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我也是如此想的。要是你师门挑中了我,我也担不起如此厚望,你师门若是能人众多,就去助我皇兄罢。”
    唐荼荼被他梗得一句接不上,有点忧愁:“殿下是几天没睡了?您这话说得没一句对,我不是什么隐世仙门出来的。”
    “呵。”晏少昰笑了声。
    他垂着眼睑拣棋,白子一粒,黑子一粒,他就这么一粒一粒地拣。不像别人拣棋子,拣完一个色儿的,剩下那个色儿一哗啦,通通倒进另一个棋盒里。
    唐荼荼心里不安稳,也不敢吵他,盯着棋盘思考自己的处境,被他这样刻板、又极有韵律美的动作影响,满心的慌张渐渐平静下来。
    棋盘上三百多棋子,他终于一枚一枚分开颜色,收起来了。
    晏少昰:“那问回第一问。”
    他脸上姑且算得上温和的情绪,眨眼散了个干净。晏少昰端坐于棋桌前,目光严厉摄人,他这一身冕服比官袍份量重得多,直身坐起来,俨然与坐在刑部衙署里审犯人时一样了。
    “你是人是鬼?”
    唐荼荼叹口气:“殿下真的该好好休息了,您几日没睡一个好觉了?”
    晏少昰声色俱厉:“大胆刁民!饶舌轻言,不敬上官,罪加一等。押下去审!”
    “……”唐荼荼方才出的半身冷汗续上了,她结结巴巴道:“殿下是在跟我玩笑么……”
    身后风声响起,几乎是二殿下话音刚落,两只铁手便紧紧锁住了她肩头,押着她站起来了。
    唐荼荼愣愣回头,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一群影卫,各个面上冷酷与他家主子如出一辙。
    “殿下……”
    她又如生锈的齿轮一般咯噔咯噔扭回脖子,望着一分钟前还在唠嗑的人。
    晏少昰眉眼不动,冷漠地看着她。
    “唐二,我三番五次没动你,是怜你小小年纪就有一身才学,是个可造之材,不愿你走了歪路,才对你照拂一二——不是叫你三番五次欺瞒于我,把我当傻子耍弄。”
    “与你接头的萧临风,是天津府人氏,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其户牒昨夜摆在了我书房的案头上。”
    “这少年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户牒说他五岁上头被养母——萧月娘收养,可萧月娘也同样是个无根无族、查不出由来的寡妇。整个萧氏义学,全是十年前凭空冒出来的。”
    “这萧举人,我让人盯了他五日,他行迹比你更可疑,有时昼伏夜出,有时癫狂似个疯子,常常以头撞墙,或痛击自己后脑,比你更不像人。”
    这是萧临风在跟江队抢夺身体使用权,只这么三言两语,唐荼荼眼前就能冒出画面来……可二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唐荼荼心口哆嗦起来,她脸上被阳光晒出来的些许红润,也褪得一干二净了。
    晏少昰踱步上前,逼近她,低声道:“我麾下有能辨口型识话的能人,已悉数分辨出鹿鸣宴那日,你和萧举人说的每一个字。昨晚,已经叫人拿了萧临风入刑房了。”
    “唐二,你还不说实话么?”
    唐荼荼整颗心都停了跳,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关心则乱啊。晏少昰不动声色地定了个结论。
    他想逼她张嘴,被人蒙在鼓中、被人愚弄的滋味实在是生来头回体会,鹿鸣宴那天看完萧临风和她演的一场戏,晏少昰恼火了整整三日。
    他甚至分不清这种恼火从何而来,全一股脑地盖到她头上。不知她本事,不知她师门深浅,心里总是不安稳的。
    总得撬开这张嘴。
    晏少昰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唐荼荼,他看到这个强壮到力可举千斤的姑娘,抖得几乎要站不住了,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她全身哆嗦,牙齿都在格格轻响。
    竟比弱柳扶风的弱女子,更招人怜惜。
    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心底抽苗发芽,催出枝桠来,晏少昰渐生不忍。
    罢了。再等十个数。
    默数了十个数过去,她抖得更厉害了。
    晏少昰深吐一口气,抬手,示意擒着她的影卫放手吧。
    可这一刹那,唐荼荼终于不再抖了,她定了定神:“我说……您别动他。”
    ……
    一个时辰后,太阳几乎要把院里这两人烤化了。
    晏少昰眉头紧锁,也同样出了一身汗,神思全沉入了她的话里去,竟忘了移步房中。院子里的影卫也呆成了一排石头桩子,忘了给主子支把伞。
    “你是说,大唐安史之乱后,没有景元盛世,二百年后头也没有了大兴朝,没有我盛朝?而是接了个——宋朝?”
    唐荼荼成了个只会吭声的机器:“嗯。”
    晏少昰:“你是说,你从一千年后来——你们那里的人都长着翅膀,想往什么朝代飞,就能飞来?”
    唐荼荼:“嗯。”
    晏少昰:“为何落在我朝,落在京城?”
    唐荼荼木着脸:“翅膀坏了,只能落在这儿。”
    晏少昰:“能修得好么?修好后还能飞么?”
