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贵妃冷哼一声,匆匆离去,临走之前看见王萱站在水边,支使着安阳公主的内侍,在太液池中搜索谢玧的尸体。
    不多时,李由便将谢玧的尸体捞了上来,人已经断了气,身体还留有余温,面貌栩栩如生,俊美绝伦,空灵毓秀,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青乌色,像是落进了香灰中的明珠。
    谢玧身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六宫,连文惠帝都从鹿苑围场赶了回来,太子萧衍跟在他身后,一眼便从乌泱泱跪倒一片的人群中找出了王萱。
    文惠帝震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淇澳侯是怎么掉进太液池的?!”
    德妃抹着眼泪,盈盈跪倒,泣不成声:“陛下,是妾身的错啊!若不是……若不是妾身难以入眠,听说淇澳侯调出一味安神香,于助眠有奇效,妾身便派人前去求教,可手下的人都是蠢笨的,竟无一人学成。淇澳侯善心,便亲自进宫,来为妾身调香……恰巧嘉宁县主也在妾身宫中做客,妾身便请淇澳侯小酌了两杯,没想到……没想到淇澳侯不胜酒力,竟然失足坠入太液池,搭救不及,便如此乘鹤西去了!”
    文惠帝听得脸色铁青,这样荒唐的小事,竟让他失去了一个栋梁之材,这叫他如何给谢平一个交待,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嘉宁,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幸好风评极佳的嘉宁县主在现场,王谢两家是百年姻亲,关系很好,嘉宁县主说的话,谢平应该听得进去。
    王萱始终低着头,声调低沉,毫无生气:“酒醉失足,无他。”
    裴稹望着她,心中盘算了起来。
    事发突然,还没有手下向他禀报,只有张未名趁他进宫时多说了一句:
    “德妃今日宴请的,原是一个面目普通的调香宗师,淇澳侯并没有入宫记录。”
    这一句,便足以说明,在奇华殿中,发生过一件惊天大事。裴稹知道前世谢玧是怎么死的,今生又是一样的死法,不过是推迟了两年,这样的“巧合”,还能算是巧合吗?
    若谢玧真是因德妃逼迫不成而死,那王萱在这当中,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王萱跪在谢玧尸体旁边的样子,让裴稹心疼又心惊。
    文惠帝已经转移了怒火:“张未名,你是怎么管着后宫的?!”
    张未名收到裴稹的示意,连忙将这黑锅背了下来,至于那个不存在的调香宗师,则隐去不提。
    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处罚,张未名更是莫名其妙挨了二十大板,谢平夫妇踉踉跄跄地从宫外跑进来,扑在谢玧的尸体上痛哭不止,完全不像个世家家主,只是一个失去了独子的普通人。
    王萱轻轻抚着谢夫人的后背,不出声,却成了谢夫人最大的安慰。突生华发的贵夫人,涕泗横流,埋首在王萱怀中,哭得昏天黑地。
    “臣,请辞。”谢平跪在地上,向文惠帝最后行了一礼,吩咐仆役抬着谢玧的尸体,离开了皇宫。
    王萱始终陪伴在侧。
    裴稹远远缀在谢家车队后面。
    一朝太子送丧,也算是一种安慰,悲伤到难以自抑的谢平感叹了两句,他对裴稹的赞誉,也经由谢家仆役之口传扬了出去。
    谢平见王萱一直拉着自家夫人的手默然安抚,当下感动不已,道:“我记得县主行九,只是平日少见你,叫你一声‘九娘’,不算老夫倚老卖老吧?”
    王萱恭敬道:“伯父随意,九娘是小辈,合该九娘时常上门拜访伯父伯母的。”
    “九娘能陪着玄感归家,老夫感念你的情义,只是玄感福薄,暴毙不祥,为免晦气,九娘还是就此归家,到时出殡,请玉郎前来送一送旧友,这就够了。”
    “玄感”是谢玧的字。
    王萱忽然掀开车帘,向后张望了片刻,见到人群之中极显眼的那一抹玄色,放下心来,才向谢平和谢夫人道:“伯父伯母快不要伤怀了,无度公子还活着!”
    两人皆是一惊,差点喊出声来:“什么?!”又露出狂喜的神色,拉着王萱的衣袖不肯放开,要她赶紧说个明白。
    “马车上不够清静,稍后回到谢府,请府中下人依旧布置灵堂,安排出丧事宜,但无度公子的身体,一定要小心妥善,放到隐秘之处,九娘才好同你们说清其中缘故。”
    谢夫人立马钻出马车,让车夫加快速度,众人以为她伤心太过,想要早点归家,都十分理解。
    等到了谢府,谢平夫妇又亲自安置好了谢玧的‘尸身’,满堂白幡,众人皆哭,一副不停灵就要出殡的架势。
    王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平夫妇,并跪在了地上,向两人叩首,道:“本来裴贵妃是冲着我来的,没想到波及了无度公子,他为了保护我,吃下了夏虞秘药‘离恨’,这是一种假死药,常常用来死遁,他在香囊中藏了一粒,没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
    谢夫人知道儿子没死,已是欢天喜地,哪里会责怪王萱,她道:“这是德妃私德不修,裴贵妃权欲熏心,联手闯下的祸事,与你们两个都没有干系,若换了是我和郎君,反而不如你们两个机智默契,当时那种情境,你怎么能猜中他的意思?”
