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 秋意愈浓,百花凋残, 京都的人们都感觉到冬日的寒意已经越来越近。据钦天监观天象测水文,今年的冬天,将会是近百年以来最冷最旱的一个冬天。
    文惠帝为此头疼不已, 但他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遍寻裴氏而不得,倒使他越发相信裴道如还在世,不过是躲着他,不肯出来。当年裴氏怀着孩子落水, 说不定那孩子还活着, 找到裴氏母子,简直成了他的执念,连张未名都觉得他有些痴狂了。
    张溦捉住了崔氏刺客, 缴获了崔氏栽赃王氏的证据, 令世家之中动荡不安, 人人自危,本来各家联姻乃是常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中有庞大的利益纠葛, 崔氏此举,无疑是打破了这种潜藏的规则,将世家争斗搬到了台面上。
    王朗上书, 严斥崔氏所为,请求文惠帝还王氏公道,谢平、赵熙之、薛望等人附议,请求严查,崔邺本就担着崔氏族人犯下的一堆案子,被裴稹一个月数十本奏折参得抬不起头,这一次又招惹了王氏,王氏在朝中势力虽然不如崔氏,声望却是远远高于崔氏的,一时间墙倒众人推,崔邺很快就被革职查办,崔府查封,全部产业都要重新查明来源去向。毕竟涉及与他国通信,文惠帝就算想相信崔邺,也不可能不严查到底。
    德妃和安阳公主为崔氏求情,触了文惠帝霉头,被软禁宫中,连中秋宫宴都没能参加。
    此时裴稹等人在清河收地划地,接到京都消息,都欢欣鼓舞,尤其司徒骏,想起裴稹前两天就吩咐手下在清河街头巷尾张贴崔邺下狱的消息,引得崔氏诸人惶恐不安,趁此机会,将贪污腐败、勾结崔氏的清河郡守关押了起来,拿到了郡守印信,阻滞多时的分地工作终于得以展开。
    永正十年的冬天,终于到来了。
    煌煌赫赫近十年的崔氏,一时倾覆,门庭冷落,族中多数子孙皆被投入大狱,罪行严重的,已经推出午门斩了首,剩下的,都是等着明年开春流放丰南岛,将会被充为矿工,终生不得回京,不得入朝为官。
    崔氏到底是二等世家,传承百年,遍布朝堂的姻亲关系仍在,所以除了确实罪无可恕的,参与和包庇同党的,剩下的老幼妇孺,都没有受到波及,只是崔氏产业受到清算,他们会过一段苦日子。比如董丞夫人崔心一房,就被董丞亲自带人接走,安顿在了城外别庄,德妃虽然救不了崔邺,但安阳公主极受文惠帝宠爱,她哭闹了几天,就把崔邺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接到了宫里,为了避嫌,还改作“萧”姓,成了德妃的义子。
    京都的崔家一倒,清河的崔氏本家就失了气焰,加上裴稹步步紧逼,很快就纷纷认罪,名下侵占的土地充了公,被裴稹分划出去,接济流民和贫民,清河郡因此成为了天下流民迁徙的主要方向,黑户和隐户趁机入了户籍,清河郡人口激增,文惠帝也是这时才知道,隐藏在世家羽翼下偷税漏税的人口,到底是多么庞大的数字。
    崔氏倒了,清河其他中小家族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流民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裴稹应该不会再追究他们曾经借崔氏势力圈占起来的土地了。
    偏偏裴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每日带着一群监察御史,穿着素衣简服,重新绘制鱼麟册,顺便接受百姓上诉。他们随身带着一只小鼓,只要有冤屈,都可以上前摇动小鼓,跪下申诉,裴稹身后更出现了一群精明强干的书吏,将诉冤者所言全部记载下来,不出三天,就能查清事情原委,还他们一个公道,百姓们都戏称裴稹为“小鼓青天”,对他十分爱戴。
    裴稹神秘的身世、大儒之徒的身份,也被清河百姓所知,往日所见,世家出身的官吏常常颐指气使、贪污腐败、无恶不作,乍一见到出身并不那么显赫的清明好官,民间关于士庶之分的论战又被激起,这一次,显然庶族的声音一潮高过一潮,占据了上风。
    腊月二十八,裴稹一行人在万众瞩目之下启程返京,风雪交加,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举目所见,皆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他们的车马辙印落在雪上,很快就被新雪覆盖,了然无痕。
    “裴大人哪去了?”司徒骏将水囊打开,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还伸到张咏鼻子底下炫耀,“这酒可是冉娘送给我的,独一份儿!”
