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旸一时语塞,手握着王妃纤细的脖颈,难以理解。她解释说:“陛下偏心皇后,我不伤着脸面不流点血,就只能白受委屈。饶是这样,陛下也没舍得重罚皇后,只是晋封了皇贵妃和惠娘娘。”
    “这么做值得吗?”
    “当然值得!皇后没有自己的孩子,皇贵妃的孩子就是宫里最尊贵的皇子。皇贵妃是庆王的生母,也是你名义上的生母。殿下,不论你多么想念你的母亲,现在皇贵妃娘娘就是你的生母,她的地位越尊贵,你和庆王的地位也就越尊贵。”
    周显旸听她言语之间亦有所指,心中明了:“王妃是动了储位的心思?”
    “是又如何?庆王允王都好,殿下也好,储位在谁手里都行,决不能让厉王上位!否则到时候别说咱们两个的处境,就是你的母亲只怕连皇陵都住不下去了。”
    这点周显旸如何不知,所以他回京后,才提防着厉王,也积极差人去行宫暗暗调查厉王身世。没想到王妃虑他所虑,还果断行动了起来。
    周显旸苦笑:“你自伤身体,替我筹谋,可我连谢字都说不出口。”
    “殿下不必言谢。我也不全是为了殿下。那日我特意提了娘的事,陛下为安抚我,保住皇家颜面,封了我娘一品诰命!”
    周显旸惊讶地看着王妃,她眼睛里闪着偏执而欣喜的神采:“你知道吗,如今我娘也是朝廷命妇了,入了宗庙,得享官祭,不再是人人可以嘲讽作践的了!”
    这是她的心病,她终于做到了。周显旸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相见握住煜王的手,抚摸着他手上新添的疤痕:“殿下,如果不是嫁给你,如果不是你说要替我娘挣一个诰命,我根本不敢想也办不到!现在打压了皇后,又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何必再去生事?我已经请求皇上和太后替我保密,他们个个都觉得我懂事!殿下就当为了我圆场,假装不知道这回事吧!”
    王妃殷切的眼神,看得周显旸没法拒绝,他说:“你的话,我自然听。”
    相见这才松了口气,给他夹菜。
    她本以为真能相安无事,谁知第二天,朝堂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长公主的儿子,荣相知的丈夫,监察院文仲卿在朝上具表弹劾江州知府钱劲,中饱私囊,贪污历年防洪治水钱款和赈灾钱粮。
    监察院与工部、户部派人一起在江州走访查证,发现负责沿岸泄洪、防洪工程的竟然是钱劲的姑表兄弟。那叫一个偷工减料敷衍了事。
    正因如此,今年雨势明明不如往年,在上游无事的情况下,江州的大洪峰还没到,那堤坝就跟纸糊的似的,提前被冲毁了,以致大洪峰到来后直冲村镇,死伤近百,数千百姓流离失所。
    “陛下,江州明明是极富庶之地,却年年问国库要银子赈灾。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觉得江州洪水厉害,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个天灾并不全是天灾,而是人祸?江州是把洪灾当成生意。洪灾年年有,年年治不好,才好年年向朝廷要钱要粮啊!”文仲卿初生牛犊 ,当着回京不久的永安侯张淮丝毫不畏惧,字字万钧,响彻大殿。
    众人暗地里都笑监查院的人乖觉,明明去一线的人不是文仲卿,主事的人也不是他,但文仲卿初入仕途,底细干净,没有把柄给人拿,又是长公主的儿子、陛下的外甥,身份尊贵不畏权势。他来弹劾,真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陛下果然大怒:“竟有这样的事?难怪流水一样的银子都填不完江州的窟窿,难怪风闻百姓与乡绅们联名上书,要求罢免钱劲!若不是逼急了,谁敢得罪他这个父母官。”
    皇帝盛怒之下将钱劲革职。
    永安侯张淮前一刻才因剿灭海寇,安全接收列国海运送来的贡品回京,被陛下嘉奖,加授了大学士,在朝中风光无极,转眼就被拿住把柄,当即跪下向陛下请罪,因为钱劲正是他举荐的人选。
    陛下立即唤他平身,说:“人心易变,钱劲原有才干,只是为官日久,为利益熏染才会如此。你若举荐失当,朕何尝没有失察之过。”
    众臣一听,陛下对国舅爷可真是宽容,此事定然是如往常那样又要翻篇。
    谁知第二日,文仲卿继续上奏弹劾,以钱劲本人口供为依据,弹劾永安侯府长子,两江盐务总督张攀索贿、受贿、草菅人命。
    “张攀以其父举荐说事,屡次以置办房舍等为由,向钱劲借钱。那钱劲哪里敢说是借的,次次都老老实实打点了银子,送去张府。前后五年间,据他所述总也超过三十万两了。”
    一时间,朝堂哗然。知府的年俸,不过几百两。他们这些京中高官家里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这钱劲若不是从公款中挪用,便是收受贿赂而来。
    文仲卿继续高声揭露:“之前,江州协领因不满张攀作风,意欲在进京述职时向陛下揭发江州的腐败风气,却在进京路上暴毙。协领家人这次带着血书求告,说张攀早前就曾威胁,若敢向上透露半个字,便要协领的性命。
    此事虽没有凭证,可是此番朝廷派去江州一行人,同样在半途中遇刺。若不是煜王亲随作战经验丰富,冒死相救,只怕监察院和户部的书生,也暴毙在途中了!”
