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萱忽然想起钟灵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说她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她说终有一日裴稹成为帝王,注定与她背道而驰。
    她轻笑一声,开口说了话,声调软糯而绵长,带着酒醉的娇气:“错了呀!错了呀!她说得不对……世上哪有一直洁净无尘的人呢?”
    我平生无求,唯一沾染的尘垢就是你——欺君者,窃国者,图谋天下者。
    裴稹一头雾水,也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是一个眨眼,王萱突然站了起来,长袖一扬,双手圈在裴稹脖子上,踮起脚尖,轻轻一跳,在他的鼻尖蜻蜓点水般吻过。
    她笑眼弯弯,呵气如兰,明明矮了裴稹一个头,却是气势不减,威风凛凛,好似掌握了主动权,那双明眸死死盯着裴稹,一字一顿地问:“先生,你不要皎皎了么?”
    你能为我倾山倒海,我也能为你遮天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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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同心同德
    裴稹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等他回过神,明白王萱的意思时, 身体已经出于本能,将她牢牢抱在了怀中,折腰相吻。
    她唇齿间粗酒的苦辣气味, 被甜蜜的津液掩盖,他用尽两世的福运与筹谋都等不到的回复,如今,只用了两个字就轻易得到了。
    裴稹想起, 曾经与她一墙之隔, 用丑陋狰狞的面容与她相交,她寥落的琴音里,未尝没有一丝倾心之意, 却因为他做过的一件错事, 分崩离析, 天人永隔。
    这一世,他很耐心,很细心,很小心地靠近她,藏起獠牙, 收起利爪, 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她的回应。
    王萱的脸红得火烧云一般,她并非神志不清, 也并没有醉酒撒泼,她很清醒——从未如此清醒过。
    裴稹的出身是个巨大的秘密,他的所有算计,都顺风顺水,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并非王萱从前幻想过的理想夫婿。更何况,他与世家对立,与皇权对立,很有可能掀起天下波澜,破坏如今的平衡,将无数百姓卷入战乱,这些,都是出身世家,从小接受君臣之义、儒家经典洗礼的王萱难以想象的,故此她纠结彷徨,不知所措。
    王萱想过无数次,最好的应对只是离开裴稹,不再去打听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归隐于琅琊垄亩之间。但当她再见到裴稹,听着他温柔的呼唤,心房不可抑制地猛烈跳动,才知道,她再也不能回避自己的真心,不能忽视他们的感情。
    或许她也是个天生的反叛者,本就与他同一阵营。
    王萱喘气细微,有点提不上气,裴稹眼中笑意更盛,加深了这个吻,直到王萱实在忍耐不住,用手轻轻掐了他的腰窝,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娇软似水的人。
    “早知道说‘放手’能把你的真心吓出来,我就不去沭阳吹北风了。”裴稹喟叹着,要将她搂得更紧些。
    王萱不自在地推开了他,想起两人之间竟然是她先主动献吻,脸色变了变,气恼道:“先生总是戏弄皎皎,你方才不是骗我的吧?”
    “不是,不是……”裴稹憋着笑,连忙给她顺毛,“裴敏中只有这一颗心,都落在皎皎身上了,怎么会欺骗你呢?”
    “先生狡诈如狐,谁知道这一句是真是假呢?还有,阿兄送我的八只恶犬,还好生生的在后院养着,先生深夜携酒前来,引诱一个心志不坚的女儿家,这样的登徒子,合该被群犬狂追,落荒而逃——”王萱话音未落,后院那些看家犬不知是不是有灵性,竟然真的狂吠起来。
    裴稹最怕恶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强装镇定,揽着王萱的腰身,还要与她亲昵一番。
    王萱粲然一笑,起身行礼,道:“夜深了,殿下该回家休息了,若想提亲,明日请早。”
    裴稹搂了个空,一时尴尬,转手便撑在石桌上,歪着脑袋,看王萱的背影没入黑暗,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痴痴的笑容来。
    皎皎同意他提亲了!
    第二天,王萱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才起身,全家上下都好奇不已,郑氏还关切地问:“皎皎,你近来是不是睡不好?不如请黄大夫再来瞧瞧?”
