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探着脑袋往外张望,恨不得挣断栏杆飘在外头,唐荼荼提溜着她后襟,跟着望过去。
    “扬州——柳如烟?”
    她眯着眼睛,才看清这画得跟花儿一样的几个字,底下人群又轰然炸开一片叫好声:“撞上啦!撞上啦!”
    只见东边街尾处徐徐行来另一辆花车,这车珠珠认得,连蹦带跳一阵叫唤:“是去年的魁首姐姐!春花秋月楼的!”
    各坊、各府的花车都有一名头妓,到了每个街口,头妓带着几个舞姬献艺,要是中间走到哪个路口,撞上另一个班子,就要当街斗艺了。胜方能继续前行,败方要拆散队伍退到路旁,给人家让道,这便叫“斗花车”。
    路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让唐荼荼也被感染了几分,扶着栏杆往东边望了西边望。
    随车的乐姬奏响排箫与琴瑟,扬州府的头妓在这乐声中翩然起舞。
    扬州瘦马,以一个“瘦”字闻名,那边的鸨嬷嬷会取先天骨架纤细、体格细弱的雏妓,后天以各种好物娇养着,却从不给吃一顿饱饭。
    待骨架成型,往往是脸堪堪一手、腰不盈一握、丁香乳、三寸金莲足,要是自小习舞的,跳一曲“掌中舞”也不是奇事,弱柳扶风、似泣非泣,最能戳中客商见不得光的心思。
    只是站在花车上起舞,总有种骨架没长开的娇怯局促感,舞起来气势不足,像一朵没盛开的花骨朵。
    而京城的名妓却以匀称、甚至丰腴为美,唐荼荼也觉得这样的更健康。听底下人群欢呼声震天,唐荼荼忍不住笑了,这是主场作战的排面呐。
    看完这场斗花车,她拉着心满意足的珠珠回了雅间里,容莞尔和她家三姐儿刚刚上楼。
    那姑娘穿一身黄裙,白得似要发光,四肢纤长身量高挑,好奇地望了望她俩,又给唐夫人深深一福。
    “这就是你家三姐儿?”唐夫人眼前一亮:“怎么从不见你带出来?”
    容夫人道:“这是嘉月,比荼荼年长半岁。平时跟在郡主身边做个伴儿,别说你了,连我也是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回呢。”
    她怜惜地摸摸女儿手,拉着两个闺女坐下了。
    她这么一说,唐夫人便明白了。早听说容家有个三姑娘早年被康亲王家的郡主选为了伴读,这一伴,就是七八年了。
    亲王妃选了位小官之女给嫡女作伴,这是体面,人家不提放你回家的事儿,容家自己是张不开这个嘴的,只盼着郡主早早许亲,她这姑娘就能回家了。
    容嘉月看起来是内向性子,坐在一旁捻着一颗金瓜子玩,听她娘和唐夫人说话,说到自己的时候,她就害羞笑起来,抬头朝唐荼荼这边瞧一眼,就又羞得垂下头去了。
    大概是养在郡主身边,不常见生人?唐荼荼心说怎么紧张成这样。
    “三姐儿热坏了吧,瞧这脸红的,快扇扇风。”唐夫人递去团扇。
    唐荼荼不太懂怎么跟同龄小女孩搭话,只笑盈盈与她对了个视线。
    瞧街上路人不那么堵了,唐荼荼立马喊了哥哥、拉着珠珠就要下楼,莞尔坐不住,也跳起来跟着去了。
    容夫人忙拦下一个:“下楼做什么去?……哈,摆摊儿?”
    一听荼荼说完,容夫人便笑得直不起腰了。
    唐夫人无奈道:“你说这不是叫人笑话么,偏偏她们几个铁了心思要去支摊儿,摊费都交了。”
    容夫人道:“没什么不好,这种国之大喜,都怕玩不尽兴呢——我夫君家的几个侄儿,凑了三百两银子去押花魁彩了;听月儿说康亲王家的几位小姐还包了花车,坐在花车里游街呢。”
    “还能这样?”唐夫人听得咋舌。
    亲王府上的小姐得是什么身份,竟坐在花车里游街,真是太不拘礼了。
    容夫人从来笑不掩口:“你们几个摆摊时都睁大眼睛看着些,人太多了就回来。街上未嫁娘多,最喜欢义山这样的玉面小郎君了。你们几个警醒着点,别叫人家瞧义山好看,掷果投瓜丢香包的,砸坏了咱们神童子的脑袋!”
