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林收了脸上的笑,严肃起来。另一边巡查的叶南好奇地望了一眼,立刻觉察出不对劲,快步赶过来。
    “发现北齐人欲围河彰城,我与夫人兵分两路寻找烽火台。夫人在点燃烽火时不幸遭到北齐人杀害。”长舟抬手,从衣襟里拿出一把染血又有烧痕的匕首,双手捧着放在身前。
    他双手撑在地面,以额触地伏地请罪。
    长舟跟了封岌十四年,是封岌最得手稳重之人,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完成封岌的命令。
    封岌手中的扳指突然滑落,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响,摔成了两半。
    封岌眨了下眼睛。
    下午的烽火,原来是她点的。
    肖子林问:“人现在在哪?”
    “找到夫人时,整个烽火台烧了大片山顶。夫人……和四个北齐人的尸体都被烧毁。”
    肖子林眼珠子转了转,追问:“那夫人的侍女呢?”
    “与夫人在一起,死时二人的手握在一起。”
    肖子林张了张嘴,最后的希望没了,没话再问。
    封岌望着那把匕首,这是他给她的匕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你的军令是什么?”
    长舟咬牙:“誓死保护夫人安全。”
    封岌突然拔出站在他身边的肖子林腰间的佩刀。
    叶南从后面冲出来,扑到长舟面前,抱住他,死死挡在他身前。
    云帆吓得胆颤,立刻跪地求饶:“将、将……将军不、不、不要……”
    肖子林仗着在封岌面前随意惯了,唯他敢去拉封岌的手腕。
    长舟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身前的叶南,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他望着封岌,道:“夫人说将军这些年征战为的正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如果您在,绝对不可能放任一城百姓任由北齐人屠杀。长舟和夫人分开那一刻,便知辜负将军信任。愿意以命相赔。”
    “长舟!”叶南握住他的手,满眼焦急。
    封岌突然将手中的长刀还给了肖子林。
    他弯腰,去捡地上摔成两半的扳指。摔坏的扳指在他手中,他轻轻摩挲着断开的地方,锋利的断处割破了他的指腹。他竟又用力抚压了一下断裂处,让尖利的断处再次割了他的指腹。
    封岌将扳指放在掌中,大步往城楼下去,衣袂高扬。
    他边走边下令:“回河彰城。”
    叶南松了口气去扶长舟,长舟木然站起身。云帆看他一眼,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封岌。
    封岌之前分派的两波人马及时赶到了河彰城,阻止了东方宰浮的残忍计划。如今大军浩浩汤汤地赶回河彰城,长灯和长河率兵迎接。两个人诧异地对视一眼,不明白封岌为什么突然回来。
    封岌纵马率兵归来,他踏进城门。长灯和长河立刻迎上去禀话:“回来得及时,贼子恶行未施。两万兵马尽俘。”
    “但是,东方宰浮跑了……”
    封岌瞥一眼空了的拇指,再摊开掌心,凝视躺在掌中破碎的扳指。片刻后,他抬头,面无表情地沉声下令:“让所有百姓归家锁门不得张望,驱北齐兵至南街。”
    封岌从军十七年,这是他第一次屠城。
    两万北齐兵,一个不留。
    第107章
    整个河彰城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儿。今日刚刚胆战心惊经历过被北齐人围城的百姓们,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下,纵使在自己家中也被惧意笼罩着。残阳如血,这注定是个不安的日夜。
    长舟端着茶水往屋里送去。
    云帆瞥见了,赶忙冲上去将人拦下来,道:“我去。你这个时候就别在将军面前碍眼了。”
    他伸手去拿长舟手里的托盘,可长舟握着托盘的手没松,长舟看也没看云帆一眼,目视前方继续往屋里去。
    云帆撇撇嘴,嘀咕:“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庭院中有一棵杏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此刻肖子林坐在那里,正望着这边。
    云帆朝肖子林走过去,伸手指了指长舟的背影,道:“死心眼子!”
    肖子林没接话,只是皱着眉,眉宇间是少见的愁容郁色。云帆打量着他这脸色,知道连肖子林也不笑的时候事情那就严重了,他也不再吭声。沉默了半晌,云帆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叶南大步走进庭院,瞥一眼树荫下的肖子林和云帆,继续大步往正厅去。
    封岌坐在房中书案后,正在听几位副将的禀话。见叶南进来,他掀了掀眼皮瞥来一眼。
    叶南拱手行礼禀话:“南街那边已经处理干净了。”
    她身上分明没有血,周身却有一股血腥味儿,昭示着她刚从炼狱一样的地方回来。
    封岌颔首,收回视线,朝着刚刚禀话的一员副将抬了下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叶南望向长舟,见他若往常那样立在封岌身侧。她再将目光落在封岌身上,他好像还是以前那样威严冷峻地坐在上首,听着下属禀话,偶尔沉声下达言简意赅的军令。
    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封岌陆续下达几条军令,几位副将一一领命退下。厅内只剩下了长舟和叶南。
    一时间,宽敞的方厅陷入了沉默。
    叶南探不透封岌的脸色,便将目光落在了长舟的身上。在她眼里长舟是最了解封岌的人。
    长舟打破了沉默。他声音很低:“人在郁香堂。”
    封岌好像才回过神来,他朝着长舟微偏过脸,问:“什么?”
