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树忙去扯她手臂,“唐家妹妹,快走啊!”
    唐荼荼:“别动我!”
    花楼架子撞过他们这座三层小楼时,唐荼荼双臂大展,猴儿一样半个身子攀上去,紧紧抱住了一根手臂粗的承重木。
    她被重逾千斤的木架拖出窗台,花楼又冲着地面俯冲下去。
    唐荼荼反应快到了极致,双脚在三楼栏杆上狠狠一勾,这一瞬,勉强阻了阻下坠的力道。
    如被拉扯的弹簧一般,她从一个弯着腰的曲拱状,立时被拽成了块直板子。
    那被桐油助了势的火几乎是顺着她衣袖往上烧,转眼间就攀上了双臂双肩,火烟燎得她发尾焦枯,口鼻窒涩,一瞬间就满脸是泪了。
    不柔美,不好看,不体面……
    因为疼得五官狰狞的,她几乎不像是个姑娘……
    容嘉树过往十六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少爷快走!火烧上来了,栏杆要断了——”容家家仆扑上来,抓着他就要走。
    窗台是悬空在外的,撑不住花楼架的重量,铺地的木板被撕裂开,露出越来越粗的缝隙,栏杆也噼里啪啦一道接一道地断裂。
    她就要掉下去了!
    容嘉树猛地挣开家仆束缚,死死抱住了唐荼荼的腰身。
    可他忘了自己是个普通人。
    右臂肌肉撕裂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这一抓,未能为唐荼荼赢得片刻缓冲之机。
    她脚上勾着的栏杆已断,唐荼荼被花楼架子拖累,从空中坠下去。
    衣袖与桐油粘连,她狠狠一扯,几乎把手掌上烫伤的肉皮都撕去一片。三层楼的高度,唐荼荼甚至来不及变换姿势,只得伸臂抱住自己脑袋,一头栽向了地面。
    可有她所阻的这两息工夫已经足够,足够驷马拉着辇车往前行出十步,足够金吾卫举着高盾上前,高高竖立在地面上,给没来得及逃窜的百姓留出生机。
    晏少昰喝道:“救人!”
    四肢里所有力气似全被抽离,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唐荼荼虚虚地合上了眼帘。
    她大概是累得神志不清了,竟觉得二殿下这声“救人”可真难听,难听得好像一声兽吼。
    四名影卫以遒劲的手臂结梁,在唐荼荼落地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而同一时间,几面一人高的铁盾通通打横立在了花楼之下,一片锵然嗡响之后,木屑烟尘乱飞,花楼架子稳稳地被几面大盾撑住了。
    下头的百姓一片尖叫,连滚带爬地朝着街口疏散去了。
    接人的影卫离得最近,慌忙去看唐姑娘有没有事,伸手一碰她鼻息,神色立变:“殿下,唐姑娘没气息了!”
    晏少昰面如生铁,咬着的下颔几乎泛青,大步上前,蹲下身,以掌背去探她胸口心跳。
    掌下的心跳重得似擂鼓。
    晏少昰猛一咬牙,五脏六腑全部归了位,“这是她那力竭的毛病,别慌,上车,传太医,把九殿下一块带去我府上。”
    他张口,一连串调令立下。
    “调集金吾卫围护兴庆宫,把宫中的戏子全部带出来。”
    “令五城兵马司分出一半兵力封锁东市与圃田泽,疏散百姓;这条街上的所有路人必须拿户籍验明正身,登记入册,方可离开,行迹鬼祟者全部拿下——抵抗者,杀无赦。”
    “另一半兵马封锁中城十二坊——尤其是理藩院,进去一寸一寸地搜,不论搜不搜得出桐油来,全部羁押在院中,贴封锁门,弓箭手戒备,天明前,但凡无圣谕开门者,全部杀无赦,一只鸟都不准飞出来。”
    廿一沉声道:“殿下……”
    理藩院是时下所有的别国使臣、和藩王的下榻之处,这一搜一锁,牵扯就大了。
    晏少昰盯着他:“去罢。”
    五城兵马司是最容易调度的兵,平日里负责京城四道城门的守备、巡夜、缉盗等事,权限之内能抓捕奸民、恶民、刁民。因为兵马司并非精兵,也非帝王亲军,而是办琐事的杂伍,凡上官指令皆不可违,只看上官权限有多大。
    而金吾卫却是地道的天子亲军,隶天子二十六卫第二,仅次于锦衣卫,这是晏少昰调不动的兵了。
    今夜,兴庆宫里的名妓与戏班子多,里边混进贼人的可能性极大……
    左卫长知晓事理,却还是踟蹰片刻:“殿下,咱们无诏令。”
    晏少昰眼也不眨:“就说奉我命围宫护驾,你进殿与我父皇说明事由,事后我自去请罪。”
    左卫长一怔,这八尺高的汉子虎目一热,领命上马赶往兴庆宫了。
    传令官背后插着高翎,右手高举二殿下的腰牌,策马赶往兴庆宫传信,让正殿中喝得半醉不醉的一群王公贵族齐齐一个寒颤,全清醒了。
    ——九殿下受袭,生死未卜。
    今日随辇车出行的仪卫四百人,另有护街的兵马内侍过千,整个东市三分之一全是兵,已然是皇子卤薄仪仗的极致,竟还能出这样的事!