    听闻张攀受贿之事,皇帝倒还冷静,此刻牵涉到谋杀朝廷大员,陛下大怒,直斥张攀:“狼子野心,贪得无厌!”
    又说:“皇后为朕操持后宫,永安侯为朕平定东海。他倒好,枉顾朕的信任。丢朕的脸,丢皇后的脸,丢永安侯的脸!”
    陛下这话,只说张攀的不是,丝毫不牵扯永安侯爷,还把他们爷俩对立起来。
    事涉自己的长子,永安侯在朝上不便说情,自然有他的门下出身官员出来辩解。
    说来说去,不过是指张攀本就主管两江盐务这个肥差,又是永安侯府的长子,怎么会缺钱?永安侯为国朝拼命,他的儿子怎会谋杀朝廷命官,请陛下不要轻信一面之词。
    陛下沉吟片刻,没有立即下定论,而是秘密着钦使去江州,将张攀一干人全数带回京审问。
    荣相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煜王干的。
    第93章
    她火急火燎地找去书房, 把门窗都关上。
    周显旸正若无其事地写请帖。
    “王妃,你的名单上怎么没有永安侯府?”
    荣相见双手撑在桌上:“你还要请永安侯?我问你,文仲卿弹劾张攀, 是不是你授意的?”
    周显旸头都没抬:“我又不是他的上司,怎么可能吩咐他?”
    “可是, 所有人都以为是你。你才从江州赈灾回来, 监查院就盯上江州了。”
    “监查院是奉皇命去江州,那群老滑头不敢出头,把文仲卿推了出来, 仲卿来问我,我自然知无不言。”周显旸说到这里,正好写完,搁下笔。
    “所以,弹劾张攀你的确出了主意!”
    周显旸知道王妃是在急什么,正色道:“是,这并非出于私愤, 作为军人,其实我对张淮很是佩服。”
    “可是永安侯不会把这当成公事!他儿子若遭难, 新仇旧恨一起,他一定会给你使绊子。”
    “正是因为新仇旧恨一起,所以皇上才派我去江州。换个人去, 这事到钱劲这里就结束了。”
    “你为什么不到钱劲这里结束,非要捅破呢?”
    周显旸拉着王妃, 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相见,你没有见过洪灾过后的村镇有多凄惨。我在阳州军中, 有不少同僚, 他们不是为了匡护国境而从军, 是因为江州连年洪灾,淹死了父母兄弟,摧毁了安身立命的房子、田地和产业,无依无靠,为了有口饭吃才去投的军。
    江州子弟,谁不知道张攀是两江的小皇帝,他的府邸修得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这个顽疾不除,江州换一百个知府,也没用!”
    荣相见纳罕:“这些事,从未听过呀?张攀行事如此僭越奢靡,怎么捂得这么严实?”
    “他何曾捂过?只是没人敢得罪国舅爷,厉王的老丈人,一品侯府罢了。九门巡捕营,又是永安侯次子在管。有些想要进京告御状的,还没到京城,就被抓起来,关起来,甚至直接灭口。云上的人怎么会听到凡尘的声音?”
    “可是这次,陛下是知道了什么,才派你去吧?”
    “对,工部李侍郎回乡丁忧,亲见江州腐败之风,也不敢说张攀的不是。只是把当地人联名要求罢免钱劲的血书,带给了皇上。皇上猜想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就让户部、监查院的人乔装跟着我去赈灾,名为赈灾,实则他们一直在调查张攀贪腐之事。
    而那江州协领的家人冒死闯入我驻扎的地方,递上血书,就是为他一片丹心,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惨死,无声无息地被遗忘。我不能辜负他们。”
    周显旸说得口干舌燥,只想让王妃明白,这次的事不是意气用事,是朝政中于社稷最要紧的事,让她放心。
    荣相见听了却越发难过,环着他的脖子,挨着他轻声说:“陛下是把你当刀使呢!你心眼怎么这么实?真的去出这个头!”
