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萱无事做,就在纸上默写一些未解的算学题,拿来解闷。
    忽然学舍的门被人推开,带着润泽水汽的清风卷入沉闷而空旷的学舍,陛下身边的张未名大监,手中执着墨玉拂尘,带着笑走进来了。
    “吴雍先生,我来替你解难了。”
    “大监驾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不过,大监此话是何意?”
    “昨日你不是说宫学里缺一个算学夫子吗?今日陛下接见了一人,极为欣赏他的才学,尤其是算学,他可是周清源周大儒的关门弟子,教这些世家子弟绰绰有余,我便想到了你的话,向陛下请示过,陛下就把他安排到宫学里来了!这难道不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吗?”
    有那么一瞬间,王萱好像看到了吴雍脸上闪过的尴尬神色,不过他很快便笑呵呵地问:“是哪一位前辈来了?”
    张未名向门外招了招手,于是一双金线绣云纹的黑靴就落在了门口,白衣少年含笑望着学舍里的众人,视线飘过王萱的眼眸,与她有了一瞬间的对视。
    王萱对这一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感到匪夷所思,先是谢玧莫名因息苏草发病,再是李佶胡言乱语,最后连裴稹都来凑热闹,忽然成了他们所有人的算学先生,这就像是一万个巧合的事,发生在了同一天。
    “这是周大儒关门弟子,裴稹裴公子。裴公子从小跟从周大儒学习算学,恐怕当世几无敌手,陛下惜才,一时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官职给他,便封了个正九品的校书郎,让他先到宫学里教教课,日后再行安排。吴大人,你将他的事安排好了,陛下那里离不开人,我得回去复命,就不多留了。”
    众人目送张未名远去,底下的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看裴稹面嫩得紧,好像比他们中的“某些人”都要小。
    裴稹傲然而立,目光定在窗边坐着的王萱身上,忽而温柔下来。沉郁的空气被突然卷起的大风吹散,窗棂“吱呀”一响,王萱停下手中的笔,伸出一只素白纤长的手,关上了窗户。
    窗外风雨大作,却在她沉静的眸中舒缓了,裴稹无数次想象过的画面,再度鲜活起来。
    他收回视线,却又看到了学舍后头鹤立鸡群的李佶,瞳仁微缩。
    李佶也看向裴稹,本能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敌意,虽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但这个年轻的先生,实在让他很难堪。
    他二十岁尚且碌碌无为,声名狼藉,裴稹才十七岁,就已经是能教宫学学生的九品校书郎了。
    说实话,裴稹很意外,竟然在宫学里见到了李佶,上一世可没听说过他有此经历。李佶此人,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如果不是他,王萱根本就不会死。重活一世,他一定会把这小子灭杀在大端境内,带兵反叛?门都没有。
    裴稹接下这个差事,无非就是为了更接近王萱,让她不至于对自己心生警惕,厌恶自己。可看着王萱那茫然无知的脸,他又有些心疼,这是尚未经历坎坷,仍旧天真无邪的王萱,是他想要放在手心上,不让她沾染一缕风尘的皎皎。
    既然先生来了,那吴雍就可以提前回家逍遥去了,但他心里一点都不高兴,算学,那是什么玩意?是低贱之人才会学的东西,真正的上位者,根本不需要掌握如此艰深晦涩的知识,他们只需要用人,牢牢把控人心就可以了。
    他勉强向裴稹笑了笑,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就溜之大吉了。裴稹在学舍前方坐下,略带了些笑意,看着这几个学生说:“你们选修算学,是很明智的,算学,是很多学科的基础,不论将来是为官一方,还是掌管中馈,懂得一定的算学知识,将会让你们受益无穷。”
    王萱觉得裴稹这个人像是撕裂开的,他有时候非常幼稚,行事不忌,肆意妄为,有时候却又很成熟,好像历经沧桑,看透人世。他坐在那里讲课,听着声音像十七八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却活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夫子。
    裴稹眼睛一瞥,发现王萱罕见地正在发呆,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上一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十五岁,婷婷袅袅,花信初发,天性恬淡沉稳,人也学得有些迂迂傻傻的,现在的她,更像个十三岁的少女,拿成熟做了挡箭牌,皮子底下却是天马行空的跳跃思想。
    “咳咳——”裴稹一声轻咳,王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脸颊微红,慌里慌张地收拾着桌上的文房四宝。
    课上完了,她还要再坐一会儿,等元稚过来找她,今天萧睿没有上学,许崇早上就送了信,让她们晚一点走,等他换了班来接。
    学生们陆续走了,学舍里只剩下王萱、李佶和裴稹。算学课的学舍小,李佶虽然坐在角落,其实离王萱也不过几步之遥,而王萱坐在第一排靠左的窗边,离裴稹也很近。
    李佶站起身,朝王萱走来,裴稹眸色一暗,本来装作看书看得入神,此刻也装不下去了,微抬下巴,身形懒散下来,笑吟吟地看着李佶,说:“这位公子,是有问题要请教吗?”
