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拿出岳无忌写的揭发信,要往铜匦里放时,忽然被哥哥捉住了小臂。
    “怎么了?”她奇怪。
    想是这半月都无人陈事,半月前公榜的告示还贴在墙上,判的是一户地主私占村民沃田的小案,地主全家八口“斩立决”,判了个连坐罪。大红的判印盖在上头,浓重似血。
    治世需用重典,盛朝律法严苛不是假的。
    那鲜红的“斩立决”三个字灼得人眼疼,唐厚孜死死盯着,一时挪不开眼。叫他辗转反侧了一整晚的心事,终于在此时涌上来,全堵到了嗓子口。
    他捉着唐荼荼的手有点抖,低声道:“荼荼,我们不告了,行吗?”
    “嗯?”唐荼荼愣住:“为什么?”
    唐厚孜不敢看妹妹的表情:“都是有家有口的老先生,但凡彻查,必定要连累家族子孙,学台那么多老先生,家里那么多人……”
    他对上妹妹清凌凌的目光,愧疚地低下了头,恨恨一拳砸到掌心:“荼荼,我可真没用!他们明明是罪有应得,可我、可我……”
    “你怕他们也被判个斩立决?”
    唐厚孜不作声,虚虚攥着拳,被妹妹盯着的感觉居然比被夫子盯着更让人着慌,他不敢抬眼,紧张得从脖子到脸都红了。
    唐荼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轻吁一口气。
    她想,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心慈手软,都不是什么好习惯。
    可少年能心怀仁善,已是难得。
    在她上辈子短短的二十多年里,末世逼她飞快成长,同样也催逼着所有的少年人。在那闭眼是炮火,睁眼是刀枪的几年里,她见过十几岁就奸猾的、世故的、行骗老道、嫖娼熟练的少年人,却极少看到这样的良善。
    少年薄薄的胸腔不过一掌厚,里边藏着的是一颗仁慈善良的心。
    唐荼荼扬起嘴角,在唐厚孜的目光里,把那封揭发信折了几折,塞回了自己的绣袋。
    “好,我听哥的。”
    “你同意了?”唐厚孜猛地抬起头。
    唐荼荼迎着晨光眯起眼睛:“哥哥想要公平,咱们就想法儿讨回公平;哥哥想要仁善,咱们就做善良的好人。我听哥哥的,你打算怎么办?”
    唐厚孜昨夜就想过了,闻言拉着她就上马车,与赶车的书童交待:“去学台。我们去给学政大人提醒儿。”
    他两人又乘着车,折道去了学台府。
    学台府门庭冷清,本来就是个清贵的散衙,平时一群老儒在里头著书立说、针砭时弊,几乎不办公。这会儿还没到开衙的时辰,门前来来往往的都是路人。
    唐厚孜深吸一口气,挺直胸膛,打算进学台找大人陈情。他要将唐荼荼手里的信接过来时,唐荼荼却没给他。
    “哥,你好歹也是个小才子,万一被人认出来,你还考不考了?”
    说完越过他,自己小跑着上前去了。
    唐荼荼拿一张手帕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迈着大步跨上了两道石阶,在衙役狐疑的目光中,她把那封信塞过去,压低嗓音,没头没尾地对衙役说。
    “交给你们学政大人,告诉他是大事,信务必带到你们大人眼前,不然小心你们的脑袋!”
    撂下这句话,唐荼荼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只留下门前的几个衙役摸不着头脑,又叫她这两句神神叨叨的话说得心里打鼓,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忙去院里禀告大人了。
    唐厚孜藏在巷子里,扒着墙往府门前张望,压着声纠结:“这样有用么,不用当面跟学政大人讲吗?”
