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是。死于北齐奸将东方宰浮之手!此人奸诈残忍,明知战局已定,还要设计射杀赫延王,只为泄恨。可恶至极!”须发皆白的老臣掩面垂泪,声音哽咽。明明他之前一直是主和派,不愿意封岌功劳太高。如今封岌真的死了,他这个时候也开始念叨天妒英才。
    好半晌,圣上才自言自语道:“居然死在了战场上,没能回来……”
    殿内的几位大臣都是圣上的心腹老臣。几位老臣垂泪唏嘘了许久,他们似乎都已经忘了就在不久的之前,他们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商讨着如何在赫延王回京的路上设伏,诛杀此人。
    赫延王死了,死在疆场上,他们的计划用不到了。他们在这里赞扬赫延王的功绩,只因他死在该死的时候。
    又过两日,大太监脚步匆匆地进殿面圣。
    “圣上,如今乡野间正在自发组织对赫延王的祭奠缅怀。”
    圣上瞥一眼大太监皱眉为难的模样,便知他这话还有隐情。圣上道:“直说。”
    大太监咬了牙,才敢说:“民间百姓自发用最高的丧仪祭奠赫延王。他们说……他们都说要行国丧之礼。”
    大太监说完,立刻胆战心惊地跪下来。
    国丧之礼,此乃帝王驾崩之仪。
    殿内的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再一次感叹赫延王在百姓心中威望。他们对赫延王拥有的民心感到后怕,又因为赫延王死在了战场而松了口气。
    “圣上?”
    圣上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意思?任由百姓所为,不加干预吗?
    “都退下吧。”圣上道。
    几位大臣行退礼,和殿内的几个内宦都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内,只有龙椅上的帝王。
    孤寂的帝王皱着眉,用指腹压着自己的眼角,以来止一阵阵的头疼。
    他就那么死了,死在几千里之外的北齐之地。这样远的距离,连送回京安葬都不太可能。
    九五之尊像个孩童一样伸出双手扒拉着手指头数数。
    三十二年了。
    一晃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年少时的鲜活记忆突然砸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在这一刻,圣上突然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曾经的自己对第一次即将当父亲的喜悦和期待。
    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着一家三口平安喜乐。
    那年的他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肚皮感受孩子强有力地踢踹。他笑出眼泪来,认真握着她的手:“我好期待看他出生陪他长大,听他喊我父亲!”
    喊他父皇的儿女太多,可对第一个孩子的期待,永远忘不掉。三十二年了,他也没能得偿所愿听到那一声父亲。
    如今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多与封岌有关。圣上随手拿起一份圣旨,将其展开,其他文字皆看不见,只能看见“赫延王封岌”五个字。
    圣上取了一张纸,撕成一半,将中间的三个字盖住,只露首尾两个字。他拿了笔,颤着手在这张白纸上写下一个“连”。
    “赫延王封岌”变成了“赫连岌”。
    这些年父子不能相认,他封封岌赫延王,已是悄悄将自己的姓赠与他一半。
    桌上的奏折提醒着圣上现在的身份。
    圣上颤抖着手放下笔,他偏过脸去,擦去脸上的泪。
    人生总要有取舍。
    他死在疆场上是最好的结果,免得上演父杀子的不伦!
    大太监在门外禀话五皇子求见。
    赫连琅走进来,先对父皇道喜,道天下一统记载史册的喜,再说:“民间百姓对赫延王之死,祭奠之礼颇重。听闻苗修文、解高澹二人对此颇有微词。儿臣私以为赫延王为国战死,百姓动容情有可原。赫延王既已战亡,厚礼更能闲出帝王的仁厚,若制止了民间自发的祭祀,恐要生出几许议论。”
    苗修文、解高澹?此二人为废太子赫连珰的左膀右臂。
    圣上冷眼看着赫连琅。
    “赠你四字,望你铭记。”圣上道。
    赫连琅正色起来。
    “兄友弟恭。”
    赫连琅愣住,脸色变了又变,胆战心惊道:“儿臣铭记于心……”
    圣上收回目光。
    赫连琅的那些小手段,圣上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揭穿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废后罢了。
    小镇上的百姓聚在一起,询问为何几日没有见到小秦老师。
    “你还不知道?小秦老师说要回乡探亲,过了年才回来。”
    “她家乡在哪啊?”