    李佶脚步一顿,看向裴稹,本不欲理他,但裴稹怎么说都是宫学的夫子,不可不敬重,尤其不能在重礼数的世家女王萱面前失礼。
    他欠身作揖,恭敬地说:“先生,学生并无疑问。”
    “啊,那就快快归家吧,回家晚了,恐怕家中夫人要生气呢!”裴稹这话看似调侃,可在有心人李佶的眼里,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窗外风雨大作,打得窗棂吱呀作响,王萱听见两人的对话,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闻到了雨后泥土翻开,自大地深处散发出的奇妙香气,忽然想起家中梅树下埋藏的那坛西域美酒,好像是时候开封了。
    不能喝,闻一闻香气也不错呢。
    李佶咬牙切齿:“先生说笑了。”
    没想到裴稹丝毫不理会他,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向王萱,把她拉起来,侧身将她护在身前。他微微低头,额头磕到了王萱的发髻,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幽冷微涩的香气,而她,离他的身体那么近,仿佛裴稹的心脏就在耳边,砰砰跳动,犹如擂鼓,带动着她的心潮,也不自觉翻涌起来,面红耳热。
    狂风卷开陈旧的窗棂,暴雨倾泻,全都落在了裴稹的背上,甚至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鬓边流下来。王萱经历了一瞬间的慌乱,立刻镇定下来,从他虚抱着的怀里挣脱出来,站在了一边。
    王萱礼貌而拘谨,向裴稹行礼:“多谢先生。”
    “皎皎,你没事吧?”
    王萱歪头,奇怪地看着李佶,他怎么叫了自己的小名?
    三人并立,呈掎角之势,王萱觉得空气都凝固了起来,却不知这两人之间莫名的火花是怎么摩擦起来的。
    幸而元稚立刻前来解围,还没进门,就在外头回廊上呼喊:“皎皎!皎皎!雨好大啊!哎呀,我的裙角怎么湿了……”
    “先生,世子,接我的人到了,我先告辞了,再会。”王萱向两人行完礼,逃也似的走向了门口。
    裴稹冷冷瞥了李佶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李佶终于明白,他对自己的敌意原来是来自于王萱。
    “一路过来都有回廊,怎么会打湿衣服呢?”王萱没话找话,掩饰心中莫名的不安。
    “她见了路旁一枝开得好的花,非要去摘,这才打湿的。”许崇低沉温柔的声音传来。
    “崇兄也纵着她。”
    许崇但笑不语。
    “喏,我这可是为你特意摘的,你怎么能说我呢?”元稚从背后摸出一枝粉色桃花,送到王萱面前晃了晃,“好看吧?我对你是不是最好的?”
    “是啊,”王萱接过桃花,点了点她的鼻子,“阿稚姊姊对我最好了。”
    “那今日林先生留的作业,你帮我写好不好?”