    他手脚都没处摆,在地上来回转悠了十来个圈,回头再看妹妹,竟没影儿了。
    再一瞧,唐荼荼居然坐在巷子口的小摊儿上,点了份香煎云吞,正细致得往云吞上淋醋。
    “荼荼,你怎么还能顾上吃啊,我快急死了。”
    云吞用的是生煎做法,先煎得底儿酥脆,又加水焖熟,撒了一层焦香的芝麻,轻轻一咬,肉汁四溢。
    唐荼荼烫到了舌尖,嘶声吹凉,“我也快饿死了,吃完再说。”
    她又摸出十个铜板放在桌上,喊那店家:“再来两份。”
    唐厚孜苦着脸:“我吃不了两份。”
    唐荼荼:“我吃。”
    “好嘞,客官稍等。”店家手脚麻利地又起了锅,薄薄的胡麻油撒上去抹匀,一锅正好是两份。
    第二份云吞才刚送上来,两人便见学台府门前冲出来一位大人,岁数不小了,一身官袍都没系好,慌里慌张地扶着官帽就冲出来了,摆明了是刚从被窝被人捞起来。
    “这是学政大人,你快藏一藏!”
    唐厚孜惊呼一声,忙按着唐荼荼的脑袋往桌子下藏,被妹妹扭身挣开,“怕什么,认不出来的。”
    她回头去看,那位学政大人脸色青白,扯着门口的衙役问了句什么,又奔下衙前石阶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没找见人,那大人脸色更白了,似能当街晕倒,抬手叫衙役扶着,颤颤巍巍地回去了。
    唐荼荼笑起来:“没咱们事儿了,哥,赶紧吃完去书院吧。”
    唐厚孜愣愣地吃了几只云吞,顺着她的话往下想。
    学台里的先生们都是文采颇高的大儒,拟题的那几位更是才高八斗、熟知世情。可历来学台只管出乡试题,主持乡试和批卷都归礼部管。
    每回学台出完试题,都要上呈礼部司,等国子监和礼部司先后校正一遍,确定题目没什么问题后,才会录档入库,立刻由皇上选派翰林三日内奔赴北方六省,主持各省乡试。
    也就是说,这套题还没有定下,只要学台赶紧改了这套题,重新出一套新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唐厚孜跳得飞快的心渐渐安稳下来,大口大口把碗里的云吞吃进肚子,又把店家送的那碗面汤一饮而尽。
    “荼荼,你真是太聪明了!”
    瞧着时辰不早,他忙道:“谨言,你不用送我,送着二小姐回府,我走着去书院。”
    唐荼荼望着他走远,细嚼慢咽地把剩下的云吞吃进肚子,又叫店家拿油纸包了一份,当是给珠珠捎的零嘴,这才坐着马车回了府。
    可谁也没有想到,不过两日,学台泄题一事飞快扩散开来,到了廿五那日,几乎全城学子都得了信儿。
    岳无忌终于怕了,一大早来了唐府,惨白着一张脸拍开大门,叫门房去给二小姐传信。
    “荼荼姐!荼荼姐!事儿闹大了!事儿闹大了!”
    他跟个喇叭似的重复了两遍,差点哭出来:“我要是知道事儿能这么大,我就不写那揭发信了,你怎么能大街小巷地去传呢!你这分明是要害我!”
    唐荼荼皱起眉:“你胡说什么?我哥心善,怕揭发信直接交给京兆府会牵连太多人,只把信给了学政大人。我什么时候大街小巷去传了?”
    “不是你?!”岳无忌瞪大眼睛:“那怎么全京城的秀才都知道了?!”
    这条巷子里住的全是小官之家,他这么叫嚷,被人听着怕是不妙。唐荼荼把他拉到侧巷,听岳无忌小声说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乡试历来只在南北直隶和各省设考点,直隶省环绕京城,下辖甚广,京城、天津府,还有整个河北,统为直隶范围。为彰显天家气象,这几个府的乡试全是要在京城考的。
    又因为今年赶上太后寿辰,学子们早早进了京,如今聚起的学子已有两万余人,全在城中住着。文社里才子扎堆、满城的大儒开班讲学、书商抄印往年考题,就连酒楼茶馆的说书先生,讲的都是往年科场上的事。
    人太多了,丁点捕风捉影的消息,便能传得满城风雨。何况学台泄题,不是捕风捉影。
    唐荼荼皱眉:“你到底泄给了多少人?”
    岳无忌恨不得对天发誓:“就那五个哥哥!再没有别人了!”
    唐荼荼飞快思量:“那就是这回买了题的人太多了,有人大嘴巴,漏出去了。”
    岳无忌快要吓破了胆,看着她,又气又怒又懊恼:“真不是你散布的么?那我怎么办啊!”
