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局此时造出一批能往南边走的织毯来,应该是想往南方试试销路。那舅舅手里头这批货可能就是京城头一份了,确实值得自豪。
    唐荼荼有一颗还算机灵的脑子,听别人说完之后,她能连蒙带猜地把道理想明白,可要问她自己要备什么京货,她就又一问三不知了。
    七百两能备什么货,买什么特产,南边缺什么?还得是能经得住车马颠簸、经得住南方闷热潮湿,能长存久放不容易坏的货品。
    太难了,唐荼荼脑门上大写着“迷茫”二字。
    “舅舅什么时候出发?”她问。
    “这月二十四,查过黄历了,那天最宜出行。”
    那就是还有十天的工夫准备,唐荼荼盘算着:“行,我回家仔细想想。”
    华琼笑道:“你坐家里闭门造车,能想着什么好主意?生意哪里在家里想的?”
    她话锋一转:“你倒是运气好,回回都能赶巧,从明儿起每天早早起来,跟娘去南市转悠吧。”
    唐荼荼问做什么去,华琼却笑眯眯不再说了,只约好了碰头的时间地点,打发她回家了。
    唐荼荼身上的烧伤没大好,怕留宿在这里叫家里边担心,在华府吃过晌饭便回去了。
    一听她说这几天要日日出门,唐夫人免不了埋怨:“伤还没有结住口子呢,你就急着往外头跑,伤个风淋个雨的,留一辈子疤,我看你怎么嫁人去!”
    唐荼荼忙把自己脖子露给她看:“伤口结痂了,那烧伤药可好用,没事的。”
    唐夫人埋怨虽埋怨,又怕荼荼裸着一双伤手上街,会被路人怪异的眼光盯得难受。
    脖子上能围披帛,手上却挡不住。她和嬷嬷商量了一番,赶忙给荼荼做了个暖手抄套袖。
    这暖手抄是贵女们冬天用的,是左右各开一个口的棉筒子,天冷的时候可以将手拢在其中,塞进一个小捧炉去,暖手最好不过。
    夏天太热,没蓄棉花,只用绸布缝了个兜子,这样两手揣一块,虽然显得滑稽,却总比露一手瘢疤要好得多。
    “谢谢母亲。”唐荼荼没意料到她有这么细的心思,这是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巳时,月上梢头,唐荼荼坐在灯下,拿着一本京城名特产册子,一页一页地翻。
    爹做礼官,书房里有不少这类的书,像她手里的这本书,几乎涵盖了京城所有的名特产,雕漆、京绣、内画壶等等,燕京八绝全齐了。
    唐荼荼一样一样看过去,都觉得不是很合适。
    一来她没有门路,想寻到这样的货还得靠娘的人脉才行,自己就成了个只掏钱、什么都没做的甩手掌柜。
    再细看,雕漆不行,木雕四大名派都在南方,京城的雕漆未必能入得了南方富人的眼;京绣也是织造局和官坊造的,上头绣有龙凤祥云图案,商人私贩是大罪。
    内画壶,即后世的鼻烟壶,在这会儿还是稀罕把件,能入得了眼的都是大家名作,她花七百两买几个巴掌大的小瓶子,意义不大。
    再别的特产,就是些特色小吃、小玩意了。
    唐荼荼把这本书一页一页翻完,手边的宵夜吃了个干净,她也没想出合适的京货:新奇的、南边没有的、方便携带的货品,到底有什么啊?
    娘说得没错,埋头在家里苦想,果然是想不出来的。唐荼荼合上书,就要洗漱睡觉了。
    此时,外屋窗户上却有响动,有人在窗上“笃笃”敲了两声,带起一阵细碎的铃铛响。
    唐荼荼扭头望去。
    这串铃铛,是她专门挂内窗上的。知道二殿下一直派眼线盯着她,唐荼荼总有点放心不下:万一影卫是个色胚,夜里偷窥呢,万一影卫趁她睡着,进她屋子呢。
    这串铃铛挂上去一个多月了,却还是头回响。
    “什么事儿!”她心里有了数,不问是谁,只问什么事儿。
    外边没人应,窗纸上也瞧不见影子。
    唐荼荼皱着眉靠近,把那扇窗户打开,只见窗子木销上系着一个小布袋,两手能捧住的大小,看不出装的是什么。
    唐荼荼探出脑袋左右望了望,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她又提声道:“我要睡了,今晚别再来了!”
