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先生不该如此捉弄我。”王萱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阴晴不定、时好时坏的算学先生。
    他是九品校书郎,是宫学先生,是为陛下挡剑的英雄,也是对她死缠烂打的陌生人,带她夜游东市的浪荡子,设计骗她单独见面的登徒子。
    对于王萱来说,他太过神秘,就像不可触及的谜团,完全切中了她的死穴,让她一次又一次冒险犯禁,陪着他胡闹。
    裴稹伸出手,想在她头上轻抚一番,想了想还是收回手,捂着嘴又咳嗽几声,道:“我不过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当真了。县主放心,裴稹以后都不会如此捉弄你了。请县主前来,不过是个巧合,我不喜那行宫奢靡,正在寺中休养,听说县主来了,还带着小豆子,便想叫你一面……朋友之间,哪有过门不入的?”
    最后一句,他斟酌了许久才加上去,说完便下意识地观察了王萱的表情。
    王萱似乎对“朋友”二字并无异议,只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面上羞恼的红晕也褪了去,用沉静无波的声调说:“若要做我的朋友,就请你以后不要胡言乱语,我总是难以揣测你的言外之意,以为你有其他的意思,难免会误会你。”
    “不会了,我发誓。”裴稹单手起誓,又十分自然地说:“我怕别人说你与我私相授受,再加上如今情势敏感,才设计引你过来,只是有几句话想要提醒你。”
    “请说。”
    “陛下遇刺一事,涉及前朝余孽之说皆是崔邺为推脱责任攀扯的,王相心善,曾暗中救济过几位前朝旧臣,他们在民间颇有威望,若是调查刺杀一事,肯定会查到王相身上,难免惹祸上身。”
    王朗接济前朝旧臣这件事,连王萱都知之甚少,可裴稹却一清二楚,自然是因为他前世在王家被问罪之后,为了给王家翻供,查遍了所有供状,虽然大多数是无中生有的构陷,但也不乏此类暧昧不清的举止,王朗确实做过,无可辩驳,但若说他有逆反之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世家出身的王朗,从来都知道,维持天下安定的,不是一家一姓,如果文惠帝能够使百姓富足,海清河晏,那么他依然会像忠于前朝一般,忠于文惠帝,盖因他以身侍之的不是一个姓氏,而是天下百姓,是王氏一族的百年传承。
    第39章 阴诡手段
    王萱虽不知内情, 却知道她祖父的脾气,接济前朝旧臣的事, 他绝对做过,而且可能还留下了不少把柄在政敌手里,裴稹这句话, 让她不禁冷汗涔涔,想起王恪说的要把她送回琅琊祖宅的事。
    琅琊即将受灾,祖父和父亲却坚持要送她回去,若不是京都有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到时候很有可能连他们都无法置身事外, 牵连进去,保护不了她,祖父和父亲是绝不会让她独自回到琅琊的。
    此时裴稹提出来, 便是有意帮忙, 王萱稽首向他行了个大礼, 恭敬地说:“请先生赐教。”
    裴稹忽而正色,道:“清者自清,王相没有谋逆之举,仅凭接济前朝旧臣一事,不足以定下王家的罪名, 刺杀一事背后, 另有谋划,那才是真正噬人的獠牙所在。下月谶语应验,我送你回琅琊。”
    王萱有些错愕:“为何?”
    “京都风云变幻, 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王相的负累。”上有文惠帝,下有李佶萧睿,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保证王萱万无一失,既然已经走上了不归路,那便摒除所有杂念,一往无前。
    “京中情势已经如此紧张了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为何?”
    不想让你看见地狱来者的阴诡手段,这双翻云覆雨、搅弄是非的手,已经沾染了太多血腥,怨鬼纠缠,报应只在我身。
    裴稹沉默,禅房内只剩下水漏滴下“嗒嗒”的声音,一阵清风拂过竹帘,吹乱了王萱鬓边的碎发。
    “先生,为何对我这么好?”