    唐荼荼:“三年五年,再不行就十年二十年,总能修好的,修好后再飞走。”
    她要回家!再不在这人人长一百二十个鬼心眼的地方呆了。
    听完唐荼荼一分真、九分假的一番话,晏少昰温文和气地点点头,徐徐展出一个笑。
    “你当本殿是个蠢货么?异国传教僧侣借道,都得带齐国牒备足贡礼,你们倒是空着手就来了?口说无凭,谁知你是不是发了癔症,满口胡言?”
    唐荼荼快要气死了,额角神经扑泠泠地跳:“殿下直接拘了我去审就是!左右您已经去审萧临风了!”
    “你别恼,还没开始审。”
    那就是想拿萧临风要挟她,迫得她碍于压力开口!唐荼荼气得心口都疼,又不敢发作,只得抄起笔,默写了一首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她道:“这是我们那里最有名的歌,脍炙人口。”
    晏少昰:“唱一遍。”
    唐荼荼:“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晏少昰:“再唱。”
    唐荼荼:“……前进,前进,前进进!”
    听到她先后唱的两遍无一字不同,连两遍的调子和节律都是一样的,不是随口编出来诓他的,晏少昰这才点头:“你朝果然是有自己的官文的,倒是简洁。”
    他又问:“别的呢?军队?律法?又与我盛朝有何不同?”
    唐荼荼木着脸:“不能说。”
    “隔着一千年,工匠造器大概也比我朝厉害得多,都出了什么新奇器物?”
    唐荼荼:“不能说。”
    国之重器,她不说也是有道理的。晏少昰换了个简单的问题:“我盛朝延续了多少年?”
    唐荼荼眼珠子动了动:“不知道。”
    她一副抵死顽抗的样子,晏少昰收住话:“不想说便罢了,今儿不逼你了。”
    总得留点趣味,供以后慢慢瞧,慢慢琢磨。
    他把影卫记下来的供状捞到手上看,叠了两叠折好,收进了衣襟里,完成了这桩审讯,才道:“来人,给唐姑娘奉茶。”
    唐荼荼口干舌燥,可瞧他这悠闲自在的样子,嗓子里几乎要冒火。
    问出了这许多,二殿下心情不错的样子,起身舒展了舒展肩膀,甚至有心情哄她。
    “喝杯茶,晒晒太阳,下下汗,等会儿跟我看戏去。”
    第74章
    萧临风被一辆马车拉到皇子府时,正是后晌。
    少年察言观色的能耐是打小练出来的,萧临风早年活得狼狈,他身量还没二尺长的时候,脑袋就悬在裤腰带上了。
    这么些年下来,萧临风甚至机灵到了别人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张嘴露个语气,他就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的地步。
    义母笑骂他是“七窍玲珑贼心肠”,萧临风不愿这么想,他厌恶一切沾着“贼”字的东西。他只当这是老天赏饭,给了他这样长处,叫他自己往上爬,叫他出人头地去。
    只是今日进了皇子府,对上声声诘问,萧临风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全都用不上了。
    那个侍卫头子面无表情地念出他这几年做过的每一件事,户籍改过几次,义母、朋友、家中奴仆都是什么来历,都跟谁接触过……
    许多事情,萧临风自己都记不清楚了,竟然全放在二殿下的案头上。
    萧临风额头贴在地上,从他发际渗出来的汗一滴滴淌到鼻尖,又流回眼里,刺得他不敢睁眼。
    他瞒了五年的身份,被许多人拿命一层一层糊上去、层层保护着的过去,被刀削斧劈似的,一层一层的假象被剐下来,直到露出原型。
    “你爹娘都是海寇,叫你改名易姓上了岸,入了萧家义学,是也不是?”
    萧临风咬牙点头:“是!可我爹娘都死在匪争内斗中了,我想报仇,我不想作匪。”
    “求殿下救我一命……”萧临风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哆嗦得厉害,终于露出了一个正常的十四岁少年该有的样子。
    “我被一个魂儿,夺了舍。”
    坐在主位上一直沉默听审的二殿下,终于出了声:“让他出来,我看看。”
    萧临风跪直身子,死死抱紧头颅,忍过了那阵刀绞般的头疼,再睁眼时,露出了另一双温度不同的眼睛来。
    ……
    那个叫“江凛”的魂魄平实冷静,一问一答,思路异常清晰,“萧临风”却总是插|进话来,将事态描述得更严重些。
    萧临风咬牙切齿道:“殿下别信他!他是个邪修!在天津府时我就查过了所有相关的典籍,书上都说只有邪修才能夺人肉身!”
    江凛平实道:“你看的都是市井话本子,没一字靠谱。我不是邪修,世上没有邪修。”
    萧临风咆哮:“你敢把你脑子里那些鬼怪的法器,画给殿下看吗!你脑子里的东西我都能看见!有天上飞的大铁鸟,有地上跑的四方盒子,人人都有一面手掌大的水镜,能在千里之外与任何人通话!——殿下圣明!万万不可信这邪修一个字!”
    两名负责记录供状的影卫下笔如飞,都赶不上萧临风信息的密集度。
    江凛道:“那不是法器,那是我们的科技。”
    他俩一人一句顶着嘴,到后来,两个魂儿的转换之快,晏少昰几乎要分不清谁是谁。
    萧临风跪不住了,头痛欲裂地萎在地上,整个身子都软了,影卫将他扶起来摆在椅子上,点了一炉清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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