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一个鼓劲,一个泄气,直叫唐厚孜左支右拙,应了这个应那个,哭笑不得的,心里边倒是松快了不少。
    等唐老爷走了,家里才真正开始拾掇,唐夫人把一群嬷嬷丫鬟指挥得团团转。
    “我上个月在衍圣公府街上买的那根剔红管湖笔呢,给少爷装上了没?笔墨起码带上两套,万一坏了,还能有套备用的。”
    “干粮点心怎没拿油纸包?快再去给少爷装上一小罐茶叶。还有清凉散,驱暑贴,防蚊驱虫的都不能落下,那号房又潮又阴,里头的蚊子一定毒……嬷嬷,汗巾子,汗巾子准备了几块?”
    胡嬷嬷笑道:“夫人放心,准备了一沓呢。您快歇歇,东西都在厅里摆着,老奴一样一样清点,保准一样也落不了。”
    唐夫人忧虑道:“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哥儿这头一回下场。”
    唐厚孜扶着额,刚才母亲还宽慰他“轻松为宜”呢,她自个儿倒是比谁都紧张。
    不多时,厨房的干粮也准备好了,几个厨娘天不亮就起来包的包子,凉凉了装上。
    唐夫人又叮嘱:“包子要早早吃了,带馅的放不过两天。桂圆莲子红枣果脯肉干,娘都给你装了一小包,要是不想吃干粮,就吃点这些垫垫肚子,可不敢饿着。”
    “但也不能天天吃干粮,伤肠胃。娘还给你带了些小米,能熬点米粥喝,你妹妹给你干了些玉兰片、萝卜条、茄条,也都带上了,都撒了盐的,能和米粥一块煮。你要是自己不会生火,就开口麻烦一下号军,话说得客气点,让人家帮你生了火,开点水,米往锅里一扔就行了。”
    菜干是唐荼荼做的。新鲜的菜焯了水,再晒干,能存放很久,她平时自己吃零嘴,老拿菜干垫补,这回给哥哥多做了些,顶饿,也轻便好带。
    “好,我记下了,母亲快歇歇吧。”
    唐厚孜坐在厅里看着她们来来回回地奔走,他张嘴想说,进贡院只让每人带一个考篮、一个藤箱。
    考篮是随着考生进号房的,只能装笔墨纸砚,藤箱里装的是吃穿用具,可一个箱子哪里能装得了这么些东西?进贡院大门时,应该会被监官卡住吧?
    可他心里热乎乎的,便什么也没说,由着母亲准备,心想要是卡住什么不让带进去,再叫书童拿回来。
    唐夫人又道:“我让牧先生和叶先生跟着你去。牧先生眼睛不好,但他考的回数多,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问他;叶先生会来事儿,银子娘给他带足了,需要打点什么,你们只管打点,咱别省那个钱。”
    唐厚孜也是这么想的,这点儿上他不迂,比唐老爷豁达许多。治学是要君子成德立行,可没让君子死守教条,大处上一步不能错,小处上,花些钱行行方便没什么的。
    “今早你爹出门时,娘叫他中午告半个时辰的假,让他送你入场,哪有孩子下场爹爹不在的?左右离得不远,应该能赶得上。”
    唐夫人陀螺一样忙这忙那,跟着几个嬷嬷里里外外地转,直叫三个孩子看头晕眼花。
    她嘴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叮嘱着,只觉得这是掌家半年来办过的最紧要的事儿,哪怕儿子连末等也中不了,下场感受一下也很好。
    半上午,唐厚孜准备全了,跟着两位先生,带着两个书童出了门。
    他走了不多时,一位约莫不惑岁数的美妇带着女儿上门了。这是跟唐夫人关系不错的容府夫人。
    容夫人的声儿比她腿走得快,还没走到厅前,老远就笑道:“瞧你家大门敞着,我就知道你还没出门呢,快点儿,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走去哪儿?”唐夫人糊里糊涂。
    容夫人反倒叫她问得愕住了,惊讶反问:“你家没定举子房?!”
    唐夫人娘家不显,她父亲没得早,哥哥只考过秀才,义山又是头回下场,唐夫人毫无经验。她问唐老爷,唐老爷只说“带上笔墨纸砚,带一包馒头,带个水壶就行了”,直叫唐夫人气得倒仰。
    于是两眼抓瞎,要备什么东西,东听西打问着给义山备全了,好多讲究却都不知道,闻言忙问:“什么是举子房?”
    容夫人顾不上坐,瞧见桌上放着冰碗,吃了两口解渴。
    “上午贡院先验检藤箱,枕头被褥锅碗那些杂物,就能由家里的小厮带进场了,帮着少爷们安置好。可这会儿学生还不能进场的,号军还要一间一间清点,看有没有夹带,等到傍晚,才放学生进场呢。”
    “到了晌午,内外帘考官们要在进贡院前,挑家酒楼吃一顿饭,这呀,叫‘入帘上马宴’。”
    容夫人说了一通,醒过神来:“你快去换件衣裳,红的最好,我路上慢慢儿跟你说。丫头们呢?丫头们去不去?”