    王荔看着王萱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模样,无语道:“祖母,您是不是眼花了?我看阿姊就是赖床,她脸色好的不得了!您看,娇中带艳,明眸善睐,比以前开怀爱笑得多,哪里需要请大夫?”
    王苹睇她一眼:“阿姊这满脸通红,不是被你羞的么?起床晚点而已。”说完又问王萱:“阿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大家替你参详参详?”
    王萱正吃着早点,被她揶揄,面上没什么表情,慢条斯理地吃完一盘玫瑰卷,才道:“裴小公子约咱们一同去大报国寺游碧水潭,阿荔不喜斋饭,想必不去,阿苹不喜碑刻,恐怕也不去,看来只有我同元家阿姊一起去了。”
    王荔早就吵着要尝尝大报国寺远近闻名的素斋,王苹则热衷于拓印碑刻字帖,最擅长临摹。
    两人皆是一噎,不敢再说话。
    王萱又对郑氏说:“说来孙女也许久没去探望黄世叔了,他托付咱们查问的事,有了些眉目,皎皎想备份礼,亲自上门道谢。”
    郑氏点头,皎皎及笄后,更像个当家理事的主母了,如此她也无愧于王朗的托付。皎皎既已成年,自然要考虑考虑她的婚事,郑氏只是看着她,便开始在心里筛选起来,想着哪家的儿郎与自家出色的孙女相配。
    思来想去,还是绕不开一个人——太子。
    皎皎及笄礼上,太子突然造访,虽说两人是以师生之礼相交,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对皎皎的珍重,远远超出了普通友人的界限。
    这一日朝会上,阔别朝堂已久的太子殿下着一身玄色龙纹袍,气势凛然,站在文武百官之首,他虽年轻,却有着不输文惠帝睥睨天下的威严。
    “沭阳大捷,太子居功至伟,经此一役,诸位爱卿想必也看到了太子的才干,是时候让太子留在京中参与朝议,好好学一下治国理政了。太子,你来说说,想做些什么?”
    文惠帝心情大好,六部官位,竟然直接让裴稹自己挑,所有大臣都低下头,陷入了沉思:当年明成太子还在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恩宠……看来这位白衣太子深得帝心,也是该时候表态站队了。
    “陛下所言甚是,太子殿下既有军功在身,不如领了京兆戍卫营,京城百姓有了殿下庇护,定能安居乐业,弊绝风清。”
    董丞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因为与崔氏关系太密切,崔氏倒台时,他多少也受到了波及,这一年都安分守己,不敢出来兴风作浪,连他的“十八太保”,都被派到了外地,虽然依旧作乱生事,但有地方太守包庇,也没人敢检举。
    裴稹冷哼一声,道:“儿臣不敢妄言,只是,若儿臣代领京兆,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清算往日盛京太保所做下的恶事,为数百屈死的冤魂伸张正义。”
    董丞脸色大变,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裴稹正要破口大骂,可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这是他惹不起的人物,连忙拐了个弯,委屈地流下两滴混浊的泪水,哭嚷道:“陛下明鉴啊,我儿好端端的,怎会在天子脚下惹事呢?更何况,为了报效陛下重用之恩,臣已经将他们派到各地磨练,他日回京,必为陛下建功立业,荡平胡虏!”
    王朗实在听不下去,一脚踏出百官之列,疾言厉色:“尚书令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本事无人能及,太子殿下所言非虚,盛京太保一职,本为显天子恩泽而立,奈何有人恃宠而骄,祸害京都百姓还不够,所到之处更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只是那些被欺压的百姓无权无势,不敢张扬,更有官官相护,贿赂贪腐,陛下才被小人蒙蔽。老臣愿以性命担保,请陛下下令严查盛京太保与尚书令,还昭昭天理!”
    董丞心中暗骂王朗“小人”,落井下石,口中却不敢直接辩解,只能高喊“冤枉”。
    裴稹适时出声,虚扶王朗一把,对他温和一笑,又对文惠帝说:“父皇,儿臣入朝为官,自御史之位起才有实绩,对御史台最熟悉,不如就让儿臣去御史台做事吧。”
    文惠帝听这两个吵架也听了十几年了,脸色虽不大好,倒也没生气,他也听张未名偶然提起过盛京太保在京都作恶的事,心里觉得董丞辜负了他的信任,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于是一拍龙椅,道:“太子有功,一切都按太子的意思来,令太子暂代御史大夫一职,彻查盛京太保一案,若真有其事,尚书令,你可知纵子行凶,欺君罔上,是什么下场?!”
