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心沉到了底。
    她脑子转到了极致,不等这伙人进门,立马出声:“啊呀?怎么有人?啊都怪我,不知道您家院子里是住着人的,对不住呀,一时内急,借了你们的茅厕用了一用。”
    胡嬷嬷不明所以,只当是进错门了,这会儿主家回来了,跟着唐荼荼连连称对不住。
    唐荼荼放柔声音,一时之间飚出来的演技几乎突破了她两辈子的天花板,她从褡裢里摸出两粒碎银,放在厨房的窗格子上,向几个武士福礼道:“谢谢哥哥们的茅厕,叨扰啦,我这就走啦。”
    几个武士动也不动,木人一样看着她,只有眼珠子随着唐荼荼动了动。
    “嬷嬷,咱们走。”
    唐荼荼腿发软,脸上的笑都快要撑不住了,不动声色地行至门边,一眼也不去看他们腰间挎着的刀。
    可与武士们擦身而过时,她发顶上糊着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桐油味,就瞒不住了。
    为首的武士霍然抬头,锵地拔出了窄刀,以奇怪的发音喝了一声:“哈其度唛噜!”
    旁边一个武士操着腔调古怪的盛朝官话,翻译道:“站住!”
    唐荼荼一听这个调调,立马明白了,是倭人!
    倭人,着火的花楼,囤了一屋顶的桐油……
    几件事电光火石间串成一串,唐荼荼扯着胡嬷嬷,拔腿就朝巷子口跑!
    身后几个倭人武士已经拔刀,锵锵的拔刀声听得唐荼荼心一个劲儿往下坠,两条腿几乎要飞起来。
    胡嬷嬷不防有如此惊变,吓白了脸,嗓子都破了音:“二姑娘,这是什么人啊!”
    她被唐荼荼拉着跑得跌跌撞撞。这一片民宅年代久了,青石砖路面碎得坑坑洼洼,胡嬷嬷腿脚远没有年轻人好,被碎砖绊了一跤,差点栽地上,又被唐荼荼扯住前襟提了起来。
    可已经迟了,追得最快的武士已经扣住了胡嬷嬷的肩膀。
    “啊呀,二姑娘快走!”
    胡嬷嬷情急之下,爆发出一股属于悍妇的泼勇来,劈头盖脸地甩了那武士几巴掌,两手朝着他的脸乱挠一气。
    唐荼荼借机狠狠一脚踢在那武士腹部,将他踹得后退两步。
    回头的这一瞬,她直直对上了后边的武士头子的脸,那男人露出斗笠下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启唇冷冷道:“库鲁死达。”
    唐荼荼就算是文盲,也能分辨出这句,是“杀了她们”。
    后头的武士已经追了上来,朝着胡嬷嬷提刀就劈!
    武士|刀仿着唐朝横刀制成,刀身极狭长,刀直刃窄,以纵劈横斩、大开大合见长,却也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双手持刀,攻势凌厉,防御不足。
    只要他双手握住刀,整个前心的防御就是空的。
    唐荼荼想也不想地翻转挂在身前的褡裢,对准那持刀的武士,她摸索到机括,眼也不眨地摁了下去。
    这个小包里,藏着江队长送给她的那柄掌心弩,唐荼荼出门一直随身带着,这么些年来,她一直都留有随身携带武器的习惯。
    一支寸来长的铜箭斜飞而上,从武士举刀的双手空档间飞过,几乎射穿了武士半张脸。
    这袖珍的弩|箭威力比唐荼荼想象中还要大,可惜装在袋中失了准头——她分明是照着武士心口|射去的。
    一击得手,唐荼荼又抓着胡嬷嬷朝着巷口奔。
    “啊——”
    身后那武士抱着脸惨叫,却训练有素,巷道狭窄,他几乎是违背了本能地贴上了巷子一侧墙壁,给后边的武士留出通路来。
    而唐荼荼已经躲不过第二刀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在她射出第二支弩|箭的一瞬间,紧追在后头的武士其右臂被一剑斩断,迸开一片血雾。
    那倭人惨嚎出声,唐荼荼仰起了头。
    一道神出鬼没的黑影从房檐上一跃而下,挡在了她身前,声音低平:“姑娘快走,外边有人接应。”
    是二殿下的人!唐荼荼头回觉得这跟踪者这么顺眼过。
    “你自己小心!”唐荼荼拉起胡嬷嬷就跑。
    巷道不长,几十步,跑出去即见天光,胡嬷嬷被断臂的血点子溅了一脸,她哪里见过这阵仗?几乎吓破了胆子,扯着嗓子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附近的摊主、货商,纷纷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别乱喊!”唐荼荼一声喝止,飞快定了定神道:“去街角找武侯铺,快去!”