    四周没人应答。
    唐荼荼不太愉快地把窗户和帘子都合得严严实实的,把布袋拿回屋里看。
    袋子里头装的是三只小玉瓶,怕她脑子不好使似的,写明了是“焕肤膏”,还特地附了张纸,写“五天后开始用”,用法也附在后边。
    五天后,烧伤膏就用满十日了,是二殿下说要给她送药的日子。
    每只玉瓶一指高,都以塞子封着口,唐荼荼没拆开。药瓶底下还垫着一沓布料,唐荼荼细瞧了一眼,眉眼立马耷拉下来。
    这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蚕丝手套。
    这是什么意思?怕她伤着手不好看么?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大心机家的东西收不得。唐荼荼心忖,这药收了也就收了,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手套就算了,有母亲做的手抄足够用了。
    这一沓手套,她打算全放床底下去,正要整理打包,手心碰到那一沓手套的瞬间,唐荼荼动作停了停。
    做工好像……挺精细的哈?
    好像……比母亲的手抄方便哈?
    她“拿人手软”的气节矮了半拉,左右没人看见,唐荼荼试着戴了戴。
    手套不大不小,正贴合她的手,蚕丝冰凉凉的,还舒服透气。外边瞧不出走线,缝线也不掩在手套里边硌手,而是全隐在了指缝间,兼顾了好看和舒适。
    前脚还觉得母亲心细,这会儿,母亲的心细竟比不过他了。
    哼,又是打一巴掌给颗枣的套路。
    唐荼荼心情复杂,留了一副手套在桌上,剩下的通通塞进衣箱里去了。
    怕母亲多心,次日唐荼荼出门的时候,还多了个心眼,手套戴里边,手抄罩外边。
    唐夫人心里暖融融地送她出了门,檐上猫着的影卫一扭头就去禀报二殿下了。
    晏少昰刚下朝,握缰的手紧了紧,一鞭子抽在马臀上往刑部去了,留下一句。
    “她不戴,就不用再送了。”
    京城百姓常挂在嘴边的话,有一句“东贵,西富,南扑闯”,这个南说的是城南,尤其是南市,财运到的时候,在南市上闭着眼睛都能捡着钱的。
    “闭着眼睛捡钱”是玩笑话,南市上商路多却是真的。
    南市与东西市不同,不是固定的常市,样式有点像赶集,是每个月固定十五号开放的,每次时长五天。
    时下坊市界限渐渐模糊,南市连块专门的地方都没有,所有的摊位都招摇地支在京城中轴线的朱雀大街上。
    朱雀大街宽三十丈,每当南市开市,道两旁的摊位竟能摆开二十丈宽,只留中间十丈做车马道。这个每月中旬冒出来的市场,会从南城墙正中间的明德门脚下,一直延伸到开明坊,经行千米有余,是为“南市”。
    而今日,恰恰好地就是十五了。
    整条街上热闹非凡,比初九太后正诞日那天也不遑多让了,放眼望去,全是挨挨挤挤的人脑袋。
    往来行走的都是大富商,土老财们腰挎金丝褡裢,挂一柄金镶玉或景泰蓝的衣带钩,脖子上坠一串珍珠链子,俩手还要各戴个大扳指;雅商大多穿直裰,脑袋上戴一顶小圆帽,手里一把折扇,十分得有辨识度。
    各种各样的服色逾制,在这条街上都能看着,官家睁只眼闭只眼,放任商业大行其道,只每年两次收商税的时候狠狠剁两刀,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商人缩紧脖子。
    唐荼荼挂起车帘子一路张望,她实在喜欢这种自由的氛围。
    东市富丽堂皇,阳春白雪,也常有店大欺客的事儿;西市又是小贩散漫、摊位侵街,太杂乱了。
    像南市这样,摊位清爽整齐地摆在道路两旁的,挺招人好感。
    刘大刘二去停马车了,华琼领着荼荼一路走,一路给闺女灌知识。