    王萱看见他脸上光彩乍现,苍白的面目有了几分血色,唇角微微勾起,对她说:“因为是朋友,因为,你唤我一句‘先生’。”
    卷碧在外面敲门:“女郎,已接到度厄了。”
    王萱以眼神向裴稹询问,裴稹温声道:“去吧,我就不送了。”
    于是王萱走出门去,与元稚会合,一道回了家,将裴稹所言,一一告诉了王朗。
    王朗初时惊骇不已,片刻之后才道:“原以为这事做得隐秘,我连你阿耶和阿兄都没说过,没想到竟连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都洞悉了我的所作所为。若说此事还有谁知晓,崔邺确实可能知道,他执掌京兆戍卫营,当时为了送杜如舟出京,我无可奈何,用了崔邺的人情,本以为他在我门下学了几年,又同为世家掌权者,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杜家垮掉,没想到他在这等着我。”
    “阿翁,皎皎觉得裴先生有可能来自千金楼,若他与千金楼无关,如何能够知道这些?”
    “王家退回琅琊十数年来,确实疏于情报的收集,当年南迁之灾,死伤众多,年轻一代尚未长成,若论民间力量,恐怕远不如千金楼。如此一想,倒觉得裴稹此人还算真挚,为了你与他的师生之谊,竟能冒险提醒你。”
    王萱点点头:“裴先生此人,不宜为敌,或许能善加引导,让他为阿翁所用。”
    王朗哈哈大笑,拍了拍王萱的脑袋,不知是笑她天真,还是笑她看走了眼:“皎皎,你阿翁并非儒林之首,振臂一呼便有千万响应,这裴敏中,有更大的图谋,与我道不同,若要他听从我的命令,倒不如让皎皎扮作男装,上朝奏对来得容易。”
    王萱红了脸,跺着脚撒娇:“阿翁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裴稹年资尚浅,阿翁两朝为官,怎会制不住他?”
    “自古英雄出少年,阿翁老了,也该给年轻人让路了。”王朗摆摆手,语气中不无遗憾,“只是在裴稹的野心暴露之前,阿翁还想在朝堂上看一看,他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永正十年的五月初五,这一日是端午,民间绑五毒、熏艾草、挂菖蒲、赛龙舟,市集大开,彻夜不休,然而大端朝堂上下一片死寂,无心庆祝。
    五月初五,清河洪灾,琅琊地动,荧惑守心。
    字字铿锵,皆在人心。
    清河郡已经遭遇了百年来最严重的连绵春雨,一直从惊蛰下到了端午,起初雨丝绵绵,是春日常见之天象,不足为奇,后来竟越下越大,一反常态,数日不见天光,阴云笼罩在清河郡一带,日日不停,于是山溪奔涌,河水汇流,房倒屋塌,到处都是汹涌的泥水,裹挟着人畜五谷,一路向东海奔流。
    清河郡守总结灾情并向朝廷求助的奏表,正在五月初五这一天落在了陛下案头。
    文惠帝神情莫定,似乎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灾象,救驾之后被升为五品中书侍郎的裴稹,着紫袍,戴鎏金冠,冠带垂在耳后,脸色还有些苍白阴冷,站在乌泱泱的文武大臣中,毫不起眼。
    “众位爱卿以为如何救灾?”
    王朗是丞相,自然第一个开口:“臣以为,当从国库拨款十万两用于赈灾,特派巡察御史十名,督促各地官员清廉奉公,清河临近诸郡,开常平仓救济灾民,待洪水退去,再行安排。”
    户部尚书立刻走出人群,高声道:“祭天大典已用去了国库今年以来的半数税赋,哪里还有什么十万两?王相莫不是糊涂了,微臣昨日才提醒过丞相啊!”
    每到这个时候,得罪人的事都是他干,这个户部尚书,就像个专业背黑锅的,真是折寿。
    王朗当然知道国库没钱,但赈灾不可能一分钱不拨,他也没办法,国库空虚了这么多年,税赋越收越重,天灾人祸却是越来越多,百姓民不聊生,他们这群当官的,也好像在热锅上煎熬一般。
    “微臣建议,向京中勋贵富豪募捐,或可以低等官爵抵换。”受灾的是崔邺老家,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自己武将的身份,参与了文臣之间的讨论。
    “陛下,卖官鬻爵实乃王朝衰败之肇始,万万不可!”谢平高呼,一众清流文臣在其后附议。
    正在朝堂上一片骚乱的时候,文惠帝的表情出奇的淡漠,忽然,一道红光透过殿门与格窗,将殿内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殿外守着的小黄门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边跑边喊:“陛下!陛下!荧惑守心!天灾既降!”