    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周显旸心内一片柔软:只有她会真的心疼他。
    忙笑:“王妃为我张罗这么大的筵席是为了什么?”
    荣相见嘟囔着:“我父亲说,殿下回京虽有意低调,却早已身不由己。自收复西秦重回京城那一日,就注定为人忌惮。既然低调无用,不如让更多人看到殿下,记得殿下不再是那个备受冷落的废后之子,是与庆王、厉王、允王一样尊贵的皇子。”
    周显旸笑道:“是啊,我是皇子,一个皇子不会惧怕,也不该惧怕一品侯府。”
    荣相见看他说得淡定从容,心里有些佩服,更多是担忧。
    “王妃怕了?”周显旸知道她经不起激,果然相见一昂脑袋,“我怕他?我是担心你!外有西秦,内有张家,我怕你有危险。”
    “若我有危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荣相见脸顿时放下来:“你死了,我就改嫁。我才不会像我婶婶那么痴,我肯定会找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每日在家里插花品茶,写字下棋,远离朝堂,安乐度日。”
    周显旸沉默片刻,吐出几个字:“那很好。”
    他知道她一贯顽强,她母亲用命换她从火里逃生,不论他将来怎样,她都会好好活下去。
    好什么好?荣相见最讨厌他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她立即改口:“你死了,我去笼月庵当尼姑。”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变卦,周显旸问:“你真舍得这凡尘俗世?”
    “有什么舍不得?”相见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晚上,“当初父母进宫更改婚事,我就跟父亲说过,绝不和姐姐共侍一夫,绝不为人侧室。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宁愿去山里当尼姑。”
    这事是头一次对他讲。周显旸心中极为震动,他知道王妃是个有气性的。此刻才后怕起来,若不是当时拿定了主意,兴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相见看他神色凝重,突然意识到自己提起了三姐姐的事,忙起身要走。不料腰上被紧紧搂住,愣是没站起来。
    “你干什么?”
    周显旸靠在她耳后,语带轻快:“我若死了,下辈子就去找你这个俊俏的小尼姑。”
    “呸!”相见急得拿手直捶他。
    周显旸一把抓住她手:“满京城都找不到你这么爱打官人的娘子。”说罢,把她倒在自己怀里。
    上次她那样激烈反抗,说是折辱于她。这回,王妃抓着他的外裳,没有那么抗拒了。
    她情愿地接受他炽热的吻,气息微乱之时突然推开他:“所以,你这次完全就是公事公办,完全没有为了我公报私仇的意思啊?”
    得了,是她一厢情愿。
    看着她微微愠怒而翘起的唇,水润柔软,周显旸失笑:“你到底是希望我公事公办,还是公报私仇?”
    “……”王妃垂着眼睛,睫毛颤动,不想回答。
    周显旸抵着她的额头,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有一件事,我没有上报。”
    “什么?”
    “我发现江州堤岸在大洪峰到来之前就溃堤,不只是因为洪水,而是因为底部被人为挖凿过。”
    “什么?!”相见浑身一寒,“谁会干这种没有天理良心的事!”
    周显旸叹了口气:“我在当地留了人,继续追查。也许是张攀的政敌,也许是江州受不了他的百姓,也许是厉王的对手。总之,为了铲除张攀,有人拿江州数百百姓的性命为刀子,实在是心狠手辣。若揪出来,必定要他偿命。”
    相见明白了:“张攀可是厉王的钱袋子呀,弄掉他,厉王以后可就没那么多钱笼络人心了,这幕后之人手段可真厉害。你要顺水推舟吗?”
    “我本想在奏折中回明这件事的,可是这样永安侯一定会将这件事彻底化为党争,向皇帝陈情,到时候张攀的罪责,就大事化小了。
    既然张妍敢那样伤害你,我也没必要对他们公正公平。张攀的性命,我要定了!永安侯只有这一个儿子还成气候,张攀一旦没了,剩下那两个纨绔毫无用处。将来,永安侯府不成气候,处置张妍也就不费力气。”
    相见看着他阴沉锐利的眼神,心下说不出的复杂。
    她只是轻轻吻着他,帮他从不悦的情绪中抽离。他瞬间便陷入她的柔情之中。
    和上次书房里不一样,他没有解她的衣裳。只是吻进她的脖颈,吻到她的伤口上,在那里停留厮磨着。如今,她在家里已经懒得遮掩了。
    酥麻的感觉,从那里蔓延至全身,叫相见身心都跟着震颤。她听到煜王拂在她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重。
    一吻结束,煜王贴着她的额头说:“这一个月,我真的很想你。”
    “我信期还没结束。”荣相见微微闭着双目,仍陶醉在刚才的缠绵里,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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