    “不好。”
    “皎皎你骗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哪有。”
    两个少女或清脆或轻柔的声音一来一回,在长长的廊上回荡着,裴稹走出学舍,远远望着王萱离去的方向。
    “裴先生好像对皎皎格外关怀。”
    “与你何干,反正有权接送她的也不是你李攸宁。”裴稹轻飘飘地说,随即挥袖而去,只留下李佶一人在原地妒火中烧。
    裴稹乘车出宫,七转八弯,摆脱了身后的眼线,回到了千金楼的据地。
    “罗刹,为何没有上报李佶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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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岁那年,李蕴做了一个荒唐的噩梦,梦里那人一身赤金龙袍,把她压在龙椅上肆意妄为。
    待她惊醒,却听闻河间失守,那叛了国的大司空拥兵自重,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父皇病重,临死求她:“蕴儿,你母后狸猫换太子,我惮于世家威势,只能把你藏在报恩寺,现在大厦将倾,我需要你。”
    李蕴低眉敛目:“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黄袍加身,重整山河!”
    李蕴生于王庭,长于市井,心在山河湖海之间,终抵不过父皇哀求,女扮男装去抢那新帝的宝座。
    司空嚣张暴虐,右将军阴狠毒辣,丞相口蜜腹剑,太傅心怀叵测,假太子装疯卖傻。
    李蕴周旋于众人之间,一朝失算,死于非命,幸而天道明裁,许她还魂。
    可不知何故,再醒来,她成了二十四岁的自己,已登上御座,定鼎天下,昔日宿敌俯首称臣,朝堂上下一片和谐。
    而且,肚子里还揣了个生父不详的龙种!!!
    第25章 众生如棋
    裴稹面前跪着一个红衣女子, 灵蛇髻高高挽起,长长的花型耳坠落在肩窝上, 削肩微露,欲掩还休。她有一双极其圆润灵动的眼睛,好似眸中闪着粼粼波光, 只消望上一眼,就会坠入缠绵多情的漩涡。
    她极自然地拢了拢身上的舞衣,遮住肩膀,用软糯动人的声音答道:“李佶也是今日第一次入宫学, 我又不能时时盯着他。主公, 您也不能把罗刹当牛使啊,我费尽心思,为您搜集朝堂上的消息, 只这一次失误, 就要罚我的跪……”
    “你说得对。”
    罗刹闻听此言, 双眸一亮,直起上半身,向裴稹略微靠近了些:“李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无足轻重,主公还是让灵雨回来吧, 没了她调的香, 我都睡不着呢!”
    “你说得对,既然‘司月儿’不能时刻盯着他,那齐王妾室总能以庶母之名, 多关心关心他的婚事了,你就去和灵雨做个伴吧,在齐王府住着,不会睡不着吧?”
    裴稹眼神狠戾,紧紧盯着她的眸子,罗刹偷眼去看,好像从中看到炼狱之火正熊熊燃烧,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个人到底是谁?
    自三年前,他突然拿着天枢宫令信冒出来,便成了千金楼所有人的噩梦:裴稹治下甚严,且不容背叛,底下人但有疑问,他也从来不解释,做不到的就送到戒律堂去,千金楼的人谁不知道,进了戒律堂,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冷笑一声,唤来千金楼总管事赵元:“罗刹犯上,以千金楼恭贺齐王世子加冠之名,送去齐王府,若是齐王不肯收下,就说千金楼有李佶生母的消息。李诚此人,我有大用,不可慢待。”
    赵元应“是”,把失魂落魄的罗刹从地上拉起来,两人一起走了出去,才出裴稹院门,罗刹便朝他的院子“呸”了一声,低声咒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以为手上有天枢宫的令信,就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总有一天,我要将他踩在脚下!”