    裴稹从人群中站出来,一脚踢在小黄门后背上,将他踢得遍地打滚,嘴角溢血。四周的大臣哑然无声,齐齐张大了嘴望着他,裴稹却是面无表情,脊背挺得笔直,毫无愧意。
    文惠帝忽而大笑,赞赏地看着裴稹,伸手让他上丹陛,靠近自己。
    “裴卿深得朕心,能为朕排忧解难,实为良臣,着令裴稹升为四品御史中丞,安排清河洪灾御史监察一事。清河洪灾,实乃朕之无德,引来天灾,幸有高人梦中指点了朕,再令,清河郡四方土地,既受洪灾,稼穑荒废,不可耕种,收归官府所有,若有意购得清河土地者,可到京兆尹府登记,不分上中下等田地,皆按一两银一亩售卖,所得银两,用于赈济清河洪灾。”
    文惠帝此言一出,朝中文武大臣皆错愕出神,被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夺取百姓土地,实为荒唐无德之举!洪灾未赈,恐怕要引起百姓逆反之心!”
    “陛下,自古以来,未曾卖地赈灾之说,请陛下收回成命!”
    “……”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一片紫衣玉冠,只有裴稹站在丹陛边缘,微微躬身对着文惠帝。文惠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这群惊慌失措的大臣,心内无比畅快。
    百姓的田地?哼!我萧纲虽登基多年,未曾出京巡视过,却也知道,民间早已没有一寸土地属于真正的庶民,豪门大族兼并土地之猖獗,自古有之,尤其本朝无力抑制,世家门阀加上新兴勋贵,到处建造坞堡,圈地自守,堡内守军甚至比郡守府的府军还要装备精良,钱粮充足,若不加打击,终有一日,萧氏王朝,会以其兴起的同样方式覆亡。
    尤其此次受灾的清河,崔氏仗着崔邺戍卫京都,掌管京都咽喉,权大势大,比之前朝,兼并之风更重,文惠帝已经收到了不少弹劾奏章,皆是清河崔氏仗势欺人,夺人田地,将良家百姓活生生逼成了奴隶,让他们在坞堡中没日没夜地耕作。
    “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散朝。”文惠帝丢下一句话,脚步轻快地回了后宫。
    王朗从地上抬起头,看见殿外尚未散去的冲天红光,整个人苍老了十几岁,鬓边霜白,更加明显了。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作祟?”所谓“高人托梦”,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文惠帝的托词,这种毒计,不论是谁提出来,都活不过明天早晨。
    王朗心中猛然出现了一个名字,他回头去看,裴稹正施施然地从丹陛上下来,对着他笑了笑。
    这个建朝以来晋升速度最快的少年,今天又一次显露了他的不凡手段与铁石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回程,因此晚更,万分抱歉
    第40章 天灾异象
    王萱此刻正坐在院中, 荧惑守心的异象一出,连卢嬷嬷都松了口气, 忘了这是预示凶兆的天象。
    碧桃繁盛,绿意挂满了枝头,昨夜积蓄的雨水顺着叶片流下, 落入更幽深的草地。艾草条在炉中“噼里啪啦”地响着,一股清甜的香味弥漫开来。
    元稚扒开半只甜水粽,看见顶上红通通的金丝小枣,终于高兴起来:“我就说嘛, 阿娘说每个都有的, 怎么就我倒霉,吃了三个都没看见?原来在第四个里。”
    “好了,不要再吃了, 小心积食。”王萱忍不住按下她的手, 也就是心大的元稚, 对天上的异象毫无察觉。
    “哦,”元稚乖乖放下粽子,托腮看着王萱,“皎皎,你知道吗?张溦回来了。”
    “知道, 大端朝第一位女将军, 听说陛下有意从重嘉奖,只是被张大监拦住了。”
    元稚唉声叹气:“小时候我还和她拌过嘴,没想到转头她就成了将军, 我却连京都都出不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伏波将军从小就与众不同,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以她所付出的努力,值得如此嘉奖。”王萱左右互搏,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只怕是有官无职,有名无份,阿耶说,其实张溦的处境真的很凶险,男装从军,已是欺上瞒下,违反军令,若她不是张大监的义女,死个两三次都足够了。”