    可用不着她叫,光行、保宁、道德、开明,四座坊的哨楼上都有哨卫朝着天空射出了鸣镝和红烟弹,响箭声音尖利如马哨,呼啸着穿透方圆一里地;而四条火红的烟线划破天空,同样方圆一里内无人瞧不见。
    各坊四角上都有一座武侯铺子,临到换岗的时辰,武侯铺中偷摸着下棋、唠嗑、打牌九的差役们听着这声儿,都立刻拿着武器起身,数十名差役朝着烟线的落点奔了过来,呈合拢之势围住了这条巷子。
    一时间整个南市上的行人避让,都莫名其妙地望着这几队武侯。
    而巷子中,远远不止追着唐荼荼的那几人,好几家宅子都打开了门,走出来的男人们全穿着一样的羽织袍,都是倭人武士!
    这不是条空巷子吗!唐荼荼几乎要疯了,她借用茅厕时吆喝过的,怎么就没人应一声!
    方才救下她的影卫已经退出了巷道,顾不上看她,背对着她道:“姑娘带上姆妈赶紧走,遮住脸,别离开南市,去人多的地方等。”
    唐荼荼顾不上细想,知道他们这样的人意识比自己敏锐得多,立刻拿袖子掩住半张脸,四下望望,朝着人最多的一家酒楼去了,在楼上开了个雅间,带着胡嬷嬷坐在最高处等。
    什么月事、脏了的裤子都顾不上了,她隔着一道窗子,望见那摞满了桐油缸子的屋顶突地起了火,桐油与花炮爆开了一片火光。
    火势随着迸溅的油花蔓延得飞快,整条巷道的屋顶上都着了火,数不尽的焰火往天上炸,轰然照亮了整座保宁坊。
    西边的万丈霞光,与东边的烟火璀璨混织一片,几乎要分不出天是被什么染红的。
    她听到街上有叫好声,喊着“烟花!漂亮烟花”的小孩子们满街乱跑;离得远所以不知内情的摊主们叫着“啊呀,怎么这时候放烟花”。
    路人站在低处,谁也不知道那条巷子里是一场厮杀。
    唐荼荼呆呆望着那片天,眼底映红了一片,很快烟雾大的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一咬牙,折身奔下了楼。
    “姑娘去哪儿呀!”胡嬷嬷没能喊住她。
    第85章
    香满楼的掌柜初时在跟客人们一同欣赏这焰火,渐渐觉得不寻常,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街上越来越多的灰烟,浓烟几乎要蔓延到酒楼大门来了。
    “这……似是着火了?”
    坐在门边的几个老饕觉着不对劲,正犹豫要不要走,还没犹豫出个章程来,便各个目光骇然,眼睁睁望着一道花炮穿街而过,朝着酒楼窗子急速射来,照白了窗边几个食客的脸。
    这速度快得没人反应过来,唐荼荼刚从楼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来,反应比谁都快,抄起手边一张小方桌,朝着窗口掷了过去。
    射入酒楼里的烟花弹叫这张小桌阻了一阻,轰然炸开无数碎金的火花,迸溅得四处都是,燎着了好几个食客的衣角。
    满酒楼的客人吱哇乱叫,扑火的、逃跑的、往桌底下钻的,乱作一团。
    掌柜硬是给看傻了,被那胖姑娘叱喝了一声“还不快清人”,掌柜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楼疏散客人去了。
    烟尘太大了,对街那条着火的巷子已经望不出巷道原貌,而那边房顶上堆着的不仅仅是桐油缸,还有不少小型规格制式的花炮。
    因为无人操控,筒子倾倒,烟花朝着街上乱飚,满街姹紫嫣红的火光乱窜。
    为了万寿节,京城三座烟花厂造出来的花炮何止万数,大型的花炮每一只都由虞部监管着,记录在册;而民用的小型礼|花|弹却数不清,这些东西杀伤力不大,飞不高,落入石墙、瓦片上也并不起火。
    可这五颜六色的喜庆物件,往天上轰时是好看的一朵朵彩花,可往地上射,直叫路旁的百姓吓破了胆子。
    一时间成了百姓心中的夺命阎王,礼花往哪窜,哪里的百姓就尖叫一片。
    离得最近的几家货摊摊主连货也顾不上了,撒丫子就跑,周围百姓人人自危,纷纷找地方躲藏,隔着远远的继续探头探脑张望。