    王萱道:“两年前,九娘的奶嬷嬷卢氏在谢府中毒,夫人可还记得这事?”
    谢夫人惊呼:“我自然记得,可这事同今日之事,又有什么联系呢?”
    “那一次,嬷嬷中的毒,便是少了量的离恨,因而未曾陷入假死,反而毒哑了嗓子,险些丧命。这离恨,便是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无度公子当时查出这药,应是觉得有用,所以随身带了一粒,跳下贞女楼时趁机吃了,造成了已死的假象。离恨并不能维持太久,当时我把他从水中救上来,他的身体还有些余温,幸好被水泡过,才掩藏下来,现在,无度公子的心房,应当会跳动了。”
    “这离恨,竟不需要解药么?”谢夫人好奇起来。
    谢平知道儿子没事,心情舒畅,竟然笑着打趣:“若是独自假死,无人接应,还需要吃解药,那假死也成了真死了!”
    三人都笑起来。其实也幸亏死的是谢玧,去接他的是谢平,竟然没有人想到先传太医,给他看看能不能救。德妃和萧如意信任李由,其他人信任王萱,加上王萱一直神色悲痛地杵在谢玧身边,不让任何人随便靠近,所有人便都信了她这个“风评极佳”的县主。
    “嘉宁县主真是神勇啊!”
    门外传来男子的咳嗽声,玄衣玉冠的裴稹走了进来,向谢平夫妇行了个礼。
    “殿下?!”谢平和谢夫人吓得魂飞天外。
    王萱白了他一眼,上前握住裴稹的手,将他领到谢平夫妇面前,道:“我与殿下关系匪浅,伯父伯母大可放心,今日成功脱身,还得谢谢殿下帮忙。”
    其实她说的是张未名撒的那个谎,但谢平夫妇理解的却是裴稹亲自护送谢玧“尸身”回家的事,殊途同归,倒没什么。
    两人双双拜倒,像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家主和一品诰命夫人,除了皇帝,并不曾对任何人行此大礼,从王萱对裴稹的态度来看,他们就立刻接受了当朝太子竟然是自己人的事情。
    裴稹道:“今日之事,谋划匆忙,留下了不少漏洞,我会派人去处置,至于淇澳侯的‘尸体’,就用千年寒玉做的棺材盛殓,不要发丧,对外就说,你们夫妇二人,不舍独子黄泉孤独,要将他长留身边,等到合适的时机,我定会肃清后宫,还无度公子一个清白。”
    “这……殿下是想?”谢平露出深思的表情,谢玧已经得罪了宫中恩宠正盛的两位宫妃,知道了许多皇家秘辛,才无奈假死遁走,从此不能见天日,对于谢家,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对于他们夫妻,也是一种煎熬。但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他好像并不准备让“谢玧”这个名字死去。
    “既然无度公子能够自香雾中出生,为何不能在香雾中重生呢?”
    无度公子这个名号,背后本就包含了许多吊诡传说,再多一个也无妨。这样一来,既能让谢玧名正言顺地活下来,也能震慑敌人,试问,一个确认已死的人,一个被称作“佛子”的人,突然复活,他的敌人们,能不胆战心惊?
    余下三人皆叹服不已。
    王萱并没有再见谢玧,离恨这药虽然厉害,却也是有祸患的,还是让他及时就医更好。
    裴稹与王萱同坐一车,送她回家。
    “我突然想起来,谢玧也曾教过你。”裴稹盯着王萱的眼睛,酸溜溜地说。
    王萱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像柔软的小刷子,将裴稹的心都融化了,她主动靠在了裴稹怀里,道:“可我后来都叫他作‘无度公子’了,或许将来,只称一句‘淇澳侯’,先生可准许?”
    “许,怎么不许?你就是想去蓬莱殿放把火,我都许。”
    第99章 元寿之变
    裴道如筹谋许久, 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次暗算,也让德妃认清了她的真面目, 愈发谨慎起来,两宫对垒,常常闹得不可开交。
    再加上萧如意这么一个拎不清的常常在中间搅和, 弄得文惠帝愈发不爱到奇华殿去,常在淑妃的毓秀宫避风头。说来也奇怪,淑妃肚子里这个孩子,竟然六个多月了, 还不怎么显怀, 而淑妃也三天两头的生病。
    自从裴稹回京,逐步接手了不少朝政,如今连奏折都是他一个人批阅, 文惠帝完全撒手不管, 只一心盯着淑妃的肚子。
    朝中大臣对此虽有不满, 但裴稹能力出众,处理朝政比文惠帝快得多,也就无话可说。
    “司氏,你近来身体怎么这样差?是不是太医不尽心?这孩子来得不易,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朕可要拿你是问。”
    司月儿躺在床上, 看着文惠帝冷漠的神情,好像他手下触摸的,并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而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工具。
    以文惠帝的性情,他能忍下裴稹压过自己一头的耻辱吗?他也是腥风血雨里厮杀过来的,权谋争斗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太子趁着他精神不好,在朝中风生水起,收买人心,已经将他架空得七七八八了。
    一个裴氏在后宫露出獠牙,一个“萧衍”在前朝大权在握,他身边的人,看来也并不可靠,一个个趋炎附势,与这两人来往甚密。这一切,都让多疑的文惠帝,开始怀疑起“萧衍”的血统来。
    他能握住的,只有司氏腹中的这个孩子了!
