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相见没有说话。
    “我想明白了,成婚以来我给你带来的,除了一个无用的王妃之衔,就只有无尽的麻烦,刺客,厉王和皇后的刁难。我母亲还困在皇陵,我要救她出来。我外祖家,以里通卖国之罪抄家。虽然他们人都不在了,但是我要替他们平反。这条路,九死一生,实在不该拖你下水。”
    这是第一次,周显旸和盘托出他心底的秘密。荣相见虽然猜着了,可是听他说出又是另一番滋味。
    “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我不会再纠缠你了。你好就好。”周显旸平静地说完。
    “好。”荣相见原本就是希望与他说清楚的,既然他提了出来,她也省事了。
    车厢里陷入沉默了,荣相见忽然开口:“上回西秦的故事我听到一半。今天把故事讲完吧。”
    “上次,说到哪里了?”
    “你说,西秦的同僚给你送了一个美貌的姑娘,就不肯说了。然后呢?她好看吗?你中意她吗?”
    周显旸无奈地笑:“那种时候,谁有心思管她好不好看?我只怕她是来监视我的,处处防着她。果然,让我发现她一直在私自翻找我的东西,她动过……你的手帕。”
    荣相见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上次他不肯往下说了。那个时候,那张帕子还是三姐姐的。
    “然后呢?你怎么解决的?”荣相见追问。
    周显旸情绪似乎有些波动,他揉了揉眉心:“帕子上的刺绣,是典型的国朝风格,与西秦刺绣截然不同。我不能暴露,只能想办法解决了她,你不会想知道过程的。”
    “嗯。”
    周显旸靠在窗边,带着愧疚回忆过去:“如果我没有把手帕带去西秦,也许她可以不死。差一点,就因为这一张帕子害死了很多人。可我不想丢下。”
    看他如此执着,荣相见略微诧异:“至于吗?当年只是匆匆一面,我都快忘记了,你何至于惦记至此?”
    周显旸的声音很轻:“对你来说只是匆匆一面,对我而言却如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那时候,我只有十岁出头,能懂什么情呢?那个晚上就像是一个执念,一个寄托,一个支撑我走下去的梦。没了这个寄托,我早就在无数个生死交关的时候,放弃自己了。”
    听着他的回忆,荣相见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忘了吧,周显旸。我不准备挟恩图报,也不想看你被这事绑一辈子。恩情与男女之情并不是一回事。你还年轻,这世上还会有其他很好的女子……”
    周显旸眸色沉沉看着她:“再好的女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跟我和离,是你的自由,我以后怎么过,是我的自由,希望你也不要干涉。”
    荣相见叹了一口气,她不劝了,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又听见周显旸的声音响起:“而且,我对你是有先有男女之情,而后才是恩情的。相见,就算你不是永华宫外那个姑娘,你也是我最爱的女子。”
    荣相见心中,陡然被甜蜜与酸涩两味侵袭,眼睛也开始湿润,她始终没有睁眼,怕当着他流泪,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坦率的情话。
    怕自己一个心软,就断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自由。
    终于到了她买的新宅子,周显旸在门外站了站,看着荣相见指挥着人卸家具,搬进宅院里,没有进去的意思。
    小南在一旁撺掇:“爷,这宅子可漂亮了,要不要去看看?”
    周显旸摇摇头,永华宫,城隍庙,王府,扶风轩,静颐园……跟她在一起的点滴,所有的快乐难过,足够他细细咀嚼,度过余生了。
    这里是她新的开始,他不该再踏进去,打扰这一切。其实,他是怕自己踏进去,就舍不得走了。
    他静静看着荣相见和侍女们忙进忙出,匆忙间她的手帕又掉落在了门外,光线昏暗,没人察觉。
    周显旸径自过去捡起来。
    右下角一个“见”字。相见,多美的名字。
    都说,相见不如怀念。可若是与心爱之人,能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谁又甘心怀念呢?
