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厚孜这回写的是“经世致用”,是口问那天考官问他的两问之一,当时时间仓促,唐厚孜顾不得细想,回来自己不满意,这回文章里仔细写了写。
    他大概是吃着了文平理高的甜头,这回同样是文藻平实,通篇详实举例,说文人读书应该琢磨如何治事、如何济世,去读实用的书,让懂得各行各业门道的人,去管各行各业的事儿。
    “我在文社跟着几位兄长们会友,常听他们谈论国事,就知晓了道理。”
    唐厚孜含糊带过去了,心里有些虚,忍不住地望向荼荼。
    经世致用是道老题,他熟知道理,但也只能把道理落在纸上,他自己是举不出那么多详实的例子的。
    像不务农会怎样,唐厚孜只知道会没粮食,仓禀不实,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了,礼义廉耻就落下了,作奸犯科的人就多了。
    不经商又会怎样,商通四海,叫天下财货流转,商不出则三宝绝,谁也富裕不起来。
    各行各业皆有用,为上者要善于用人,让懂农的人管农务,懂商的人打理商署,读书要经世致用,学问必须有益于国事,爱好什么就去学什么,擅长什么就去做什么。
    ——可还有呢?再往远想,会影响什么呢,唐厚孜就想不出了。
    他那篇文章里起码一半的深奥道理,都是妹妹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的。
    荼荼脑子里不知怎么那么多新鲜东西,乍听道理并不深,却是环环相扣,仿佛从一人到人人、从一户到一乡、再到一城一国,全是连在一起的,掌权者与百姓上下同欲,群而不党,才能成就国富民强。
    这些,全是唐厚孜自个儿想不到的。
    唐厚孜再循着她的道理,去《太平御览》那套书里翻找,找出里边与道理相关的史料,堆在文章里,假装是引古论今以史为鉴。
    整篇文章看似观点新颖,其实是荼荼的观点;看似例证详实,其实都是先人所言。他汇总了各家之言,最后只提出了几段自己的见解。
    写得了这篇集大成的文章,唐厚孜特别惊喜,却也心虚得厉害,他从没写过这样的文章,文章末尾附上的史料出处,竟整整列了一页。
    这……不是抄吗?
    爹和牧先生、叶先生却都啧啧称奇,夸这文章作得不错。
    唐荼荼冲哥哥眨眨眼睛,埋头吃饭。
    这是后世的资料搜集大法,写论文时,搜集原始资料是最重要的。
    那半套《太平御览》实在好用,有点像后世的词条检索,会将同一类内容前后串联在一起,全是几朝的大学士们汇编成的,集万家所长,堪称古代最强百科书。
    她看过哥哥几篇文章,乡试公榜时,也在学台看过前五十名学子的文章。
    唐荼荼字认不全,读书人见得也不多,暂时还不清楚是不是所有读书人都这样。
    只看那些文章里,许多学生都是抓着几句大家名言,衍伸出自己一点微薄的思考。乍看写得洋洋洒洒,其实空话不少,尤其时务策,看似说理透辟,实则很少有人提出了有见地的时务措施,对现实没有多少参考意义。
    哥哥这个年纪,能熟读经典、通晓事理已是不易,强行说理反倒尴尬,唐荼荼就给他讲了后世写论文的办法。
    男儿十四岁,三观已经定下了雏形,但从知识学习的角度讲,这又是可塑性最强的年纪,他会像一块海绵一样疯狂汲取知识。
    唐荼荼想潜移默化、一点一点地用后世的知识,武装哥哥的头脑。
    她还没想好怎么行动,只生出这么个蒙昧的意识,具体如何讲给他、讲些什么知识才合适,还得慢慢琢磨,不能与盛朝世情拧巴,不能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学得脑子乱了。
    这么做有多少用处,唐荼荼也不知道,眼下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雕琢好哥哥的文章,让他顺顺当当进了国子监再说。
    二殿下说国子监博士们选弟子,各有各的喜好,哥哥这样角度新颖的文章,应该可以吸引一个眼界开阔的夫子,只盼着有个好夫子看在他博闻强识的面上,收他入内门吧。
    吃过晚饭后,唐夫人拉着她回了正屋。
    唐荼荼双手和脖子上的烧伤痂住了,最近几天痂块脱落,痒得厉害,唐荼荼总忍不住拿手摩挲。
    死去的皮囊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浅色的新肉来,触感怪异,唐荼荼午睡时做梦都梦见自己是条蜕皮的蛇。
    “你又挠!怎么能挠!要等着痂自己掉。”
    唐夫人一看见就念叨,嘱咐了珠珠盯着,珠珠上了心,一看见姐姐碰伤口,就啪啪打她手。
    今儿第十二天了,总算能从烧伤油换成焕肤膏了,膏体绵密,涂上去就吸收了,比两手油呼啦嚓的舒服多了。
    唐夫人放心不下,连胡嬷嬷都被她格开了,自己亲自净了手给荼荼换的药。
    伤处留下的瘢痕颜色很浅,摸上去是皲的,乍看却看不出来了,好好用药想是能褪下去。唐夫人这才放下心,含笑问她:“怎么这两天,不见你往容府去了?”