    “去呢去呢!”
    唐珠珠欢天喜地拉着荼荼回屋换衣裳了,都挑了身最红的。珠珠年纪小,五官灵动,穿一身红裙,扎两个小揪,像个要去拜年的丫头,过年都未必穿得有这个喜庆。
    唐荼荼对自己的相貌已经彻底放弃了,闭上眼睛任由几个丫鬟摆弄。
    她们手脚慢,前厅一连催了好几回,芳草并不慌乱,一双手稳稳当当地给她描眉涂粉脂,笑着念叨:“等二小姐瘦下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妆好后,唐荼荼照着镜子瞧了瞧,一身水红。这衣裳是入夏时就做好的,唐荼荼嫌颜色太艳,一回没穿过,眼下对着镜子照了照,倒是不难看,这个色儿衬人白,居然还不显胖。
    容夫人,是唐荼荼穿来盛朝后生出好感的第一个女人。她家住在巷子第三户,丈夫是盐铁司副使容襄明大人。
    因为一条巷子里住着,进进出出的时候,唐荼荼见过那位容大人两回,是位不苟言笑的老爷,长得有点苦相,总是行色匆匆公务繁忙的样子,看着像是个好官。
    但计省三司一向油水多,除正俸外,衙门里各种名头的添支和公使钱也贴补得多,是以容家一向阔绰。
    容夫人这些年生活优渥舒坦,身材有点富态了,性格风风火火的,爱唠嗑,脾气好得不得了。唐家刚落府在鼎盛巷的时候,她还主动来帮忙办过温居宴。
    两位夫人坐到了一辆马车上说话,唐荼荼和妹妹上了容莞尔的马车。
    “荼荼姐快坐这儿。”那小姑娘冲她甜甜一笑,拍了拍马车最中间的位子。
    容家的马车大,唐荼荼坐过她家马车好几回了,每回她们三个女孩同车,唐荼荼都得坐在最中间压车。
    她要是往哪个边上一坐,那边的车轱辘就沉下去了,车子拐弯、或是压到凹凸不平的碎石板时,马车就要往她那边晃荡,虽然不会翻车,却让人提心吊胆的,她坐中间才稳当。
    平时俩小丫头左右一边各坐一个,翻花绳就够不着了,总是要拿唐荼荼的腿当案几,支在上头玩。今天有贡院的热闹,谁也没心思玩花绳了。
    到了街门,又听着巷尾徐家夫人的马车也跟着来了,也是家里儿子要下场,互相掀帘打了声招呼,都驱车往城东南方向行去了。
    容夫人爱唠嗑,容莞尔深得她娘精髓,一路上给她俩讲贡院的事。小姑娘比珠珠还小一岁,说话却比珠珠有条理得多。
    东南,在风水里一直是大吉方位,有紫气东来之意,各朝的贡院总是落在城东南角上。
    也是因为贡院所在,周围聚起了一大片的酒楼试馆,供外地学子吃住。而贡院在的这条十字街,就叫状元街。
    每年科考,这两条街都人满为患,来考试的学子、送考的亲人挤得满满当当,许多京籍学子,合家都会来送考,不光是给儿子鼓气,还因为最最重要的考官“入帘上马宴”。
    每年这上马宴的地方不定,今年在这家酒楼,明年可能就跳到那家了。
    院试、乡试、会试每年轮着来,一到考试时候,十字街上每家酒楼的雅间都会早早订出去,富人每年都像赌彩一样,考官们挑了哪家酒楼吃上马宴,在那家酒楼上早早订了席的就沾了光,大有“考官与我同楼吃饭,我儿就一定能高中”的好兆头,图个吉利。
    听容莞尔连比带划地说完,唐荼荼眼皮一跳,心想:迷信,浪费,奢侈……
    “到啦!”
    唐荼荼心里还没骂完,容家定下的酒楼就到了,她被容莞尔和珠珠拉下了车。
    容家订的这家酒楼叫登科楼,三层高,仰头看,大红匾额金粉字,两条对联长得几乎要贯天入地。
    没等看清对联上的字,人群中便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考官上马啦!上马啦!”
    唐荼荼朝着人群翘首以盼的方向望去,远远就瞧见几位穿着官服的大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从北面街口进来了,打头的便是主副考官。
    周围欢呼声震天,喧闹的人群里头一半是送考的,一半是儒袍书生,可书生们眼下哪里有个文人样儿?
    满大街的学子全在招手叫嚷,安分些的都被挤到路边了,也各个踮着脚伸长脖子看。还有好多学子扯着嗓门嚎《神童诗》。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待看十五六,一举便登科!”