    他留恋地看着相见的身影,如雾气消散在繁杂的灯影之中。低头把手帕叠好,藏进了袖中,骑上雪花,悄然离去。
    第126章
    夏日最热的时候到了, 白天相见躲在园子里消暑,一笔笔记录着新家需要买的、定做的门帘、窗纱、桌椅板凳、摆件器具……夜里,就去金陵城逛逛, 挑些喜欢的东西,直接送去新家。
    日子平静地流淌着, 如她预想的, 周显旸再也没有出现在静颐园。
    当初买的那几处山地,经人挖掘,开出了铜矿和温泉。
    周显旸也只是写了封信, 让小北送来。
    信中一说铜矿之事已经奏明陛下,上交朝廷处理,请她将地契文书交给小北带回。皇上会着户部接管,并赏赐煜王府白银万两,银子已经兑成银票随信交给她。
    二是开出温泉的地,地契仍交给她处置。不论是转手,还是造一处庄子自己用, 亦或是用于经营都好。
    荣相见把信随着和离书一起收好,把文书找出来拿给小北。
    小北面色冷淡地接过, 静静站在那里,没走。
    “怎么了?”
    “您就没什么话,要带给我们爷的?”
    荣相见无话可说, 只说:“替我谢谢你们爷。”
    小北眉头一皱:“您就不问问他好不好?”
    “他好不好,与我无关了。”
    小北还想说什么, 被小南瞪了一眼,话全被瞪了回去。
    他规规矩矩行礼出门, 大声跟姐姐抱怨:“人家在这里吃得好睡得香, 气色越发好了。他倒是一天比一天瘦, 何苦呢?”
    ……
    周显旸这些日子,在煜王府过得像在西秦军中一样简朴。起居饮食,都搬到了书房,每日扎在案前,看各处送来的调查密报。
    当年坤宁宫里的近侍被集体处死,他想找到母亲被冤的真相只能从承乾宫下手,一个个寻找可以突破的点。又要做得隐蔽,又要切中要害,幸好有陈日新,他在宫中这么多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而余家所谓的“里通外国”“贪腐”等罪状,更是关系到当时尚未被丹国统一的西北诸部,打打谈谈那么多年,其中纠葛错综复杂。他派人深入西北调查了很久,只因为他绝不信舅舅会在和谈时收受贿赂,把大好江山割让出去。
    他梳理完最新消息,半天就过去了。吴风赶来传信:“皇上召您午后进宫,王妃怕误了时辰,让我先来知会您一声,免得宫中内官再跑王府一趟,浪费时间。”
    “她费心了。”周显旸起身出门,一行走一行叮嘱他,“以后这种事,你不必亲自跑一趟,差个人就行。你跟小南务必要时时守在她身边。”
    ……
    崇政殿,庆王也在。自从查到江州决堤之事与他有关,周显旸看见他便觉得心中不虞,只是他面上一贯淡然,仍主动称呼:“二哥。”
    “四弟,你怎么瘦了?是不是为了给你那王妃操办生辰宴会,操劳了?”
    周显旸笑笑,对这打趣没有接茬。
    皇帝唤两个儿子过来,是要交代他们公事。
    荫官遴选之事,那日在静颐园与王公侯伯之家同聚之时,已经借着一片和乐的气氛透露了一些,马上就要正式推行。皇帝的意思,是要显旸和显曜来主持这个得罪人的事。
    这次参与遴选和荫官考核的个个都是京中贵族之家的青年,他们和那些寒窗苦读出来的才俊不同,荫官本就是对他们背后家族的奖赏,选上了未必会感激他,落选的必定心存龃龉。
    正因为此事牵连甚众,若让旁的官员来督办,神仙打架,他们只能遭殃,必得用皇子才能镇得住这首次改革。
    于是,庆王和煜王便担起了这个责任。
    这件事很不寻常。此前。皇后对外称病,一直在承乾宫修养。张攀下了刑部大牢严办,永安侯爷近日卧病,已经不来上朝了。厉王的靠山眼见失势,此刻皇上对另外两位皇子委以重任,朝中必然多有揣测。
    然而,等两人去到后宫请安,皇贵妃却神色忧虑,告诉他们:“前几日皇帝口谕,说皇后生日快到了,是个大生日,嘱咐我好好操办。”
    庆王和母妃对视一眼,心中明了。看这样子是前段时间迭起的风波,让皇上起了疑心,疑心他们冲着张家和厉王下手。他要安抚永安侯和厉王,要放皇后出来了。
    只是皇后禁足之事,众人都瞒着显旸,此刻他们二人都没有明说。
    如今,皇贵妃得知两个孩子得到重用,更丝毫不见喜悦之情:“陛下派给你们这样得罪人的差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到底是看重你们,还是想惩罚你们,亦或是试探你们?”