    “你嚷嚷什么,小点声儿。”
    唐荼荼瞪着他:“不是我,你大可放心。你脱身早,问题不大,赶紧回家把那题纸烧了,一份儿都别留,也别去联系卖主,只当你从没做过这事,叮嘱你家那几个兄弟一样管好嘴。要是卖主供出了你,查到了你身上,记住咬死不认。”
    “事儿闹大了不怕,知情人多,要么全拖下水,要么法不责众。”
    她心里倾向于后者,毕竟开考的日子还没定,舞弊的事没成事实,又因为是恩科,这场试是为太后贺寿而加的,酷刑严责未免伤太后颜面。但唐荼荼心里并无把握,这后半句便没敢跟岳无忌讲。
    岳无忌见她神情坚定,心里好赖有了点儿底,连连点头,拔脚就要往家里跑。
    还没跑去丈远,岳无忌便见他那等在巷子口的书童,朝着他奔来:“少爷,不好啦!城中秀才聚在一块,去学台府衙闹事了!”
    第17章
    离学台府越近,岳无忌就越慌了。
    他三人坐在马车里,只觉得车流滞涩,几乎是寸步难行,车外全是低声议论此事的人。
    岳无忌慌得俩手直哆嗦,从没想过大事的脑子转到了极致。
    事儿闹得小,可能上边也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事儿闹得越大,上边为安学子心,必然会立案严查。泄题的是谁,卖题的是谁,买题的有谁,抄印题纸的又是哪些人,都是一条线上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好查得很。
    光他一个人,就挎了五个哥哥呢!
    岳无忌抓着唐荼荼的手,喊姐喊得麻利:“荼荼姐你救我,回头我把你当祖宗供起来!”
    他倒是会挑人,同车坐着的唐厚孜被视若无物,皱眉盯着岳无忌的手,恨不得把这只抓着自己妹妹的鬼爪子拎起来丢开,心里默念了半天的“事急从权,莫拘小节”。
    唐荼荼却有点走神。她坐在岳家的马车上,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不怎么晕车,这马车平稳得如履平地,不像坐在俩大轱辘上。
    她坐在车里,没能瞧出这车的门道,只觉得挺宽敞,又掀帘一瞧外边,见马车走的还是她前两天走过的那条坑洼道,一时有点惊奇。
    岳无忌忙凑上来:“荼荼姐,你看出什么了?”
    唐荼荼高深莫测说:“外边人挺多的,都是儒衫打扮。”
    满街都是儒衫打扮的学子,马车堵得整个街门水泄不通,还有更多的学子三三两两走在一起,面容愤慨,看样子全是来讨公道的。
    学台是提督学政衙门所在。当初设衙于此,是因为这是太祖时文圣公的府邸旧址,也是他的辞世之地。
    一代文宗,著作等身,死时没来得及归还故里。临去前一天,还在城中设坛讲学,叫祖皇帝泪湿衣襟,御笔亲题了坊名——无涯坊。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是学问无止境的意思。
    百余年间,书铺文社皆爱落于此坊,把这条一字街堆成了一个天下文豪汇集之处,无数学子趋之若鹜。
    岳无忌十三岁中秀才,也算是个小才子。再者说,岳家比唐家发迹早得多,有钱了就全往子孙头上花,岳家世代读书,虽没出过鼎鼎有名的大儒,也算是京城有名的诗礼之家。
    岳无忌平时有一群秀才哥哥带着玩,是各家文社的常客。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文社,唐荼荼抬头一看,有个字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社名雅得很,叫“又逢君”。
    岳无忌要了间三楼靠街的雅间,叫小二上了茶点。
    等小二把门一关,他脸上装模作样的端庄立马挎了下来,一个箭步扑到窗户边,望向了对街的学台衙门。
    好多人啊,把一条街都挤住了,后来的人还乌泱乌泱地挤在街门口,往里边涌。
    全是书生,许多人手里都拿着不知从何处抄录来的题纸。从他们这么大的少年,到束冠青年,甚至是驼着背的黄发老儿都有,都与身边友人愤然议论着,不少人还挥着手臂,要学政大人出来给个说法。
    人多口杂,岳无忌一句都听不清,但不妨碍他脑子里冒出的一行大字。
    ——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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