    唐荼荼听得直笑,回头道:“您放心,底下好几个仆人看着呢。”
    她拉着珠珠走得快,一扭头,差点把正上楼、闪躲不及的一位公子给撞下去。
    “呀!”莞尔惊叫一声:“二哥!”
    容家公子约莫十六七岁,抓着扶手站稳,愕然仰着头,认出了后头的唐厚孜和妹妹,忙拱手道:“义山!唐家妹妹!”
    他就差俩台阶就要走上楼梯了,还不等唐荼荼错身给他让路,这直心眼的少爷又反身退回了楼底下,腾出楼梯让她们下来。
    这是容夫人家里的次子,唐荼荼送哥哥入贡院那日远远望过一眼,当时只觉得好看,是比哥哥更胜一筹的相貌。
    这会儿离得近了,只觉少年面如冠玉,站在那儿就是一幅画了。难怪莞尔总说要给他哥哥好好挑嫂嫂,长这么好看,确实得好好挑。
    唐荼荼这么想着,不免多看了两眼,容嘉树脸上浮起薄红,含笑点头示礼。
    “珠珠,走啦!”
    唐荼荼拉起珠珠就往门外窜。
    第68章
    叶先生说得不错,官家要民同乐,巴不得满街的散摊儿整整齐齐地给东市缀两条边,一家一家的摊位都以路边的红灯笼为限,摊位要在这列红灯笼之内,越过线去,就有卫兵提醒往后挪。
    刘大刘二百无聊赖地坐在摊儿前,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瞧见少爷姑娘下楼了,扬起笑脸把位子让开,去隔壁摊子上买了一只大红灯笼。
    唐厚孜饱蘸浓墨,在大红灯笼上书了个招牌——“神童题字”。
    几个下人抄起铜锣,锵锵锵一阵狠敲,直叫周围行人都捂着耳朵望过来。
    刘大在华家浸染多年,口才了得,回身指着大红灯笼上的字。
    “我家少爷唐义山,是今年神童榜上第一人,今日趁着太后寿诞为大家助兴,凡提着灯笼的,皆可过来找我家少爷往灯笼上题字作画,百文一张!先到先得!”
    “灯笼上题字?!”
    这路数说新鲜也不新鲜,坊间卖字画的穷书生不少见,过年时还有当街写对联的,可“神童题字”却稀罕。御笔圈出来的“神童”世所罕见,不管这位将来能不能高中状元,留他一份墨宝总是个吉利的。
    立马有客人围着摊子上前了,七嘴八舌地问能提什么字。
    东市上吃喝穿用样样都贵,店家全是豪商,来这儿凑热闹的也多是富民,都没琢磨一百文一张的价钱贵不贵,抢着递过灯笼来。
    唐荼荼松口气,万幸她这定价没定贵了,要是没人来买,当场降价就要难堪了。
    先头几个客人还比较讲究,要神童给家中小儿题“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云云。慢慢地,说的就杂了,要他题“招财进宝”、“福寿延年”的,直把哥哥当成财神寿神了。
    唐厚孜哭笑不得,这个灯笼还没写完,下个灯笼就伸到他眼前了。
    一百文一幅的字,没人给铜板,给的全是银瓜子、小银锞,很好收。
    唐荼荼管账,每卖出五份就在纸上画个正字,收到后边,她连画正字都赶不上了,只顾得上掂掂银锞子重量,看个面额,再往箱子里一丢。
    摊子旁摆了个小木箱,唐荼荼终于体会到她娘用箱子装银子的苏爽了。
    这辈子没摸过这么多银子啊,她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这才知道自己卖鱼赚的那三钱银子算什么呀,像哥哥这样有文化、有名气的,钱跟流水一样往口袋里钻。
    摊子不大,客人太多,挤不到前头的客人都把银锞子往箱子里丢,叮呤当啷,全是银子相撞的清脆声。
    刘大笑道:“这才到哪儿呀,从今儿到下个月中秋,有一个多月呢,少爷就算只出十天摊儿,也能赚够自己的束脩啦。”
    他们在街上卖字卖得热火朝天,唐夫人站在楼上看得直笑:这两个皮猴儿,把义山也带得贪玩了。
    雅间里的容家三姐儿红着一张脸,扯扯她娘的袖子,又被容夫人没好气地拂落了,还反过来低声揶揄女儿。
    “在家时念叨了两天想见你神童哥哥,念叨得娘耳朵都起茧了,出了门,怎么就成了个锯嘴葫芦了?人刚才不是站在那儿么,你上去说两句话,唐家哥哥是会骂你还是怎么?”