    “天罗地网,逃无可逃,罗刹,你还是安分点吧,至于他,早晚有人来收拾。”
    不到一日,京都就传遍了舞蹈大家司月儿自赎己身,投靠齐王的消息,人们都扼腕叹息,深恨一朵鲜花就此凋零,也奇怪司月儿为何突然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司月儿被迫出来回应,只能说是仰慕李诚昔日风采,为报李诚救父之恩,再加上年华易逝,对跳舞也力不从心,早有从良的想法,所以才做此决定。
    裴稹把司月儿送给李佶,但李诚不是真的草包,他知道司月儿来历有鬼,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危险的探子留在儿子身边,只能将她收到自己房中,严加看管。
    李诚被招安这些年,被迫装出酒囊饭袋的模样,以降低文惠帝的戒心,虽然只是保命手段,却也未尝没有再掌兵权、上阵杀敌的想法。李佶还有不少庶弟,但李诚悉心培养的,只有李佶一人。
    罗刹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裴稹的命令,毕竟裴稹手中的天枢宫令信可不是吃素的。她按照裴稹安排潜入李诚后院,老老实实做起了侍妾,“司月儿”性格温顺,遇上李诚其他的妾室刁难也不生事,待下人也和气,很快就赢得了齐王府上下的好感。
    不过李诚待她只是一般,并不过分亲近,更别说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佶,她根本接触不到。罗刹送信回千金楼,裴稹只让她静待时机。
    很快,千金楼命令到来:“寒食宫宴,随齐王进宫,献舞媚上。”
    罗刹只觉浑身寒凉,且不论她一介姬妾如何随同齐王进宫,就说那文惠帝,暴虐无道,民间常有传说,他最喜欢虐杀女子,若真按这命令做了,恐怕她的一条小命就交待了。
    可就算是平日里关系极好的赵元,也没有再给她透露更多的消息,只让她等着。她于绝望之中,等了十天,终于等来了李诚的命令,让她寒食节随自己进宫赴宴。
    寒食全城禁火烛,泰康坊的王府一片寂静,三更时分,一家人都已经起身洗漱,沐浴焚香,聚在了祠堂中。
    祠堂不同于外头,长明灯是不会熄灭的,王萱祖母崔氏和母亲卢氏的牌位摆在正中,受五牲供奉,沉檀木散发出幽幽香气,宁神静心。
    王朗站在人群最前面,凝望着妻子的灵位,崔氏去世多年,他都有些记不清她的面目了,依稀记得,崔氏有一张圆圆的脸,眉心有一颗小痣,除此之外,竟然一点都记不得她的音容笑貌了。
    崔氏带来王家的随侍,在她逝世后陆陆续续地回了清河,而他身居高位,也未曾去过崔氏生长的地方探寻她的过去,好像这个人走了,就永久地离开了他的世界。
    王恪与卢氏少年夫妻,也有过缱绻情深的时候,卢氏身子不好,每每去她的蘅棠院,都是药香缭绕。她用的一味梅花冷香丸,那味道至今还流连于王恪的鼻前,那一夜的血流成河,深深刻入骨髓的冷意,都被香气掩藏。
    十年前,卢氏难产去世,王莼已经记得很多事了,他抱着懵懂无知的皎皎,坐在火盆旁,青橘的经络被他慢慢剔开,果皮掉在炭火上,一股清甜的香气迸溅开来。
    卢嬷嬷端着热水从院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见他们两个,冷声呵斥:“小郎,雪下得愈来愈大,你该回房去睡了,把女郎带走。”
    王莼已经听见了产房内奴仆们压抑的哭声,浓重的血腥气盖过了青橘的甜香,他再明白不过,卢氏已经撑不下去了。阿翁在祠堂跪拜占卜,阿耶受圣命出京都办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整个家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
    此时,王萱打了个呵欠,小脑袋在他颈边蹭了蹭,柔软得像只小猫,用糯糯的声音问他:“阿兄,娘亲怎么还没出来啊?皎皎困了……”
    “困就睡吧,等你睡醒了,娘亲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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