    可之后一道道的传令,直叫文武百官两股战战,跪了一地。
    ——东市大乱,百姓伤亡不知,已被封锁。
    ——五城兵马司奉二殿下命,围了中城十二坊和理藩院。
    ——金吾卫奉二殿下命,把兴庆宫中连百官带皇上……也全给围起来了。
    传令官一趟趟地把信儿往大殿上报,文武百官的脸色青了又白,几百人的大殿竟鸦雀无声。
    二殿下……竟是无诏令调兵,他围了东市也便罢了,连皇上驻跸的兴庆宫、和全京城所有的机要衙门也一起围了……
    无圣旨、无虎符、无勘合,竟可调动整个城东城南的兵马……连帝王亲军之一的金吾卫都暂且听他调配,从东市上赶回来封锁宫门、围护大殿。
    皇子调兵走在圣谕之前,这是欺君罔上之罪。
    是定一个“事急从权”,还是“图谋不轨”,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盛文帝怒极,拂袖走到大殿前,望着被自己手下亲兵和儿子手下影卫守死的内宫门,火气在五脏六腑间暴窜,气得几乎要吐血,一个字一个字咬在齿缝间往出蹦。
    “他是要反不成?!”
    他声量极低,两座的文武百官听不着,离得近的内侍却听着了,慌忙伏地尖着嗓子叫:“陛下息怒——”
    宴上文武百官、妃嫔内侍也齐齐伏地:“陛下息怒——”
    太子晏少祺跟在他身边,紧锁起眉:“父皇慎言,二弟必有因由。”
    盛文帝神情阴晴不定,不再张口了。
    老太后还在宴首坐着,沉着脸望着殿门前站着的皇上,只好出声主持大局:“外边乱糟糟的,二殿下忙着缉捕逆贼,诸位且在殿中等等,贼人没抓着之前,就不要乱跑了。”
    西南方向的东市,火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第70章
    晕倒以后的事儿,唐荼荼一概不知道了。
    她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做得清闲,她走在一座高高的山上,满眼秀丽河山,天很低,流云翻卷着涌过来,走在山上仿佛飘在云端。
    这是她和队友冲出城市封锁线、进入时空塔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场景。
    彼时,唐荼荼满心都被即将要启动的时空穿梭而分走了心神,没觉得山下那片风景有多震撼。
    此时,竟出现在梦里。
    十年焦土,荒原上终于长出了浅草,野地里也有了零星的牛羊。
    四个战友的脸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后来不知怎的,梦里又乱入了别人。有爹娘,有母亲,也有二殿下。
    古色古香和后世高科技串联在同一个梦里,如此稀里糊涂地梦下去了。
    ……
    唐荼荼缠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动了动,芸香“呀”轻叫一声:“王太医,姑娘动了!”
    王太医探身查看,掀开病人眼皮,见她瞳仁确实汇聚有光了,长舒口气:“有知觉就好,姑娘是转危为安了。”
    王太医是昨夜太医署的值夜太医,半夜被影卫提溜到了二殿下府上,还当自己沾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谁料二殿下是要他给一个姑娘诊治。
    这姑娘病状古怪,从没见过,她的心跳和气息都是稳健的,只是两只手臂的筋肉不太对劲,时不时痉挛抽搐一阵子,隔会儿又自己平静下来。
    王太医望闻问切了一番,没查出什么毛病来,只好装模作样地施了一套补气针,陪了一夜的床。
    “醒了就好,太医去歇歇罢,这儿有奴婢看着。”
    芸香端着铜盆和巾帕起身,一回头,看见二殿下站在屏风边上,朝这头望。
    芸香没防备,手里的铜盆差点脱了手,慌忙放下问安:“二殿下。”
    主子“嗯”了声,吩咐道:“备好吃食,等唐姑娘一醒来就喂她吃,能喂进去多少算多少。”
    芸香没大听明白,心说刚醒的病人怎么吃东西,怎会有食欲?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便听到履底触地声,芸香抬眼再去瞧,殿下又出去了。
    昨夜兴庆宫里的灯火亮了一夜,大殿上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枯坐一宿,天明时才解了禁,各自回了自己住处,皇宫与中城十二坊依旧戒备森严,兵将甲胄未卸。
    九殿下是清晨时送回宫中去的,皇上派八百名金吾卫与辇车来接的,声势浩大,从皇子府到宫中就一截路,再不可能有什么意外了。
    见殿下从偏院出来,廿一上前两步回道。
    “太子那儿传了消息来,九皇子受惊昏厥,高热不退,迟迟未醒,太医院的十几位太医都在养心殿外候着。”
    九皇子是先天积弱,其母姚妃面白气虚,常年住在暖阁中,一看便知是体寒之症,她生下的九皇子自小病到大,连当年的抓周礼都是草草办过的。
    久病之体,这回又正好摊上“出宫纳福”,一桩吉事变成了坏事,殿下怕是要吃挂落了。
    廿一又道:“前晌,奴才从理藩院回来时,看到京兆府有捕头领着差役在街上抓人。”
    晏少昰:“抓什么人?”
    “坊间有刁民犯口舌,说太后娘娘是金火之命,八字不见水,今年又是甲戌年,三火相会即成天火煞,若是不停办七月的寿诞,还会有大火灾。”
    “这些风言风语让京兆府好好查办,有一个抓一个。”
    晏少昰一整天没睡,再强悍的身体也露出疲态了,“备水沐浴。”
    廿一迟疑道:“殿下别沐浴了。”见主子冷淡望来,廿一描补似的添上一句:“皇上还在御书房等着。”
    后头还有几名影卫跟着,年侍卫未尽的言外之意,连几个影卫都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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