太后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面色不改。与众儿孙用完筵席,让他们各自去了,才离开慈宁宫。
    福宁宫中,琳琅和飞云将今日之事大略回禀给帝后二人,就去东配殿陪伴荣相见。
    惠妃最信赖的许太医为荣相见诊脉,给她清理检查伤口,又着人给飞云的手包扎好。
    惠妃此时才看清,相见脸上只是用手捂着时,沾上了掌心的血,并未真的受伤,松了口气。
    忽然又道:“许太医,王妃脸颊和下颌受伤严重,未免毁容,给她伤口都好好贴上药布。”
    许太医当即明了。
    荣相见心念微动,看了一眼惠妃。
    第88章
    正殿中, 淑贵妃则让人将碎片上残留的汤药小心给另一位太医验看。
    那太医心惊胆战地跪下,回禀皇帝:“那碗汤里兑了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无法判断, 还得搜检一番。”
    皇帝让沈都知亲自带人去,搜了那几个宫人身上和昭明宫, 抄出几包可疑的药粉来。
    皇帝心中已有预感, 语气低沉问:“那是什么东西?”
    太医一一闻过回道:“这药是伤女子根本的。若是有孕的女子服下,胎儿必定不保。若是没有身孕的女子服下,会剧烈腹痛, 如月信一般,之后便难再有孕。”
    皇帝暴怒:“那几个奴才怎么敢干出这样的事?!”
    “这孩子……命怎么也那么苦啊……”皇后说话间已经跪在脚踏边,抚着心口落泪:“陛下,是臣妾没有约束好宫人,请陛下赐罪。”
    听她说起“也”字,皇帝心中同悲。他立即扶起皇后,看着自己宠爱多年的女人, 哭得如此真情实感,勾起他的无尽怜惜和一丝愧疚, 他不该怀疑此事与皇后有关。
    王副都知此时进了正殿。
    皇帝忙问:“那几个奴才怎么说?”
    王副都知回禀:“皇上,那些个宫人受了刑,已经招了。说是当初被拨进煜王府伺候时, 被王妃苛待,又被送回宫中, 没了脸面,心中多有不忿, 是以将药下在汤水中, 想诓骗王妃吃下去。这药除了腹痛一阵之外, 并无其他症状,就跟吃了生冷的东西似的,他们自以为不留痕迹就能瞒天过海了。”
    皇帝将信将疑,皇后先一副坐实的样子,厉声斥责道:“这帮奴才也太没王法了!陛下,一定要严惩啊!”
    淑贵妃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陛下,皇后娘娘,臣妾觉得此事蹊跷。”
    “怎么说?”皇帝问。
    淑贵妃说:“今日在慈宁宫办筵席,煜王妃从钟毓门进来,怎么会绕远路去昭明宫呢?”
    “刚才煜王妃的丫头说,是犯事的宫人引路去的。”
    “煜王妃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各宫的位置熟悉得很,怎会轻易被宫人误导?臣妾猜想煜王妃会不会根本没有收到通知,不知道今年寿宴改在慈宁宫办了,时间也提前了。”
    此话一出,皇后左眼皮跳了几下。
    皇帝沉吟了一下:“等煜王妃醒来再说。”
    许太医帮荣相见处理完伤口后前来回话:“启禀陛下,皇后,煜王妃已经醒了。”
    “她现在怎么样?”
    “臣从脉象来看,王妃有忧思惊惧之相,其他症状并不明显。细问过后才知王妃奋力抵抗,打碎了药碗,那汤药并未全部喝下。臣想,若未足量服药,用药细细调理,也许将来王妃仍有望生育。”
    “哦?那就好,那就好。”这是皇帝最担心的事,否则还不知如何与煜王同英国公府说明。
    只是,她脸上的伤十分骇人,哪怕没有伤着内里,外头也是遮掩不了了。便问她脸上伤口怎么样了,能否长全,多久能好。
    许太医面色有些凝重:“王妃挣扎之时,被那些奴才死死压倒于地,按在了汤碗的碎片上,从脸上到下颌割裂了二三寸长的伤口。幸好王妃福大命大,若伤口再长一点,就要割破脖子的血脉,性命堪忧了。伤口愈合要看王妃体质是否容易留疤。臣马上去调配外敷的药来,免得伤口恶化。”
    皇帝点点头让他去了,然后吩咐沈都知:“太后寿诞,□□戕害煜王妃,那些宫人全都杖毙,一个不留。”
    沈都知领了谕,准备走,淑贵妃着急了,抢道:“此事还有些疑惑,若杀了他们岂不是死无对证?”