    董丞后背一寒,连忙跪下,五体投地,不敢辩驳。
    散朝的时候,裴稹特意与王朗并肩同行,王朗虽然疑惑,但看在他今天替自己说话的份上,还是后退了半步以示尊敬。
    “王相是国家栋梁,在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辈面前,就不必谦逊了。我与王氏也有一段渊源,不知可否以子侄之礼相交?”
    裴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连“本宫”都没有用,这让王朗十分舒心,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殿下既领了御史台的事,老臣也有几句话送给殿下,这御史台,是朝中最闲散的部门,前任御史大夫七十多岁,早已养病在家不问政事,更别说御史台的下属了。殿下要把御史台撑起来,极难,但要是能狠下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还有,殿下当年带去清河的那些监察御史们,正等着殿下呢。”
    裴稹微笑着,他当然知道。那些人亲自参与,掀起了一次朝野大震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本事,当然不会再甘于平凡,或是同流合污,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回朝领事。他晾着那些人,不过是想看看他们能不能耐得住寂寞,这东宫幕僚的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两人一老一少,都是风流蕴藉之人,走在宫中,极易使人侧目,宫人们都惊叹不已,没想到满朝文武,太子殿下最看重的是这位脾气又硬、政见又古怪的丞相,也没想到,世家之首的王氏砥柱,竟然跟打击世家的太子为伍。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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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旧友新朋
    文惠帝神色晦暗, 坐在龙椅上,一手无意识地转动着碧玉扳指, 张未名从殿外进来,看见他的神情,叹了口气, 将食盒中的莲花盏拿出来,道:“陛下,淑妃娘娘来过了,亲手为您煮了莲子羹, 陛下可要用些?”
    “哦?”文惠帝回过神, 听见“莲子”二字,大为触动,原来是自己的疑心病又犯了, 太子根基浅, 自然要朝臣扶持, 而王朗,那本就是他安排好的,要送给太子的垫脚石,更何况,阿衍喜欢王家的女郎, 对人家祖父恭敬些, 又有什么错呢?
    文惠帝豁然开朗,端起莲子羹吃了两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不由想念起几日不见的司月儿:“怎么不让她进来?”
    “淑妃娘娘说近来总是头昏脑胀,不能久站,怕圣前失仪,就先回去了。”
    司氏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从不肯给人惹一点麻烦,她在宫中无依无靠,从前还有个贺氏要利用她,对她不错,现在贺氏倒了,宫人们都觉得她也会失宠,对毓秀宫也就没那么恭敬了,她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
    “宣太医看过了吗?”
    “臣派人去请过孙太医,不过听说他这两天病了,不在太医院,便请了梁太医去毓秀宫问诊。”
    张未名回话一向是事无巨细,文惠帝早就习惯了,他在宫里也是谁都不沾,要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事,要么回家去享受他的天伦之乐,教训他那个宝贝女儿,这一点,让文惠帝很是满意。
    “之前朕还看见孙文辉去蓬莱殿请平安脉,怎么这就病了?想必是托辞,哼!这德妃也是,三天两头的病,朕要不是为了她,早就处置安阳的事了。”
    这些日子,德妃常常在文惠帝去奇华殿的时候称病,泪水流也流不尽,一味哭诉安阳的委屈,好似他要是定了安阳的罪,她就能立刻跳下太液池,为安阳喊冤一样,搞得文惠帝只能把这事搁置下来,承受了不少来自朝臣的压力。
    这法子当然是李由给萧如意出的,表面上十分奏效,实际上败坏好感,治标不治本,到时候德妃恩宠到头了,文惠帝给她们俩的惩罚反而会更重。
    张未名哪敢在文惠帝发火的时候说话,只是默默地等文惠帝用完莲子羹,收拾了碗盏,才说:“不过六月酷暑,冷热不忌,确实容易生病,臣还是让底下的人多注意着,免得传到陛下面前。”
    文惠帝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道:“后宫妃嫔接连生病,想必是犯了什么忌讳了,你私底下查一查,看昭仁宫那边有没有动静。”
    张未名面上一惊,连忙低头应是,告退下去了。
    太子殿下真是神机妙算,文惠帝的每一个反应,竟然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若是作为敌人,连张未名都要腿软。好在,他们是一边的。只是,阿溦的身世已经被太子知晓,将来若是公诸于众,她到底该何去何从?
