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眼底浮现温和的笑意。
    寒酥从姨母这里离去,远远听见封琏和封珞玩闹的笑声。她寻声望去,远远看见他们两个在那玩投壶。天色已黑,侍女举着灯笼给他们照亮。每当他们两个投中了,几个小丫鬟拍着手笑。
    寒酥收回视线往外走,经过梅园。天气暖起来,鲜艳的梅园慢慢冷清起来,两个负责梅园的家丁背对着寒酥坐在梅树下,一边喝着点小酒一边说话。
    “我家那小子第一回 拿工钱,就知道给我买酒喝。嘿嘿。”他笑着,脸上很是自豪。
    另一个人拍拍肩:“好事!儿子养大了,能帮忙分担了。你也可以清闲些喽……”
    寒酥已经走远,没再听见他们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在朝枝阁前,寒酥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瞭望。她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注意起旁人的一举一动。这些和她没有关系的桩桩小事,以一种不讲道理的方式打扰她。
    不,是敲醒她。
    姨母突然说起沈约呈的婚事也好,周围一件件小事也好,都将她从两个人的甜蜜里拉出来,让她真实地踩着地面。让她不要再沉浸在只和封岌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里,她得睁开眼睛,看看人世间错综复杂又亘古存在的各种问题。
    当他们的关系摆在太阳底下,又是怎样的光景。
    人生在世,永远不是只有一个人。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永远割舍不清。
    回到朝枝阁,寒酥沐浴梳洗妥当,如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翻书前,她先拉开了抽屉,垂眸望向安静躺在抽屉里的小册子,里面被她写了一个又一个“正”字。
    不知从何日起忘记再数日子,如今想起也没有必要再继续。
    良久,寒酥将抽屉推上。她轻叹一声,挽袖提笔,借用文字悄藏心中愁绪。
    这段与封岌亲近的时日,她是欢喜的。可这种欢喜蒙了一层不真切的雾气,她走在雾气里,这份欢喜湿漉漉软蒙蒙。
    肖子林和叶南来京也有一段时日了,今日却是头一次来见封岌,在封岌的书房里向他禀事。
    待封岌听过他们的禀,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已快子时。
    他来朝枝阁时,事先想好若寒酥已经睡下,便不会吵醒她。可他没有想到寒酥的屋子亮着灯光。她纤细又挺拔的影子映在窗上。
    “吱呀”一声推窗声,让寒酥抬眸望过来。
    封岌立在窗外,目光相撞,他问:“又吓到你了?”
    “没有。”寒酥轻轻摇头,“刚写完,正收拾东西呢。”
    封岌长腿一抬一迈,就从窗外迈了进来。他瞥一眼寒酥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知道这些都是她今晚的废稿。
    寒酥将废稿一张张整齐叠好放在一旁。她抬头,从封岌关上的两扇窗扇间往外望了一眼夜幕,喃声:“居然这么晚了……”
    “有事耽搁了。”封岌关了窗,朝寒酥走过去,直接将寒酥打横抱起,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封岌将寒酥抱到床上去,随手一拉,悬挂的床幔滑降下来。在床幔降落的同时,他解了外衣,扔到一旁的椅背上。在床幔彻底遮住外面微弱烛光时,封岌俯靠而来。
    当封岌的吻过来的时候,寒酥没有躲,只是慢慢垂下眼睑。
    封岌只是在她的唇角轻轻碰了一下,便向后退了一些。他盯着她的神情,问:“有心事?”
    寒酥摇头,低声说:“写了很多思乡和战亡的诗,情绪有些低。”
    封岌摸摸她的头,将她抱进怀里,说:“那睡吧。”
    寒酥埋首在他怀里轻轻点了下头。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睡意。
    不久,在夜色的宁静里,封岌开口:“今天在四珍楼,祁朔在门外看见了我。”
    寒酥噌的一声一下子坐起身。
    封岌平静地躺在那里,对寒酥的反应并不一样。可就在他以为寒酥会说什么的时候,寒酥十分平静地重新躺了下来。
    床幔内光线晦暗,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封岌寻到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道:“寒酥,我们不会永远这样偷偷摸摸。该有的,你都会有。”
    可寒酥并不想要。
    封岌不可能是她的良配。云泥之间天然有沟壑,不是上位者俯身靠近,下位者就要感激涕零地与他在一起。身份地位的不平等,奢求感情里的平等是上位者的迁就、是下位者的贪心。
    这世间女郎,大多数人若是遇到寒酥的情况,遇见这样一个如神如祇的人俯下身来诉真情、要迎娶,大多都是欢喜的。
    可那不是寒酥。
    她不要不平等的眷侣关系,这与爱意多少并无关系。
    寒酥想起桌上的烛台还没有熄,她掀帘而望,却见烛台上的蜡烛只剩一丁点,不用吹熄,一会儿就会烧尽。她放下床幔的前一刻,目光不经意间一扫,扫见窗下的那盆绿萼梅。
    寒冬过去春暖花开,绿萼梅却开始陷入枯睡。
    寒酥松了手,床幔在她指上缓缓降落。她转过身来,面朝着封岌,主动将手搭在他的腰身,凑过去在他的唇角轻吻,然后埋首在他怀里安眠。
    一片黑暗里,封岌慢慢皱眉。他将手搭在寒酥的后腰,将人圈在怀里。他敏锐地觉察出了什么。
    ——寒酥越是温顺安静的时候,越是要筹备给他个大惊喜。
    寒酥睡着了。封岌轻轻捏一下她的耳垂,再靠过去,将一个温和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寒酥是个固执的人,可封岌是个更固执的人。
    不管她要做什么,封岌都不可能放手。
    宫中。
    皇贵妃脸色铁青。在她面前一片狼藉。她亲手炖了补汤送去给圣上,可是她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这还是头一回!