    张咏瞟了他一眼,默默从马背侧边取下一只水囊,打开喝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原来是冉娘知道他不会接受礼物,偷偷把他水囊里的水都换成了酒,这下可苦了不擅饮酒的张咏了。
    “说真的,裴大人也不等等我们,真不讲义气,路上又不是有金子,非要先走……”司徒骏嘟囔着,眺望远方,好似那茫茫大雪之中有裴稹的身影一般,其实裴稹早已去马如飞,到了琅琊。
    “阿姊,瑞雪兆丰年,这可是件好事,况且,这雪景如画,赏心悦目,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唉声叹气呢?”
    王萱关上轩窗,回到火盆旁,今年天气寒冷,人人为大雪所困,日日闷在家里,姊妹几人闲来无事,便凑作一堆,对弈博戏、投壶打马、赌书泼茶,倒也能消磨些时光。
    “所谓‘瑞雪兆丰年’是没错,但这雪太多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天气太冷,不知道多少无家可归的人会冻死街头。更何况阴阳调和,相依相生,冬日下雪多,春日雨水就少,有适当的积雪,地下的害虫便冻死了,过量的积雪却会连树木作物的根都冻坏。春天要是降雨不足,百姓们如何能春耕呢?”
    王荔听得一脸茫然,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甚至不知道,王萱为什么懂这些,懂了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王苹却懂得王萱的担忧,赞同道:“阿姊说得对,古诗有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看着雪景好看,对于百姓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了。祖母一向教导我们,世家根基在于百姓,我们要怀仁慈之心,济天下万民,琅琊百姓已经经历过一次地动,若是再有雪灾,恐怕伤亡众多,如果我们是男儿身,能为百姓做些什么就好了。”
    “谁说女儿身就不能做什么了?”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传来,王萱一笑,看向大门,道:“阿荔,那‘小麻烦’又来找你了。”
    “我知道!”王荔恨恨地瞪她一眼,把身子别过去,眼见着裴寄打起厚实的门帘,自顾自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朝着众人作揖,笑容灿烂,仿佛脸上冻出来的两团红晕根本不存在一般。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裴寄完全是一团孩子气,对着三个年纪比他小的妹妹,反而显得他更幼稚。
    “这旧年还未过去,你怎么就祝我们‘新年好’了?是琅琊的日子太快活,裴公子连今夕何夕都忘了?”
    王荔与裴寄总是一见了面就开始针锋相对,上一次,王荔说裴寄是个“□□烦”,住在人家家里不说,还诸多挑剔,裴寄就说王荔的心眼比绿豆还小,专门罗列平日里她的不当之处,拿去给郑氏看,搞得她痛苦不已。王荔愈是与他对抗,他就越喜欢来找王荔斗嘴,每次他一来,王萱就称呼他为“小麻烦”,用来揶揄王荔。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左右也就是一两天的事……算了,我同你这个闲人计较什么,九娘,十二娘,整日闷在家里都要长草了,你们要不要同我出门逛逛?”裴寄站在屋中,相较坐着的几个就显得高了些,王萱她们还得仰着头同他说话,都觉得麻烦,便请他过来坐下,一同烤火。
    他才坐下,王荔就沾了火球一般往旁边挪了一大步,抛给他一个白眼,将摆在正中的栗糕端到了裴寄够不到的地方。
    “这个天儿,怎么出得去呢?”
    “刚才九娘不是也说了吗?‘谁说女儿家就不能为灾民做什么了’,我早有耳闻,郑夫人派了人在东城施粥,你们也不用做别的,就去东城看看排队领粥的灾民,尽一份薄力,便如郑夫人一般,也是女子中的楷模了。”
    “祖母怎么没提起过?”