    唐荼荼含糊道:“天太热,不好打扰容二哥养伤。”
    这几天她连家门都不敢出,背着一身杀身之祸,怎敢去容家?别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给人家惹一身腥。
    唐夫人:“明儿跟母亲过去瞧瞧罢,我每隔一日去一趟容家,容夫人总是问我‘荼荼呢,荼荼做什么去了’,我给你找了好些借口,自个儿都过意不去了。”
    唐荼荼想了想:“也行。”
    两家中间只隔着两座宅,前后不过二百步路,唐夫人还细致地备了礼。
    容嘉树右臂的肌腱续上了,虽然还是疼得厉害,但比先头好许多,已经能屈伸胳膊,穿得上衣裳了。
    唐荼荼绕过影壁的时候,看见他家两个妹妹搀着他在院子里行走,莞尔和她姐姐嘉月都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周围围了一大圈仆人。
    容嘉树哭笑不得:“我是手臂伤着了,腿又没事,栽不了跟头的。”
    容莞尔道:“那可不行,娘说了,让我跟姐姐看着你。”
    “围这么多人做什么,做你们的事儿去。”容嘉树忽的顿住声音,望着北边,展开了个笑。
    “唐家妹妹,你来啦。”
    第90章
    容府宅子是东边开门,正对着太阳,春光实在明媚,唐荼荼眯弯眼睛,隔着老远,冲容二哥张开五指挥了挥。
    隔着半个园子的容嘉树不知这是什么礼节,也学着她的样子,傻愣愣地抬起了左手。
    唐荼荼噗嗤一声笑了。
    闺女身上难得冒出了几分少女的憨甜,唐夫人在后头瞧着,心领神会,觉得带荼荼过来串串门真不错。
    “荼荼姐!”容莞尔年纪最小,待客礼却周到,一路哒哒哒跑过来,“我家天天念叨你呢。”
    以前她们几个碰面,莞尔总是去挽珠珠,俩小丫头手拉着手就跑走玩去了,从来不带唐荼荼的。这回,唐荼荼有幸被莞尔拉住了一只手,一时还有点受宠若惊了。
    容家的园子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园子大,而小径曲折,方显得景观深远,小而玲珑,空间层次很好。不像唐家那样,园子就是个种了些花草的院儿,放眼望去一览无遗,能从二门一眼望到后院门去。
    景随路转,进正厅要沿着这条小径,穿过一座花房、一座凉亭,再往里走才进得院子。一个园被容夫人弄成了个弯弯绕绕的黄河阵,白白走了好些路。
    唐夫人来过好几回了,她怕露怯,人前从不多嘴,回到家里却跟荼荼嘀咕了好几回,说“讲究人家就是跟咱们不一样,道儿都修得九转十八弯的。”
    可穿过那间花房时,唐荼荼看见石桌上的茶具是用过的,猜容家晌午有客人来过。唐荼荼一下子恍然,悟到了这样设计园子的精妙之处。
    凉亭与花房都能用来待客,像一个划分人情关系的界限,什么样的客人能进到第几道门,都由主家决定。
    容大人这位盐铁司副使,政务紧要,事无小事,他家门前没断过客人,有商人,也有小官,家里待客的礼数就得讲究。
    想来客人被领进园子,坐在漂亮的花房、或是纱幔轻透的凉亭里,只会觉得惬意,没能进得容家正厅,也一定意识不到自己被轻慢了。
    而坐在园子里,四面开扩,客人哪里还敢送礼说事儿?十二坊中处处都是锦衣卫的眼睛。
    唐荼荼上回来的时候没顾上瞧,这回看仔细了,心说论园林艺术这一块,她学十年也比不过这些匠人,彻底歇了这门心思。
    曲径幽长,容嘉树平地绊了个趔趄,旁边的书童眼疾手快地扶稳他,“少爷,看路。”
    十五岁的少爷脸皮薄,从耳朵尖烧到了脖子根,支吾应了声“看着的”。
    等脸上的火落下去了,容嘉树才找了话题开头:“唐家妹妹,你的伤好了么?”