    她道:“如今,商界以帮、行、会为主。跑商的叫商帮,同类的店铺联合叫商行,比如米面粮行、句家老爷牵头的瓷器商行等等。”
    “此外还有商会——京城这样四方来朝的大都市,南北客商多,异域商人也多,本地的豪商是要抱团的,人多势众力量大,才能防住外地商人寻衅滋事。”
    “所谓‘南市’,就是每个月的京商大集|会,每年五月到七月又是跑商最旺的月份——春夏出门跑商的,带着天南海北的货物回来了;立秋后南下跑商的,这时就要准备走了。”
    “所以这时节,东西南北最时兴的货物,都会在这个市场上出现。”
    唐荼荼一路左看右看,还没看出名堂,被前边骤然炸响的鞭炮声炸得一激灵。
    扑面的烟尘中,十几条红鞭炮噼里啪啦甩着花儿,锣鼓声也震耳欲聋地敲起来。
    人群中轰然叫好,如分潮般往道路两旁退去,两个披红挂绿的舞龙舞狮队从南边奔来。
    唐荼荼被人堆挤得挨了两脚踩,傻了眼:“这是在做什么啊?”
    华琼最爱看闺女的傻样子,闻言哈哈一笑:“抬头看!”
    唐荼荼仰头往高处望,只见随着鞭炮声,花楼顶上垂下来两条二尺宽的大红旌,上头洋洋洒洒写着一副对联。
    ——东购西销南装北运,普天之下遍地商机。
    ——隆通四海五服兄弟,福临宝地莫伤和气。
    中间四字横批,更是张牙舞爪,似要化龙而飞。
    ——京货大赏。
    第80章
    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三响,舞龙舞狮班子散尽后,人群不那么挤了,将将能走开道儿。
    唐荼荼这才知道刚才满街的摊位都不算什么,那些都是小贩,大商行这会儿才陆续开始上货。
    城南这座明德门,是京城唯一一道允许外地百姓和番邦人进入的内城门,守备极严,尤其严查番邦异域人,来京城游玩、暂住、经商的番邦人只允许在城南落脚,防止里边有探子窥伺中城的机要衙门和皇宫。
    京城这道门户排场极大,朱雀大街上,左右各有一排戏台瓦舍,平时胡姬和各地来卖艺的草台班子在上头演百戏,每逢京商集|会的时候,百戏班子就腾出了地方,两排戏台成了京商京货的展台。
    华家的展台在南市的中端位置,不算前,倒也不靠后,在一群张灯结彩的展台中并不起眼,单调朴素,跟西市那两条街的风格一样。
    唐荼荼看见好几个熟面孔,刘大刘二也都在,她往那边抬脚,有心看看姥爷家都上了什么货。
    华琼却拉着她径直走过去了,意兴索然道:“你两个舅母都在那儿,我可不想过去,她俩呀,一逮住你唠起嗑来就没完没了了,咱们先逛吧。”
    娘和她两个嫂嫂有龃龉,这事儿唐荼荼记得清楚,从那边收回了视线。
    占住戏台的都是大商行,东西市上好几家眼熟的店面都在,高高挂着招牌旌,句家瓷器行也占了一座戏台。
    他家瓷器不以淡雅素净为长,反其道而行之,是以浓墨重彩的釉上彩、画珐琅为主的,厚重艳丽,将色彩美学用到了极致,一眼就能攫住人视线。
    再往城门方向走,是金茂粮行,还有昌连粮行,两家打擂似的齐头排在一起,却空着戏台不上货,摆出来的粮食不够装满两车。
    华琼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一路走过各家展台,都要给她讲一讲这家的由来。
    “那位蓄着美髯的,是金茂粮行的二爷,荼荼你要记住这两家,京城米粮十有七八是出自他们两家,剩下二三成,才是咱们本地的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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