    “遇难施粥,是世家的惯例,我们裴氏也是如此,听说王家更是不分丰年灾年,年年施粥,这都是郑夫人的主意。”
    王家在琅琊当地的名声极好,离不开郑夫人的经营,她不是为了声名才如此做,只是当年王氏南迁,也经历过一段难熬的日子,全都仰赖琅琊郡百姓接济,王氏才能起死回生,重回世家之列。郑夫人是南迁亲历者,对于琅琊郡的百姓,自然有着更深的感情,能够帮助他们度过饥寒交迫的冬日,也是她的微薄心愿。
    王萱和王苹对视一眼,都觉得裴寄的话有道理,没想到裴寄虽然表面上看着孩子气,内里却是极有主意的。他不像那些草包纨绔,会注意到百姓们的生活,也对其他的世家了如指掌,还有一份善心,一份同理心。几人一起玩了小半年,王萱此刻才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窥见了裴寄天真皮囊下的深度。
    王荔眼神闪烁,不由多看了裴寄几眼,眼底的不屑也渐渐消失了。
    几人收拾了一番,乘着马车往东城王家的粥棚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改为晚九点更新
    第64章 安公幼子
    王家施粥已成惯例, 前来领粥的百姓们都早早前来等着,自觉地排好了队。王萱她们到的时候, 王家的下人正忙得热火朝天。
    运粮的牛车不断往粥棚来,仆役们正忙着从车上卸下柴米,往粥棚里面搬, 只是还下着大雪,行动颇有不便。王萱她们撑着伞往粥棚走,都在注意脚下的雪地,人来人往, 都已经被踩实了, 结冰了,很容易滑倒。
    忽然,身后一匹拖着百来斤柴火的老马被忙乱的杂役撞到了后腿, 一声嘶鸣, 竟挣脱了辕车, 马蹄扬起,向着王萱她们的方向猛冲过来。
    王萱回头去看,只觉奔马如同闪电,一瞬间已到了眼前,脑海中一片空白, 竟然不知道躲避, 裴寄拉着身边的王苹和王荔,第一时间往旁边滚去,只有她一个还傻傻地站在那。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墨青身影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落在狂乱的马背上,勒住缰绳,用力一拽,便叫那老马前半边身子全都腾飞于空中,马蹄正在王萱身前几尺处,半点都没碰到她的身子。
    青衣人赶着马,让它绕着王萱跑了几圈,慢慢平复下来,老马极温驯,如果不是极大的惊吓,不会如此冲动易怒,自然也是好哄的,不过片刻,就停在了王萱面前,低着头喘着大气,好似正在寻求她的原谅。
    “裴先生!”王萱终于回过神来,看清了马背上的人。
    裴稹立于马上,居高临下,含笑望着她,道:“怎么,被吓傻了?”
    “不知裴先生什么时候到的?竟然凑巧在这里遇上,怎么不传信给我,好让我为你接风洗尘?”
    “办好了清河的差事,自然要回京都,正巧路过而已。”
    “裴先生在清河的事迹,九娘亦有所耳闻,不愧是裴先生。崔氏煊赫,裴先生却丝毫不惧,公正廉明,为民除害,九娘佩服之至。”王萱向裴稹行了个礼,这几个月以来,她日日都能听见清河和京都传来的,有关裴稹和崔氏的消息,郑氏、王苹和王荔,甚至是王家仆役,都对这位少年御史赞不绝口,裴寄数次与王萱讨论裴稹的所作所为,都毫不掩饰对裴稹的欣赏。
    王苹和王荔也走过来,听着两人的对话,知道了这位便是天下闻名的小鼓御史,都向他行了礼,异口同声道:“久仰裴中丞大名,阿姊常对我们提起你,今日若不是裴先生恰好路过,阿姊恐怕凶多吉少。”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裴稹从马背上下来,站在了王萱身边,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姿窈窕修长,宛如初发花信,“许久不见,你倒是又长高了。”
    王萱听他说笑,颊边微红,道:“今日我们姊妹来帮忙施粥,才到此处,先生若是赶路疲倦,不如先行到王家休息一下,叔祖母和堂兄都在家,只是先生不要怪九娘怠慢了先生,未能亲自奉陪。”
    “不用,我还是同你一起吧。”
    “也好。”
    “这位就是名震清河的裴中丞,裴大人?在下裴寄,河东裴献二子,客居琅琊,为求学而来,见过裴大人。”裴寄走过来,上下打量了裴稹一眼,不由在心底赞叹,他虽然一身朴实无华的墨青色常服,却掩不住周身芝兰玉树般的气质,仅仅大他三岁,便已经官居四品,叫他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有一点点羞愧。
    裴稹听他自报家门,只是稍微看了他两眼,见他面容稚嫩,似乎比自己还小,又在脑海中搜索片刻,想起了裴寄到底是什么人。
    “裴公子不必客气,幸会。”
    “说来同为‘裴’姓,不知裴大人是哪一支的,祖上何处?”同姓之人自然会有种特殊的感情,互报先祖名讳,或许能够牵亲带故。
    “裴某祖上不显,乃是无名之卒,早年便迁居通州淮菻,族谱佚失,人丁凋零,并不知祖上根源。裴公子乃安公幼子,为何会到琅琊王氏来求学?”