    她分明看见刚才许太医说煜王妃没有喝下全部汤药时,皇后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便给从东配殿回来的惠妃使眼色。
    荣相见已经告诉惠妃来龙去脉,惠妃不便直说是皇后主使,便道:“可怜这孩子机灵,察觉出不对,扯了个谎,说自己腹中已经有了皇家的血脉。这帮奴才怕了,怕闹出人命,立即请了个太医来看。陛下,您觉得这几个宫人能随便请动太医吗?今日,满宫都在慈宁宫庆贺呢,哪个太医出来看诊,一查便知。”
    淑贵妃补充道:“王妃并不知今日寿宴改在慈宁宫举行。那必定是御前负责传旨的宫人隐瞒了此事。臣妾想,是否背后有贵人主使啊?否则,谁能轻易左右御前的人呢?”
    皇帝看了一眼惠妃和淑贵妃,心下了然,对殿中众人道:“你们都出去。”
    这意思是要私下处理。惠妃满心愤懑,却不敢违抗,被淑贵妃拉着走了。
    待殿门关闭,四下无人时,皇帝才问:“你还不认错?”
    皇后立即站起身,抽泣:“皇上是疑心臣妾?淑贵妃和惠妃她们一唱一和,皇上就不信我了?谁知道是不是她们连手做戏,要来污蔑臣妾?”
    皇帝冷冷地说:“你是说相见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冒着毁容,不能生育的风险,都是为了污蔑你?她在宫中安分守己这么多年,有什么理由污蔑你!”
    幽暗的宫室之中,只有几束透进来的阳光,裹挟着微尘飞舞。
    皇帝目光如炬,穿透人心。他很少用这样的目光看皇后。他眼中的皇后骄纵、脆弱、敏感,却是个直率真性情的女子,与后宫其余众人都不同的,所以皇帝很少猜忌她。
    皇后原本正生气。她早就着人告诫那帮奴才务必让荣相见喝药,其他的地方不能有半分损伤,这样死无对证,最是保险。
    没想到这帮废物把事办成这个样子,药没灌下去,反让人搜出证据,还弄得荣相见满脸血,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
    此刻,又想荣相见无大碍,皇帝气的只是被隐瞒而已,内心几番挣扎权衡之后,才终于跪地,抱着皇上的腿,声泪俱下。
    “陛下,臣妾好恨啊!余氏那个贱妇的儿子长到这么大,建功立业,娶妻生子……她眼看就要有孙子了,而臣妾一辈子都没法为您生养一个孩子……陛下,如果我们的孩子还活着,如今也该上书房读书,过几年也该出宫立府,议亲成婚了……想到这里,臣妾就好恨啊!”
    皇帝盛怒又兼痛心,大声斥责:“你恨余氏,为什么要迁怒煜王妃?你就算害得她无法生养,显旸也不会只有这一个女人,将来你要一个个都害了不成?”
    “显旸是您的孩子啊!臣妾纵然恨他的生母,也知道不能伤害他!余氏害得您没有嫡子,臣妾一报还一报,有什么不对!再说那煜王妃,多次怠慢臣妾,不敬中宫,臣妾教训她,是让她安分守己。”
    皇帝气得扶额痛叹:“在太后圣寿做这样的事,你不怕损阴德?”
    “我还有什么阴德可以损?!臣妾从前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何曾垂怜过我?我的孩子没了,我还要积什么德?我还能为谁积德呀!”
    皇后彻底抛下了多年来一点一点学会的母仪天下的风范,变回到骄纵的俪贵妃,伏在皇帝腿上哭喊:“我很不得去把余氏撕碎了!为什么您不杀了她,给咱们的孩子报仇!”
    “你疯了?朕已经废了她,你是想我也废了你不成!”
    “只要皇上愿意将那个贱人凌迟处死!臣妾可以不当这个皇后!”
    皇后痛心至此,口不择言,连皇帝都被震惊了。
    皇帝索性道:“好,朕成全你。先废了你,再杀了她!”
    随即,传唤门外守着的沈都知。殿门一开,沈都知忙道:“厉王与厉王妃在宫门外求见。”
    “他们消息倒是快得很,告诉他们,若想受罚只管来求情。”
    沈都知只好遵命,临去前提醒道:“陛下,东南抢劫贡船的海寇已经尽数剿灭,永安侯马上就要带着列国进贡的贡品回京了。”
    皇帝原本在气头上,此刻冷静下来,道:“沈若愚,你先去料理那帮奴才。”
    此言一出,皇后心中一松。淑贵妃和惠妃在外头,没有再多话。这么多年,从宠妃到皇后,张氏手里也不只是一两条人命了。皇帝总因宠爱她,怜惜她,又兼顾着厉王与永安侯,格外放纵些。
    宫人进殿里来,想为皇后重新整理仪容,皇帝斥责道:“你去吧,回你宫里静心思过。”
    皇后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也深悔刚才浮躁,差点坏了大事。立即,磕了个头,准备离开。
    此时,皇太后宫中的内官高声通报。皇帝立即出门,院子里早已跪了一地。太后下了轿辇,拄着拐杖往这边来。
    “太后腿脚有疾,何必亲自前来?儿子正准备去慈宁宫回禀太后呢。”
    皇太后不理,直往殿中去,只留皇帝与两位妃子,让皇后自回承乾宫去。
    皇后心中深觉不妙,又不好违逆,只得去了,留下个宫人在附近探听情况。
    太后坐进福宁宫,听惠妃和淑贵妃说完了来龙去脉,面色不虞:“杀几个奴才糊弄过去,皇帝就是这样治理后宫的?这样轻轻放过,将来再有其他妃嫔生事,还有什么脸面去整肃宫闱?”