    而火场中,不时有武侯和差役逃出来,跪在路边咳得几乎要炸了肺。
    唐荼荼心口一紧:巷子中的烟气已经蔓开三五分钟,这是火场中人的承受极限了。
    她再不迟疑,抢了香满楼侧巷中拴着的一辆拉菜的板车,套了一头骡子,在骡子臀上狠狠一击,这畜牲受了疼,呼律律嚎了一声,拉着车疯狂地朝着火的巷道中冲去。
    巷道狭窄,不足两米,只够这辆拉菜车通过,道路修得还不平直,最狭窄歪扭的地方,车子甚至要碾磨着墙壁前行。
    唐荼荼拿湿帕子蒙住嘴,一路拣人扔上车。
    火势太大,烟气蔓开以后,里头的倭人武士和武侯就不是在死斗,而是在比谁憋气时间久,谁活得长了,等吸饱了毒烟,通通是要死在这里头的。
    唐荼荼眼睛被刺得只留了一条缝,火光与烟气之中,她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但凡看见站着的人影,就一手一个往车上捞。
    好在不管武侯还是倭人,都是血肉之躯,吸入了一氧化碳之后全都软了身子,连刀都提不动了。
    而香满楼生意好,连拉菜的车也比寻常板车要大,唐荼荼一路抓出来七八个武侯,连刚才救下她的影卫也捞上了车。
    影卫惊骇地看着她仅凭着臂力,单手提起了一个又一个大汉,结舌道:“姑娘,咳咳咳……”
    唐荼荼扔给他一条湿帕子,“救人啊,愣着做什么!”
    那影卫刚把湿帕子蒙上脸,一抬眼,目眦欲裂道:“姑娘小心——!”
    唐荼荼一直警戒着身后,反手一肘子,把刚攒出点力气、提起刀的那个倭人武士击得口鼻喷血,又软趴趴地倒回去了。
    等穿出了巷道,瞧唐二姑娘还有要回头再走一趟的意思,影卫忙扯住她,自己驾着板车折回火场,走了第二趟。
    好在火势未烧到地上,富饶的南市又全是砖瓦房,没有着火的残垣断壁阻路,影卫一口气闭到头,把巷道中但凡站着的人都捞出来了。
    外头围街的武侯机灵,立马提刀把还活着的倭人武士挑断了手脚筋络,扔到了路边去。
    至于打斗中打进了院落里的武侯们,也陆续飞檐走壁从临近巷子中闯出来了,没折损多少人。
    此刻,更远处的南城兵马司才驾马赶来,下马后忙着疏散百姓,差爷们几声锣鼓厉喝,南市上看热闹的百姓们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货摊通通收了,百姓们也全四散到远处的铺子里去,街上很快看不着什么人了。
    兵马司维持住了秩序,组织兵士跟两旁的铺家借水救火。
    唐荼荼一头一脸的黑灰,这回倒是没受伤,手脚却软得厉害,她一屁股坐在墙边,胡嬷嬷呼天抢地地扑上来,差点认不出这是自家小姐。
    南城兵马司率兵的是都指挥陈丰年,他是眼睁睁看着这位女壮士蹚着火出来的,瞧这姑娘相貌眼熟,身形更熟,陈丰年认出她来了——十日前在东市上救了二位殿下的就是她!
    陈丰年疾步上前,才拱了拱手,还不等张嘴,就被那嬷嬷喝止了。
    胡嬷嬷哭求道:“官爷什么都别说,先送我家姑娘回府,这还不知伤成了什么样!得赶紧找大夫。”
    唐荼荼:“咳……我没事。”
    她手软脚软的,说话也无力,浑然不似“没事”的样子,胡嬷嬷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了马车,兵马司派一小队人护送着她,一路疾行回了安业坊,所过之处皆通行无阻,连户籍也没查。
    而城南烧着了一整条巷子的火光,中城这边是望不到的,从唐府望去,那个方向只有一片五彩缤纷的烟花展,唐家人只疑惑为何这烟花放得这么早,天还没大黑呢。
    唐荼荼一身灰土地进了门,倒叫全家人都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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