    司月儿见文惠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眼神瘆人得紧,想起他整日整夜地守在毓秀宫,直觉文惠帝已经起了疑心,连忙让赵元通知了裴稹。
    裴稹问赵元:“都安排好了?”
    “回殿下,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他看了看天上的满月,点点头,道:“守住宫门,让张溦带着羽林卫把守皇城各处出口,还有,丞相府也要派人守着,以防有人趁乱生事。”
    安排完手底下的人,他似是有些恍惚,又问:“今年是哪一年?”
    “元寿元年。”
    好像一辈子过去已经很久了,却没想到,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
    元寿元年腊月十六,黄衣内侍到安阳公主府传旨,宣安阳公主入内觐见,拉开了“元寿之变”的序幕。
    这一天,风雪帝京,落满了宫城里的红墙绿瓦,红梅吐艳,贞女楼上的铜铃,响彻了整座皇宫。
    安阳公主萧如意,穿着锦绣华服,带了公主仪仗,辇车压过厚实的积雪,吱呀作响,一路上都见不到什么宫女内侍,她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随侍的李由:“今日父皇召我进宫,是为了解决端安国那件事吗?”
    李由笑了笑,从口中哈出一片雾气,遮住了他的面容:“公主切勿心急,等见到了陛下,您就只管喊冤,回忆往昔旧事,让陛下记着这些年来是如何宠爱于您,准保没事。”
    “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怎么会呢?这不是有草民在么?”
    等他们二人踏入宣政殿,却只见文惠帝瘫倒在龙椅上,张未名拿着参汤,着急忙慌地往他嘴里灌,底下跪了一个她很熟悉的人。
    “母妃!”
    德妃见是萧如意,一屁股跌倒在地,竟然惊恐万分,连连摆手,尖叫着:“我不是你母妃!我不是你母妃!不要叫我!不要叫我!”
    萧如意紧追两步,握紧了德妃的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胡话,但德妃一直躲着她,毫无尊严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头上的发饰散落一地。
    性情本就暴躁的萧如意忍不住怒吼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是你生的,还能是谁生的?!”
    “孽障!”
    文惠帝推开张未名,汤药洒落在地,青瓷的汤碗在厚重的地毯上滚了许久,终于停在了德妃手边。
    “孽障!你是崔心这个贱人从农户家中抱来的!朕的安阳,早就死了!死在三岁那年,才送到报恩寺就死了!”
    萧如意听到这个惊天秘密,如遭雷劈,愣在当场,木木地看着地上哭泣不止的德妃。
    文惠帝怨气冲天,语气十分凶狠,甚至不惜将不堪回首的往事掀开:“朕知道崔心与董丞有染,与许多朝臣有染,但朕得罪不起崔氏,得罪不起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蝇营狗苟,还妄图控制朕的天下,朕就用一个女人将他们牢牢栓住,让他们不敢不听话!你们都是朕的棋子,都在朕的掌控之下!可安阳是朕的子嗣,这么一个狗东西,竟然也敢冒充安阳,当了朕十多年的掌上明珠!”
    萧如意震惊万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文惠帝会用“狗东西”这三个字来形容自己,也从未想过,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只是一个血统低贱的农户女。
    文惠帝继续道:“怪不得你们两个闯了这么多祸事,不是我萧家的种,终归不是我萧家的种!”
    “不!父皇!我是安阳啊!我是您的女儿!”萧如意崩溃大哭,跪倒在文惠帝膝下,拉着他的皇袍,不断哭求着。
    “滚!”
    文惠帝一脚踹中了萧如意的心窝,她滚出好远,撞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萧如意吐了血,仍是迷迷糊糊的,还在叫喊者,执著地认为自己就是正宗的大端公主。
    文惠帝突然焦虑地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说道:“这么一说,那裴稹小儿可能也不是朕的种,朕要把皇位夺回来,朕要让人杀了他!带兵的……带兵的……还有谁能用?让朕想想……”
    他想了许久,发现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能靠得住,而他曾经的嫡系崔氏和贺氏,一个抄家灭门,一个随着皇后失势,兵权全都被裴稹收回去了,更别说裴稹手里还有元威、齐王和张溦三员大将,有王朗和谢平等有威望的老臣支持。
    文惠帝疯了,他想不到了,他想不到该如何反败为胜,他的江山,正在向他摆手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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