    “前几日还在宠孙贵人,最近又迷上从北齐送来的媚坯子了!”
    一个宫婢从外面进来,先看一眼内殿的情况,再觑一眼皇贵妃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地禀话:“娘娘,汪府……”
    “住口!”皇贵妃直接打断宫婢的话。
    皇贵妃又拿起桌上仅剩的一个杯子朝地上摔去,在清脆的碎裂声里,皇贵妃心里得到了片刻的畅快。她愤恨地抱怨:“不是跟我要这个就是跟我求那个,他们可问过我在宫里舒不舒心?”
    几个宫婢跪在地上,尽量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皇贵妃还想摔东西,却发现桌上已经空无一物,没有东西可以让她摔让她发泄。
    她咬咬牙,下令摆驾。
    在不痛快的时候,看见憎恨之人凄惨无比,将是一种畅快。所以,皇贵妃乘着步辇去见被打入冷宫的皇后。
    皇宫的住处冷冷清清,连个宫人的影子都看不见。皇贵妃忆起往日每次拜见皇后时,皇后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再看看眼前的凄清破败,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宫婢从屋里出来迎接,被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一巴掌扇过去:“放肆!竟然不知道迎接皇贵妃!”
    宫婢被这一巴掌打得脚步趔趄,朝一侧跌去。她赶忙爬起来,朝皇贵妃跪地请安。
    皇贵妃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抬步往屋里去。
    宫婢殷勤地掀开帘子,让皇贵妃迈进去。不同于外面的日光暖亮,屋内要晦暗许多。皇贵妃刚进来,有些不适应。
    皇后脱去华贵的凤袍一身素衣斜倚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卷话本,打发时间。她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响动,早知道汪氏过来了。直到皇贵妃进来,她也懒得抬头看她。
    原先与汪氏斗个死去活来,如今被废,人住在冷宫里却冷心冷情又冷静了。
    皇贵妃冷笑了一声,拿出胜利者的姿态:“娘娘真有闲情逸致。”
    皇后将手中的话本又翻了一页,淡淡道:“圣上有了新人冷落了你,你上我这里发泄来了?”
    “放肆!”皇贵妃身边的嬷嬷替主子出声。
    皇后却只是笑笑,仍旧连头也不抬。
    皇贵妃咬咬牙,怒言:“都已经被废打入冷宫了,还这么嚣张!我看你是嫌圣上的责罚还不够,不满被打入冷宫,还嫌命长。”
    皇后笑了。既笑汪氏的愚蠢,又笑曾经的自己和这么个蠢货争宠。
    “我再如何惹怒圣上,他也不会要我性命。你觉得你行吗?”废后这才抬眼,轻蔑地看向汪氏。
    “你!”皇贵妃怒急。可她却明白这话不假,皇后有父兄母族撑腰。而她呢?她只有拼命从她身上吸血的娘家!
    皇后慢悠悠地说:“汪氏,你可千万别皱眉生气。你这个样子就不像她了。”
    “你说什么?”
    皇后轻笑了一声,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难道你不知道吗?”
    皇贵妃快步走过来,瞪着眼睛:“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她?”
    她心口怦怦跳着,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瞪眼也不像她。”皇后慢悠悠地说,“记得要笑,温柔地微笑,唇角不能扬得太高。说话时尾音要轻一点。”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皇贵妃突然上前掐住皇后的脖子。可是她心里却陷入惊恐与绞痛。很多事,早就有迹可循。
    皇后看着面目扭曲的汪氏,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突然不气自己这几年和个蠢货争宠了。她从来都不是和汪氏争宠,而是和一个死人争宠。
    不,是一个没死圣上却不能相认的人。
    “娘娘,您快松手……”皇贵妃身边的几个嬷嬷和宫婢赶忙上去劝阻。即使皇后被废,皇贵妃也不能真的掐死她啊!
    皇贵妃离开时,整个人浑浑噩噩。
    直到她看见寒酥,眸光才慢慢聚神。她沉默了片刻,吩咐:“等她给公主上完课,叫过来。”
    第84章
    寒酥今日进宫并不是给元敏和元慧两位公主上课的,而是应邀来参加元慧公主的生辰宴。
    元慧公主站在母妃宸妃身边,母女两个正在说话。引路太监将寒酥领进去,元慧公主瞧见了,对寒酥弯唇笑一笑,再凑到母妃耳畔说话。
    宸妃点点头,将寒酥召到面前上下打量着:“你就是寒氏?元慧几次和本宫说起你。她很喜欢你。”
    寒酥福身行礼:“能给两位公主做老师,是民女荣幸。”
    宸妃和善地笑笑,道:“在几位老师里,她今日只邀请了你。”
    闻言,寒酥有些惊讶地看向元慧公主。这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元慧调皮地朝她眨眨眼。
    “你既以元慧老师的身份来,今日不必拘泥。”宸妃再道。
    “是。”寒酥再次福身应下。
    元慧公主朝寒酥跑过来,亲自拉着寒酥的手,拉她过去入座。
    “先生,你看我今日画的怎么样?”元慧公主将自己的小圆脸送到寒酥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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