    裴献以性格平和,不议世事著称,他曾经也在前朝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的郡守,后来领兵守城,挡住了地方叛乱,后来文惠帝登基,怎么说也是仰赖裴氏援助,本欲封赏裴献,裴献却拒绝了,带着族人继续遁守河东,不怎么过问朝堂中事,世人便称之为“安公”。
    王荔快人快语,抓紧了机会嘲讽裴寄,道:“他在家闯了祸了,所以才被安公送来琅琊‘改邪归正’的。裴大人,你同阿姊关系真好,路过琅琊,还特意来看阿姊,难怪阿姊常常对我们提起你。”
    裴稹看了王萱一眼,她不自在地别过头,用手拉了拉王荔的衣角。笑意漫过裴稹的嘴角,他再对王荔说话时,语气便轻柔了几分。
    “九娘也常常提起,她有两个关系亲近的妹妹。”
    王苹笑道:“年关将近,裴大人赶路辛苦,怎么也不能在年前回京了,不如在琅琊多住几日,让阿姊一尽地主之谊。”
    裴稹点了点头,王萱与他对视一眼,便和几人一同到粥棚里帮忙施粥去了。裴稹等着无聊,也跟在她身后打下手,与裴寄、王荔聊天,都是年纪相近的少年人,很快便熟识起来。
    等到回家的时候,裴寄已经改口称呼裴稹为“稹兄”,打算带他冒雪游琅琊了,王荔也拉着王萱,叫她多说说裴稹在京中的事迹,不过她纯粹是很少见到裴稹这样的少年英才,觉得好奇,并没有别的意思。
    郑氏也听过裴稹的事迹,觉得他虽然为赈灾而收了崔氏的地,按理说是站在世家的对立面的,但他所做的事,是真心为百姓着想,对于大肆圈地、无视百姓死活的某些世家来说,算是敌人,对于问心无愧的王氏来说,也算是朋友了,故而,郑氏待裴稹极客气,请他在琅琊盘桓几日,顺便在王家过年。
    裴稹一路奔波,就是为了在琅琊多住几天,自然答应了郑氏的盛情邀请,与裴寄同住在王家的明园,闲来无事,对弈论辩,关系倒是一日千里,渐渐成了朋友。
    白日里,王萱常常会派人来请他们到王家风景最好的康园赏景闲聊。康园有红梅数十棵,开得正浓烈,红梅白雪相互映衬,众人就在三面遮蔽的亭台中各自落座,一边饮酒品茶,一边对飞花令,或是击鼓传花,或是联诗对句,都是些文人风雅的玩法。
    裴稹与王萱自然常常夺冠,余下三人也不得不服。与他们在一起玩闹时,裴稹觉得在清河与崔氏斗智斗勇耗费的心力慢慢恢复过来,渐渐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少年人果然是精力无限,今日斗茶,明日钓鱼,每日都过得肆意潇洒。
    王萱自然把他的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对于她来说,裴稹不仅仅是她在宫学里的老师,而且还是她的朋友,裴稹刚忙完一件震惊朝野,任何人来做,都会心力交瘁的大事,但他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个未弱冠的少年。王萱心思细腻,处处照顾裴稹,也是由己推人,她自己从小就懂得许多大道理,把自己关在了少年人的世界之外,不想裴稹也像她一样。
    裴稹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只是不曾说破,王萱的这种性格,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身处高处时如此,陷入泥沼中亦是如此,让他既爱又恨。
    除夕日,王萱、王苹、王荔都要跟着郑氏祭祖守夜祈福,裴稹与裴寄都是外人,不好参与她们的家宴,只在明园摆了小宴。
    裴寄戏谑着说:“稹兄,这也算冥冥中自有天定,你我都是裴姓,别人举家团圆,我们兄弟二人也算团圆,实属不易,当举杯痛饮。”
    裴稹半倚在圈椅上,手中一盏清茶,香雾袅袅,也笑道:“既是除夕,多饮两杯也无妨,只是听九娘说,你的醉态实在不好,前次便吐了十一娘一身,我怕你再吐我一身。”