    王萱手下顿了顿,思考片刻,右手黑子落在了棋盘上,瞬间局势变换,易守为攻,一条潜藏的巨龙盘踞在白子边沿。
    “纵使她不是张大监的义女,也是一个值得钦佩的女子。”王萱叹了口气,她天生弱症,平生所愿,不过能执马鞭,而张溦却能突破女子身份的桎梏,将自身化为奔马,自在洒脱。
    “皎皎,若真有来生,你想做什么?我想做个精忠报国的男儿,如崇兄一般。”
    “我?”王萱有些迟疑,再看了看天象,“我只愿山河稳固,家人平安,一生平凡安定。”
    王朗站在院门处,听着王萱和元稚的对话,心中无限感慨。荧惑守心,主岁成败,主天子之礼,司天下人臣之过,也就是说,位于人臣之极的丞相,常常会作为灾祸转移的对象,背上治国不当的罪名。今日,文惠帝虽未当朝追究他的“过错”,却在朝会后下了一道圣旨,令他闭门思过一月,丞相之职,由中书令董丞代领。
    这还算好的,历史上曾有过皇帝因荧惑守心,将毫无过错的丞相无故处死的实例。
    裴稹就是为了扭转王家的命运,才将荧惑守心提前“预示”出来,将所有人的关注点引到预言会不会实现上,而不是荧惑守心为什么发生上。前世,天灾和异象的共同打击,使得王家迅速衰败,王朗也成为文惠帝的眼中钉,被朝野上下唾弃。
    王朗再看了一眼笑得天真无邪的元稚和神态自若的王萱,悄悄离去。
    预言中三个实现了两个,而琅琊地动,还需要时间等待琅琊郡守报信验证,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个既定的结局,幸而朝廷早已发布公告,琅琊郡所有百姓,这一天都待在屋外空旷处,能够最大限度降低伤亡。
    琅琊郡王氏祖宅,头发花白、衣裳简朴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身边站着两个韶华少女,容貌姣好,左边一个眉心有颗小小的红痣,圆脸杏眼,温柔似水,右边一个下巴尖尖,一双丹凤眼分外明亮,显得精明能干。
    午时三刻,地面开始晃动,所有的仆妇都紧紧围绕着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地面震动越来越剧烈,远处的院墙已经开始出现裂缝,树影摇动,日晷也开始偏倚,在她们三十步处,是王氏的祠堂,为了安全,所有的灯火早已熄灭,大大小小的牌位堆叠在门外的地上,仿佛一堆柴火。
    “阿苹,阿荔,抓紧我的手!”老妇人声音沉着,未曾有慌乱之意,两个少女蹲在她身前,把头埋在她膝上,紧紧抓住了她枯瘦如柴的双手。
    一时间天旋地转,所有人都觉得山崩地裂,紧紧抱住彼此的双手已经汗透,只觉风声鹤唳,耳边尽是人们的尖叫声。
    这场已经被预示过的地动,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时轻时重,余震不止,最终停下的时候,所有趴在地上的百姓,腿都已经软了,相互扶持着爬起来,或哀声痛哭,或放声大笑,或平静无波。
    “是时候把皎皎接回来了。”老妇人只说了一句话,两个少女眸中光芒乍现,满是喜悦。
    五日后,琅琊地动的消息传到京都,已在预料之中,连文惠帝都觉得发生了才是正常的,这样的天灾,放在往日,肯定是需要朝廷赈灾的,然而因为一句来历不明的谶语,百姓的伤亡降到了最低,仅靠琅琊郡的常平仓和当地豪强开仓放粮赈济,就能平安度过。况且这才是五月初,地动过后被毁坏的庄稼,可以拔了补种,秋收的损失也降到了最低。
    司月儿的妃位升了两级,如今已是婕妤,且赐封号为“宁”,在众婕妤中为首。
    祭天大典之后,皇后贺氏对司月儿有了很大的改观,见她在宫中势单力薄,常常受到其他妃嫔的欺侮,还会替她训诫两句。司月儿见惯风月人情,自然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逢迎贺氏,且让其他嫔妃觉得,贺氏是她的靠山,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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