    莞尔嗐呀一声:“二哥,叫什么唐家妹妹?多见外,你跟荼荼姐都是过命的交情了,直接喊声哥哥妹妹也行的。”
    “怎敢……莞尔你别胡闹!”
    容嘉树一张白净面皮又红起来,问了些正经话:“唐家妹妹,你大哥给国子监投名帖了吗?得赶紧了,初六就要入学的。”
    唐荼荼:“没递帖,我家一个博士也不认得,只往香草堂投了篇文章。”
    香草堂是紧挨着国子监的一家文社,名取自诗经“香草善鸟,以配忠贞”这句,有为朝廷招揽饱学、忠义之士的意思。
    这间文社也是国子监夫子和学生们集|会的地方,一向有接名帖、品鉴文章的传统,成就过不少名师高徒。
    唐荼荼问:“容二哥写文章了么?”
    容嘉树摊开右掌慢慢弯曲,只曲起一半,就不敢再动了。
    他给唐荼荼展示完了,说道:“我手臂尚不能握笔,只能口述出来,叫我大哥帮着润色誊录。”
    说罢,他脸红了红:“唐家妹妹我不瞒你,爹爹也帮我润文了,这文章署着我的名,其实全家都帮我出主意了……咳,实在羞愧。”
    走在旁边的容嘉月眼皮蹦了下,不忍看地捂上了眼。
    ——这种事!又糗又没脸的,你跟唐家妹妹讲什么!哥你要讲风花雪月啊,讲你的雄心壮志啊!
    她从手指缝间偷悄悄观察唐家妹妹,以为她会忍笑,谁知唐荼荼不假思索道:“没事儿,我哥也一样,我爹和家里的先生都给修改过的。”
    还有她这个来自一千年后的最强外援,噢,还有本百科全书。
    容嘉树长吁一声:“那我就放心了,还怕你……和义山,会瞧不起我。”
    “不会呀,多正常的事儿,择个好老师最重要。”
    唐荼荼真实年纪二十六,把他当半个小辈儿看的,压根没觉出容嘉树的断句有什么蹊跷。
    莞尔瞅着俩人咕叽咕叽地笑,珠珠从这古怪气氛中领悟到了两分微妙的趣味,似懂非懂,嘿嘿笑了声,和莞尔手拉着手跑远了。
    只有唐义山愣愣走在最后头,摸不着头脑,寻思自己就搁这儿站着,嘉树兄怎么不直接来问自己呢?
    几个少爷小姐才到正厅坐下,屋外跟进来个布衣少年。
    看年纪比他们大两岁,身量不高,略略躬着背,走路轻巧无声。
    这少年沉默地站到了容嘉树身边,给他揉捏掌心和小臂穴位。因为隔着衣裳,就没避讳几位小姐。
    之后,他又极小心地拉伸容嘉树的大臂,做了屈伸、抬手几个幅度很小的动作。
    这少年进门不吭声,半天也没说话,最后做完这一套动作,更是冷淡地点个头就要走。
    容嘉树赶在他跨出门槛前道了声谢,那少年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唐荼荼问:“这是?”
    容嘉树忍着疼,声音都变调了:“王太医说,每隔几个时辰就得这么捏捏,舒血活络的,不然淤血会像下雨天的沟渠一样淤积起来,就是那种……”
    他怕唐荼荼听不懂,绞尽脑汁给她解释。
    噢,是防止术后血栓啊,唐荼荼比他更懂,寻思刚才那个应该是王太医手跟前的药童,她在意起另一件事来。
    “王太医没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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