    唐荼荼被四下的嚎声嚎得脑子发懵,直想捂耳朵,可母亲和容夫人都被人群冲到路边了,珠珠和莞尔个子矮,兔子一样蹦跶着往高处看,俩都是撒手没的货。
    唐荼荼只好一手拽一个,老牛拉车似的拉着她俩过了街,跟两位母亲碰了头。
    徐俏没人带着玩,眼巴巴地看着,握紧了她娘亲的手。她们订的不在一家酒楼,笑说了两句话,就各自去寻地方了。
    人群拥挤,有京兆府和南城兵马司维持秩序,忙着喝令富人马车牵进各家酒楼,不能拥堵街道。
    “底下视野不好,我订的是最上边的雅间。”容夫人带着她们几人上了楼,笑道:“去年的上马宴就是在这家登科楼办的,我寻思着我手气从没好过,就挑它吧。一会儿要是没猜中,你们可别怨我。”
    唐夫人笑说:“怎会?”
    两位夫人领着女儿们坐下,叫了酒菜,大推开两扇槛窗,朝着街上望。
    马上的考官们已经快要走到了街中心。容夫人目力佳,京城认识的人也多,看了两眼,就认出了好几位考官,自己从窗边退开,留出位置让女孩儿们看。
    “都睁大眼睛瞧瞧,不是天天看话本儿,说想嫁状元郎么?这骑着马的,里头好几位都是状元郎呢。”
    三个丫头一起睁大眼睛往下望,很快瞪圆了眼睛,一人一嘴。
    “好老!”
    “好丑!”
    唐荼荼:“……这是哪年的状元郎?”
    容夫人笑得直捂嘴:“也就最近两届内的——五年前那场乡试时,皇上点的主副考官都是老学官,那年的主考官还是位内阁大学士呢。”
    “那年封卷批完后,考官把拟录的卷子呈上去,皇上瞧了不满意,嫌老学官暮气重,择出来的卷子都答得稳妥有余,锐气不足。于是这两年的考官都从翰林院中择,都是最近两届的新进士。”
    唐荼荼听着,忽然想起牧先生以前说过的话。
    牧先生说:这几年科考上青年才俊辈出,上了朝堂,却屡屡被皇上斥责,觉得他们只知读死书,不会做实事,皇上最近一年又有了起用老儒的念头。
    唐荼荼弯着眼睛笑起来。
    老儒锐气不足,暮气重;而青年中试的,又全是打小死读书读过来的,实务又不行,真是怎样也不对了。
    容夫人也站在窗边细瞧,咦了一声:“这位监临官,我认不出,瞧见他胸前补子了没?是锦鸡图案,那就是二品大员,今年秋闱好大的排场。”
    见女儿和珠珠都不爱听,都踮着脚趴在窗边盯着街上看,两双眼睛都快掉下楼了,容夫人便住了口。
    唐荼荼却感兴趣得很:“那后边穿着蓝衣的那几排呢?那就是号军么?”
    容夫人眯眼瞧了瞧:“那是提调和监场官,帘外监考的;前头穿着官服的,都是批卷的。”
    “上马宴多隆重的事儿,赴宴的都是考官,哪里轮得上号军?号军这会儿应该已经进了场了,今年乡试两万多学生赴考,起码得上万的号军在里边,再几千的守墙军守外边,才能看得住这座贡院。”
    说完,容夫人又拣着几位她能认出的考官讲了讲,但凡她看脸能认出的,便能把那官员的出身、官位、衙署、家族,全都说个明白,甚至能夹上几条那官员的坊间趣闻,简直就是个京城百晓生。
    唐荼荼眼底晶亮,听得细致,容夫人说一句,她在心里跟着默念一句,努力把容夫人讲的都记下来。这才觉得今天出这趟门挺值。
    容夫人做了十几年的官夫人,又因她丈夫在计司衙门,各种人情往来甚多,她早已修炼得八面玲珑,对官场十分通透,比爹和母亲要强太多了。
    她们说着话,一群考官总算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眼瞅着在她们这家登科楼前停住了脚,却愣是没上来,而是上了对面的那家“折桂楼”。
    折桂楼里坐得满满当当的客人哄然笑起来,周围酒楼里订席的客人却都一片哀叹。
    容夫人“啊呀”叫了声:“怎么就去了折桂楼呢?它家酒菜又不好吃,哎呀怪我,早该想到‘折桂’名头吉利的,订错了,今年讨不着这彩头了。”
    唐夫人笑得直不起腰:“也不为错,跟咱们正正对着,瞧得一清二楚的。”
    容夫人便笑:“说得也是。”
    折桂楼应该是早早得了信儿,酒席是现成的,考官们坐下不过一盏茶工夫,菜便一样样地上来了。
    他们那雅间豪华又宽敞,外有围栏天台,几面槅扇大敞开,雅间里的情形便一览无遗。一群官老爷都不拿架子,是专门敞着门让人瞧的。
    因为正对着登科楼,两边相隔不过七八丈远,隐隐还能听到折桂楼里有唱戏声。唐荼荼听得入了神。
    容夫人瞧她一举一动都文静,跟莞尔和珠珠这俩泼猴儿不一样,心里喜欢得不行,自己起了话头给荼荼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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