    容嘉月羞得快钻进桌子底下去了:“在家念叨是在家念叨嘛,我一看见人,就张不开嘴了,手心里全是汗……”
    容嘉树捂着额,也笑得不行了,起身就要下楼,“鹿鸣宴上,我跟义山也说过几句话的,只是没深交,不清楚他品性如何,哥哥下去给你探探人。”
    “哥哥不许胡说!”容嘉月立马坐直,压着声儿斥他:“你不许乱嚼舌头!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你自去就是,可不许把我讲进去!”
    “哥哥有数。”容嘉树点点头,也跟着下楼去看唐家那摊位了。
    一家三口小声絮叨,站在槅扇门外的唐夫人只顾着瞭儿女了,一个字儿都没听着。
    小摊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唐厚孜连头都抬不起来,只管埋头写。
    时过黄昏,天几乎是一眨眼就黑了。
    西边南边街头都有鼓声响起,那边有人喊着什么,听不清,却在人群中一传五、五传十,潮水一般扩散开了。
    “东市封道啦,只许出,不许进!”
    远处城南、城东的天空中“砰”地炸响,漫天烟花绽开,甚至连北方的临都山顶、东面的郊野,都有焰火腾然升空。
    “放焰火啦!姐姐你快看,好好看啊!”
    摊位前的客人们全转回头,也顾不上题灯笼字了,都是个儿高的成年人,把珠珠挡了个严严实实,小丫头原地蹦跶半天,还是看不着。
    “别急。”
    唐荼荼扶她踩上摊位,自己也站得高高地看。
    今年设计焰火的虞部,为工部第三司,虞部这位侍郎也是个声名赫赫的厉害人物,连着做了几年的焰火表演,没有一年不叫京城百姓大开眼界的。
    今年的焰火取的是“四方来贺、八方来朝”之意,漫天的焰火从四面八方渐次传至城东,仿佛无数金辉朝着兴庆宫涌过去,在东市和圃田泽上空汇聚成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
    满街欢笑声连连,这热闹实在好看,唐厚孜笔都握不住了,直看得心潮澎湃,心中震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花炮布彩,鹤焰腾辉,这是盛世气象!外有山河之固,内有国祚绵长,真是读书人最大的幸事!
    而他中了举人,便是半只脚踩进了官场的门,今后无论是歧路还是坦途,他都是要往官场上闯一闯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哪怕个人之力微薄,只能做个樗栎之材,但凡给这盛世添一块砖、加一片瓦,这一辈子也值当了!
    两刻钟的焰火燃罢,客人们都回过头来了,摊儿上又堆了一排灯笼。
    唐厚孜心头却迟迟平静不得,他写得越来越慢,到最后跟不上了,客人连番催促,越催他越手忙脚乱的。
    容嘉树站在边上旁观了好一会儿了,这才上前笑道:“义山,你往旁边坐坐,我帮你一道写。”
    摊前围着的客人问他:“小公子是哪个?你也是神童吗?”
    容嘉树温文一笑:“我是今年乡试的举人,年纪大了些,没能排上那神童榜,名次倒也过得去。诸位若不介意,我也替你们写几幅。”
    他容貌实在出众,摊子边上围着的小娘子们羞红了脸,推出一个胆子大、嘴俏的姑娘来说:“那就你吧。”
    她把一盏小巧的兔子灯递过来。
    后边年轻的姑娘们一看,这位少年公子更好看,乌泱泱地涌去了他那头。
    问她们想提什么,各个张嘴念的都是坊间酸诗,什么情啊爱的,什么此花不解语、枯坐垂泪到天明的,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多小姑娘爱背秦楼楚馆中流出来的酸诗。
    容嘉树摇摇头:“这诗寓意不美,题在灯笼上更不美,我给你换一首寓意好的,如何?”
    小娘子们自然是连连点头。
    只见他往纸上写:
    ——人生自在常如此,何事能妨笑口开?
    ——劝君惜取少年时,莫负韶华于寡恩。
    唐荼荼噗得笑出声,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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