    长舟喉结滚颤了一下,重复:“人在郁香堂。可否要安排入土为安?”
    封岌眨了下眼睛,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起身,朝郁香堂去。
    肖子林一直盯着正厅的门口,见封岌从里面走出来,他立刻起身默默跟上。
    云帆挠了挠头,有点不理解他们一个个这个时候往将军身边凑是等着被出气吗?他坐了一会儿,也起身跟了上去。
    两具被烧焦的尸体被白布裹盖着,皮肉粘连、骨血残缺,鲜血和污迹渗透了很厚的白布。
    封岌立在门口,视线落在从白布下露出的脚。那已经算不上人的双脚,左脚被烧掉一半,右脚更是从脚踝处便没了。他再看另一双脚,也同样惨不忍睹。
    封岌就这样立在门口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也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离开。他一边走一边下令:“交代下去,天亮启程赶赴溪萝州。”
    “是!”肖子林抱剑应。
    封岌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残阳如血,将封岌高大的身影拉成很长很长的影子。影子被拉长,也变得纤细了。
    长舟如往常那样跟在他身后。
    云帆歪着头望着封岌的影子,若有所思地说:“将军看上去也不是很难过?也是,将军这些年经历过太多身边亲近人的战亡。”
    云帆说完这话,发现肖子林和叶南都转过脸来看向他。他一脸茫然地问:“我说的不对?”
    肖子林将右手握着的长剑腾到左手,道:“我先走了。有事喊我。”
    不同于长舟和云帆,肖子林和叶南都是领兵的将帅,不能跟在封岌身边。肖子林走了之后,叶南也道:“如果有事,也记得派人支会我一声。”
    “你怕将军杀长舟?”云帆问。
    “将军不会。”叶南说得笃定。
    云帆端着晚膳送进去,先瞥一眼封岌的神色。他坐在书案后,正在看摊开在面前案上的地图。
    云帆小心翼翼地将饭菜放下,说:“将军吃些东西再看。”
    封岌没说话,也没动作。
    云帆只好退下去。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望过去,看见封岌拿了筷子开始吃饭。他觉得这样很好,肖子林和叶南都是多心了,他轻轻关上门出去。
    又过了一阵子,云帆过来收拾碗筷,见东西都被封岌吃了,他心下更轻松,他端起食托来,没有立刻出去,他想着不能让将军一个人胡思乱想,故意笑着找话说:“将军,这厨子手艺不错吧?新换的。”
    “不错。牛肉做得很好。”封岌脸色平静,语气也淡淡。
    云帆心想将军还能品评饭菜,果真是没有受太大影响。他笑着说了一句“将军您继续忙”,端着食托出去。
    他人已经快走到厨房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手中托盘上空了的碗碟。
    晚膳一荤两素,今晚的荤菜是一条鲫鱼。
    没有牛肉。
    封岌身边终于没了旁人,他还是如之前一样端坐在书案后。若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一定以为他正在专注地看着摊开在眼前的军事图,为战事筹谋。
    只有封岌自己知道,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眼前黑红一片,不管什么人什么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都裹着一层黑红之色。
    他再一次望向自己右手的拇指,拇指上空着,那枚墨绿色的扳指已经碎了。
    他偏过头,望向身侧,又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腿上。
    他身边是空的,没有人陪着他处理公事,也没有支撑不住枕在他的腿上睡着。
    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幕,周围伶仃的星星敷衍地眨眼睛。
    云帆坐在杏树下打哈欠,困得快要挣不开眼。在几次三番脑袋磕到桌面之后,他终于枕着自己的小臂睡着了。
    突然的马蹄声让他一下子惊醒。他立刻坐直身子,望向大开的房门。
    “将军!”他赶忙跑进去,在屋里见不到封岌的身影,又快步跑出去,爬上木梯站在屋顶上朝远处望去,看见封岌纵马远去的背影。
    “坏了!”云帆拍了自己一巴掌,立刻跳下去,他迅速吩咐两个士兵分别去告知肖子林和叶南,再自己去牵了一匹马要去追。
    “怎么了?”长舟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他刚处理好安葬之事。
    “这大半夜的,将军不知道一个人骑马去哪儿了!”云帆说了这么一句,立刻翻身上马要去追。
    长舟脸色微变,也不多问,立刻也牵了匹马去追。
    可惜,云帆和长舟都没有追上封岌。最初还能远远看见封岌的身影,到后来彻底被甩到后面。
    泼墨的夜色,尽力遮掩一切。
    快马让云帆脸色涨红不停地大口喘着,他问长舟:“将军能去哪啊?明早就要出发,将军这个时候不见了可怎么办啊!”
    长舟深吸一口气,道:“将军天亮前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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