    张未名摇着头,纱帽底下的乌发又平添了几分霜白。
    寂寥的深宫,六月蝉鸣聒噪,尚带青色的叶子,却飘落下来。
    及笄成人的女郎,日子好像比从前更加自由一些,又好像多了些约束,譬如裴寄约王家姊妹去大报恩寺游玩,郑氏没说什么,还让她们在自己的妆奁里挑选几件喜欢的首饰,卢嬷嬷却道:“女郎要出门结交朋友,这很好,将来谈婚论嫁,彼此知根知底,或者嫁人之后,不至于太寂寞,有三两好友相伴。只是,女郎可要掌握这其中的分寸,万不可做出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来。”
    经过黄珧的调理,卢嬷嬷说话流利了不少,以前还要靠纸笔,现在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也算口齿清晰。
    王萱面上附和,心里却道:“嬷嬷后知后觉,已经晚了,您的皎皎,心早就落在别处了。”
    王荔笑道:“嬷嬷,您想到哪里去了?那个小麻烦与我们三个好似亲生姐弟,他撒娇耍泼可是一把好手,您要是不放心,大可跟着我们去,见到他本人,就知道阿姊跟他毫无可能了。”
    卢嬷嬷还有些不信:“安公幼子,大家出身,不至如此吧?更何况,他如今也算是太子殿下的陪读,有正经官职了。”
    “哈哈——”王荔又想嘲讽一下裴寄,想了想觉得不太地道,还是闭了嘴。
    裴寄确实领了个东宫的闲职,但他哪里是做官的材料,在国子监就频频受罚,所有国子祭酒见了他都绕道走,到了东宫,也是每日到处闲逛,不干正事。
    要等裴寄来接她们,大概是不可能的,王莼也要去东宫陪太子上课,所以三姊妹就自己出门了。
    路过东市,马车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敲了敲车窗,三短一长,王萱打开车窗,外头递进来一只蓝色布包。那只手宽厚粗糙,指节微凸,虎口处结了厚厚的茧子。
    王萱打开布包,是她最喜欢的河中卵石,个个颜色形态都不一样,看来是那人精心挑选过的。
    “崇兄。”
    “皎皎……”许崇声音有些低落,略微一顿,“那日,并不是我不想去,只是军中事务繁忙——”
    王萱从前把许崇当做兄长看待,觉得相赠礼物、互诉心事都没什么不妥,遇上裴稹后,才知道男女之间并非只有“兄妹”这一种相处模式,明白了许崇的心意,自然开始避着他。
    她及笄那日,并非刻意忽略了许崇,也下了帖子请他母亲来观礼,只是许夫人深居简出,不愿赴宴,甚至连回帖都没有。
    许崇早就请好了假,备好了礼物,但不知为何,当日他的顶头上司忽然要检视军中风纪,无奈之下,他只好爽了约。
    “我晓得的,崇兄既是朝廷命官,自然正事要紧。我与两位妹妹去大报恩寺游玩,崇兄这是要回营?”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柔和,如春风拂面,只是许崇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有什么在渐渐改变。
    许崇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还是忍不住道:“我今日休沐,陪你们一道去吧。”
    王萱沉吟片刻,觉得有些不妥,只是知交一场,不好拂了许崇的面子,便答应了。
    出城门的时候,守门官见了许崇,十分热络地打了招呼,原来他曾是许崇的同僚,但许崇家世渊源,一路顺风顺水,升官速度不是他们这种小官小吏出身的庶族能比的。
    许崇心情正低落,脸色并不算好,那人以为他高升之后不认旧友,心中便有了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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