    妇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另一个妇人摇摇头:“也不知道这父女两个从哪儿来的,满肚子学问,给咱们小镇上的孩子都教成读书人了!可惜了……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不能吧?我看秦家院子里的东西都没收。小秦老师还托孙婶帮忙看着点院子里的杏树哩。能回来!一定能!”
    “希望能回来,可别被他们家乡的人留住,在那边上课了!”
    “不过这父女两个的身体是真的差劲啊。小秦老师走的时候,是坐着轮椅的。”
    “林大哥做的吧?”
    “对对,小秦老师画了图纸,找林大哥做的。小秦老师到底什么病啊?不是说外伤吗?这怎么动不动就咳血啊?听说现在是走路时间长一些都受不了了……”
    今日是除夕。
    如今北齐被灭,身处边地的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更该高高兴兴庆贺新岁才是。
    可是如今整个小镇一片素色。道路两旁的枯枝上,挂着冰条子,也挂着白幡,长长的白幡随着寒风飘动着。
    家家户户门口悬着白灯笼。
    一阵风吹来,将纸钱吹到封岌的足边。封岌停下脚步,垂眼望着这两张纸钱。
    “小镇上的是几家同时有了丧事?”他问。
    云帆轻咳了一声,才压低声音:“这是烧给您的……”
    长舟从远处走过来,禀话:“二爷,长河的马车过来了。”
    封岌回头,望着远处正朝这边赶来的马车。
    他不说话,云帆和长舟也沉默。他们两个似乎已经习惯了封岌会突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两个小孩子追逐跑过,一边跑一边说着今日家里会做什么好吃的。孩童稚嫩的谈话飘进封岌的耳中,封岌这才发现今日是除夕。
    他目送两个孩童跑远,道:“今日既是除夕,明日再启程。”
    云帆一下子乐了,说:“那我去买酒吃了?”
    封岌颔首,云帆立刻小跑着朝小镇深处去。
    长舟仍旧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
    封岌瞥了他一眼,道:“去陪叶南过年去吧。”
    “没有这个必要。”长舟道。
    “你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好,去跟她说清楚。仗打完了,她不会跟在我身边。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封岌道,“不要总是面无表情寡言少语,让别人猜。”
    长舟诧异地看了封岌一眼。
    封岌沉声:“去。”
    “是。”长舟立刻转身。
    在这些手下里,封岌对肖子林格外纵容,因为肖子林像年少的自己。可是用得最顺手的却是长舟,因为长舟像现在的自己。
    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是长舟,也是他自己。
    长舟有没有遗憾尚是未知数,封岌却确确实实有遗憾。
    封岌拿了一坛酒,在小镇一片荒芜的围墙下坐下。若是夏日,这里当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可如今只是一片萧条。
    封岌望着远处小镇里家家户户升出的炊烟,独自喝着酒。
    他年少时极喜欢酒的微醺与辛辣,后来从军不能饮酒,竟真的变得不喜酒。如今仗打完了,重新拾了酒的趣味。
    隔了十七年,还是喜欢的。
    可年少时的肆意,却难再寻。
    天上的云慢悠悠地流动,夕阳落了山,小镇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天色逐渐黑下去,封岌一身玄衣的身影也融进了黑夜里。
    封岌的酒将要饮尽时,一对小夫妻吵吵闹闹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大过年的,你不要使小性子好不好?”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有脾气,我就该处处忍让!”
    “娟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让你忍耐啊……”
    “那你什么意思啊?”年轻的妇人声音哽咽气势却不低,“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和家里断绝关系,我就该感恩戴德!”
    “你怎么又说这些?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是不满意?”
    “你怎么就是不懂啊!”妇人哭着大声说,“你有十个铜板,我有三个铜板。我们要买个东西,你拿出八个,我拿出三个。你拿出的更多啊,我知道啊!所有人都说你付的钱多。可是你还剩两个,我却一个都没有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几个铜板的?不管是铜板还是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啊!为你做这些,我真的愿意啊!”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妇人哭着跑开。
    男人立在原地跺脚,朝她的背影大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怎么就不相信,为了你我是真心愿意留在小镇啊!”
    封岌突然开口:“不要和她说你愿意留在小镇,而是要说你喜欢留在这里。”
    男人没有想到身边还有人,他吓了一跳叫了声娘,他眯起眼睛看去,才发现隐在黑暗里的人影。
    他嘟囔一句“哪来的傻子”,立刻去追自己的媳妇儿。
    封岌抬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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