    皇帝便道:“儿子实在是可怜她丧子之痛……”
    皇太后知道这是皇帝的心病,斥责道:“我知道,自她入宫,你就最宠爱她,又怜悯她失了孩子。她可怜,就要害哀家的孙儿吗?是不是她以后杀人放火,结党谋逆,皇帝都要宽恕了!”
    “儿子不敢,皇后也不敢做那样的事。煜王妃好歹并没有真的受害。此事闹大,有失皇家体面,儿子只是觉得能捂紧了最好。”
    “怎么捂紧?”太后气愤不已,“显旸替你去江州赈灾,人才走了几天,自己的媳妇在宫里被人划得满脸是血,性命都差点不保,你怎么捂紧!英国公也是你忠心耿耿的老臣啦,几代人为国朝搏命,人家姑娘嫁到皇家几个月,那张脸成了那样,你要怎么去跟人家交代哟!”
    太后说着气得捶桌。
    又说:“显旸初议亲时,皇后丝毫不上心。怎么后来频频从中作梗,你想过没有?英国公府子息单薄,眼看家门寥落。谁知这两年,长子高中探花,小荣将军立了功声望渐起,又与丹国郡主结亲。他家几个姑娘个个高嫁,眼看着英国公府门庭再旺了。
    皇后使这么多手段仅仅是因为旧日的怨恨吗?难道不是担心显旸有了如此显赫的岳家作后盾,替厉王扫除障碍,一心拿旧事挑拨,让你们父子离心,让他们夫妻离心吗?”
    第89章
    听到这里, 皇帝心中震动。在他眼中的俪贵妃,一直是只知儿女情长,私人仇怨, 她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皇帝,你如今年岁也渐渐大了, 前朝天天吵着仪储, 你也得想想张妍已经不是失了孩子的俪贵妃,是养着厉王的皇后了。她都把手伸到御前去,还敢利用哀家的寿诞来做文章, 你还活在隆治十二年呐?”
    皇帝沉默了片刻,深叹了一口气:“刚才妍儿说:只要杀了余氏,宁愿不当这个皇后。母后……这个后位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鸡肋而已。儿臣若连这点体面都不给她,她这一辈子真的一无所有了。再者,永安侯就要回京。朕,不得不顾忌他。”
    太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却也无法左右皇帝的心思。淑贵妃和惠妃相视一眼,也知道没办法了。
    皇帝宠爱张妍多年, 又对她百般怜惜,如今煜王妃又没有真的出事,皇帝自然不会重罚皇后。
    太后便道:“那你准备怎么去跟英国公说, 人家女儿进宫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贺寿,带着一脸的伤回去, 怎么说?”
    皇帝沉默了。
    这时,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又带了一个宫人进来, 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太后命嬷嬷将那根银针呈上, 说:“那日与丹国马球赛, 显旸换的是制衣局新做的马球服,这根针是他从靴子里找到的。未免让丹国看笑话,显旸按下这事不提,只把证物交给了我。哀家着人去制衣局查问,才揪出这个奴婢。”
    嬷嬷立即向那趴在地上的宫人喝道:“陛下面前还不如实回话?”
    那宫人哭道:“陛下饶命……都是皇后宫中的连姑姑,叫奴婢按照吩咐做事,给煜王的衣裳鞋袜里埋点东西。奴婢若不答应,她就要把我嫁给北宫门的老内官……奴婢实在是害怕,奴婢也不想害煜王啊……”
    那宫人说得恳切,惠妃忍不住道:“怎么会有如此狠毒之人!”
    皇太后将针递给皇上,说:“这东西,藏在马球靴内侧,显旸穿着这个上马,若扎到那畜生,一时马发了性,摔下来,会怎么样?那日丹国挑衅,皇后仍然让显旸穿带了针的靴子,如果显旸没有发现,他不仅会受伤,还会当众颜面扫地,让丹国看咱们的笑话。皇后行事,于私是谋害皇子,于公是不顾国朝威仪,在外不顾大局,对内苛待皇子,哪里配得上中宫之位?”
    话到了这个份上,皇帝已然是没有退路。
    他不得已,转移话题,着人去把煜王妃请来。
    荣相见在东院,听着琳琅汇报说陛下下令把那些奴才都杖毙,冷笑:“杀人灭口也是够快的。咱们这个陛下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只要皇后杀的人不是他,他什么事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姑娘慎言啊。”琳琅慌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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