    裴寄赧然,挠了挠头,万分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走到窗边,对着外面银装素裹、一片寂静的园子,听见前院传来的王家人放爆竹、烧庭燎的热闹声音,忽然有了几分离群索居的感慨,道:“阿耶不喜我放纵恣肆,不像兄长,事事做得周全,又才气纵横,广受赞誉。我也想过要改,可我忍了三天,还是做不到像兄长那样,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像阿耶出给我的试题,每一次,我写出来的文章,都是顾头不顾尾,无法做到十全十美。我文不成武不就,不知道将来能做些什么,才能叫阿耶满意。”
    “所以呢?安公会因此不认你这个儿子么?”裴稹轻飘飘的一句话抛过来,叫裴寄愣在了当地。
    会吗?
    裴献虽然将他赶到琅琊就学,却也没有不管他,依旧是每月一封书信,虽然是以他母亲和兄长的名义寄过来的,但字里行间都有裴献的影子在。
    裴寄恍然大悟,叫道:“稹兄,你是说,阿耶并没有放弃我?!就算我拿美人图戏耍李太守,他也没有责怪我?”
    裴稹捂着嘴咳嗽两声,忍住笑意,道:“美人图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但令尊并没有严惩你,反而将你送到琅琊避风头,已经是对你的关爱了。”
    如果裴献真的要罚他,有无数种更好的办法,把他送到琅琊族学读书又有什么用呢?他还不是赖在王家不肯去,王恒也不敢催他入学,反而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他,这与他在河东裴家有什么区别?
    “难怪九娘一直叫稹兄‘先生’,原来真受过点拨,听稹兄这么一说,小弟茅塞顿开,真要叫你一句‘先生’了!”裴寄装模作样地向裴稹行了一礼,又拿了酒偷偷在他的茶盏里添了半盏,非要给他敬茶。
    裴稹知道他鬼灵精怪,根本不受他的礼。两人推来推去,互相谦让,最后大笑几声,终于还是喝了一杯。
    觥筹交错间,裴寄又喝醉了,虽然是他喝得多,裴稹喝得少,但他的酒量,确实连王荔都不如,难怪那三姊妹都要笑话他了。
    过了一会儿,裴稹见他没了动静,正准备鸣金收兵,早点睡下,却见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席上蹦起来,口中嘟嘟囔囔的,往书案旁去了,抽出信笺,提笔就开始写信。
    裴稹看他笔尖都是干墨,根本写不出字来,还在那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实在觉得好笑,便道:“你要写什么?”
    “写家书,我想阿耶和阿娘了!”他撅着嘴,两眼迷离,傻傻地对着空气说话,但神智还是清醒的,不然也不会说得如此流利。
    裴稹手中的墨已经磨好,提笔蘸了蘸,正要下笔,忽然想起什么,问裴寄:“你想同我一起到京都去吗?入国子监读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裴寄认真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裴稹一笑,便替他写起了家书。
    裴献,世称安公,然而他更广为人知的另一重身份,却是文学大家裴寄的父亲。
    第65章 互诉衷肠
    裴稹给裴寄写完家书, 外头已经沉寂下来,约莫是王家人各自回房守夜去了。他走到窗边, 正准备关上窗,却见月亮门后一盏孤灯摇摇曳曳,朝明园慢慢移动过来。
    皎白整洁的雪地上多了一串脚印, 银灰色的大氅拖过雪面,“唰唰”轻响,红衣少女提着小巧玲珑的莲花灯,鹿皮靴子尖尖翘翘的, 融化的雪花已经结了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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