    庆王笑道:“母妃只管放心,儿臣秉公做事,得罪人就得罪吧!难道还要我们去讨好那些纨绔子弟不成?把事情办到父皇满意才要紧。”
    皇贵妃叹了口气:“也是。既然得用,就不可能两头卖好。等皇后过完生日出来,我这个皇贵妃少不得要被挑刺。你们两个要谨言慎行,千万别被人拿住把柄。”
    两位皇子立即称是。
    吩咐了外头的事,皇贵妃又让宫人把准备的点心拿来:“这是宫里的新花样,你们带回府去尝尝吧。”
    庆王一看,给煜王的那份比自己的多,笑道:“母妃偏心,怎么儿子的比四弟少些?”
    “胡说什么?”皇贵妃作为煜王名义上的母妃,最介意偏心二字,立即说:“那个盒子里是惠贵妃做的,才差人拿过来,一并叫显旸带回去给煜王妃。”
    “儿子唐突了,母妃别见怪。”庆王说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皇贵妃面色不虞:“你是亲王,如今也做了父亲,以后不可有这样轻佻的举动。”
    “是。”庆王低头。
    “好了,你们去吧。本宫这几日忙着筹备生日不得空,等闲时,叫你们媳妇进宫,陪我们说说话。”
    周显旸犹豫了一下,暂时没说出他和相见和离的事。
    他带着点心,去到静颐园。
    那时,正值黄昏,晚霞倒映在水中,绚烂一片。
    姑娘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戏水。明眸笑靥,在天色渲染下,多了几分明丽娇艳。纤纤玉足,踢起洁白水花,看得人心里觉得凉爽了很多。
    忽而周显旸右手泛起奇异的灼热。那是某个漆黑混乱,暴雨如注的夜晚,这玉足曾抵着他的肩头,而他曾紧紧握住,摩挲着柔嫩的肌肤,听她娇嗔着:“不行就滚蛋。”
    偶然间抬头看见周显旸长身玉立,静静注视着自己,荣相见收敛了笑意。她瞬间想起小北的话。
    他这些日子,的确清减了。而自己,她低头看了看湖中倒影,的确是过得过于滋润。
    “你来了?”
    “嗯,皇贵妃和惠贵妃给你做了新鲜点心,你尝尝。”
    相见指了指旁边一块石头,周显旸从善如流,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打开几个食盒。
    她这儿有现成的果酒和凉茶,两人就着黄昏美景,边吃边说。
    “皇上让我和庆王负责监管本次荫官任职遴选之事。”
    “哦……”相见知道这差事容易得罪人,但官员任命是朝中最重要的权力,皇子如果连这个都推,只会让人怀疑能力与胆识,“你只管秉公办事就好了……对了,永定侯府若知道这事,泉溢表哥的荫官之事在你手下经办,岂不是要找你通融?那怎么办?”
    周显旸笑道:“我在宫里回明了,不懂那些文试,让二哥去管文官的遴选,我去管武将的,这样更能服众。他若有本事过遴选再说。”
    相见一听,乐了:“万一刘泉溢奋发图强,过了遴选呢?”
    “那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和离了,他应该不会再来要什么保荐书。”
    “狡猾。”
    周显旸没有反驳,有些担心地问她:“到时候你舅舅舅母一家会怎么讽刺你,你知道吗?”
    “我从小被他们讽刺到大的,也不是和离才这样。反正我都习惯了,以后少往来就是了。”
    周显旸看她如此淡定,止不住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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