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上一群女眷各个面如金纸,探着脖子张望,没人发现她家老太太的异状。
    还是唐荼荼观察入微,她小桌上的茶杯忽然轻轻晃动了起来,薄胎瓷底儿撞着桌板,清脆地叮叮作响。
    唐荼荼细看,原来是前头那老太太后背贴上了小桌,她似是在抖。
    “您怎么了?”唐荼荼觉着不对劲,起了半身去看。
    竟见这老太太脸色发青,一手死死按在胸口上,另一手哆嗦地厉害,五指痉挛成鸡爪状。
    唐荼荼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直起身,抓过老太太旁边坐着的女眷狠狠一扯,那是一位满头华翠穿金戴银的夫人。
    唐荼荼一着急,手下就没了轻重,那夫人叫她这一下扯得仰了身,差点滚下椅子来,不可谓不狼狈,扭过身,脸上从错愕到怒火晃荡了一瞬间,张嘴就要叱骂。
    “你……!”
    唐荼荼忙一指前头:“你家老太太是不是犯病了,她怎么抖得厉害?”
    那夫人听着她这么一句,哪里还顾上怒,魂儿都吓飞了:“娘,娘你怎么了?”
    这下一家人都鸡飞狗跳起来,谁还顾得上看场上,全家儿媳孙媳、丫鬟仆妇全乌泱泱地围上来。
    “老太太!老太太怎么啦!”
    “您别吓我呀!是不是吃什么东西卡着喉咙啦?”
    叫的、嚷的、掐人中、抚背的,掰开老太太嘴看她是不是卡喉了的……乱成一团。
    唐荼荼原本要上前,被她们挤出了人群,她反倒滞了滞,攥紧了手指,只冷声道:“气儿都喘不上来了,还围成一团!赶紧散开,去叫太医啊!”
    一家人如梦初醒,扯着嗓子叫唤:“快来人!都让开,太医呢?!”
    第109章
    好在摔角场地旁边就是太医棚,从院使到食医、疾医、疡医,三类大夫全随了驾,就怕这南苑刀剑无眼地伤着了贵人。好几箱子外伤药还没开盖呢,先倒了一位老夫人。
    院使领着几个绿袍太医迅速查看,瞧她们一家六神无主的,问老夫人有什么旧疾、才刚吃了什么东西,七嘴八舌各执一词,没个主心骨。
    于是望闻问切四诊里头省了一半,只掰开老夫人的嘴查看,同时探了探脉搏和颈动脉的跳动。
    “转豆脉,勃发疾促,重危。”院使疾声吩咐:“挂帘!医女过来。”
    几个药童跑着在看棚里穿梭,立刻将四面白帘高高举起,挡住了外人目光。
    看棚地方窄促,临时挪腾不开,白帘子一下把这姚家的女眷全围在了里头,几张桌子一拼,抱起老太太躺在了上头,解开了她襟口两粒扣子。
    他们急救似有章程,一个有些年纪的医女清理了老夫人的口鼻,在她嘴上垫了块薄布,托起其下巴,捏住鼻子,开始嘴对着嘴吹气,分明是人工呼吸。
    ——是了,这是有急救术的年代。
    唐荼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想分辨这是那位大牛先祖、还是江茵传过来的,那位老先生的书她只借来几本,剩下两箱子都没看过,一时分不出来。
    可医女对嘴吹了会儿气,这老夫人不见丝毫好转,面色很快从青色变成紫绀,甚至隐隐发黑,情状可怖。她双手已经离了胸,转而抠在自己的喉咙上,唤不上气儿来了。
    那穿着青袍的院使大人猛地回头:“王常山呢?!”
    “这儿呢,这儿呢!”身后几个腿脚麻利的药童推着一个大夫连走带跑地上了前,正是王太医。
    王太医才刚还在疡医队伍里,给那几个小郎将诊治,转眼就又被拉拔着跑过半个校场,他只来得及喘了两口气,稳了稳手,从医箱里抽出一根袖珍的金刀,稳而准地在老太太喉头之下半寸、一个黄豆大小的凹陷处,刺刀进去了。
    “啊!”女眷们惊呼出声。
    可他下刀太快了,还不等女眷们扑将上来、骂他杀人,那老太太接连几声剧烈地呛咳,整张脸由黑转青,又因飞快回血而涨红。
    活过来了……
    她家一群女眷都傻住了,结舌不能言语。
    这是快速开放气道的办法,唐荼荼听过这样的急救措施,还是头回见。
    她双眼紧紧盯着王太医,心里紧随着王太医的每一个动作默数秒钟,计算急救时间。
    等老夫人咳完了,也长长地喘完了,王太医这才顾上戴起手套,拿蘸了药酒的棉花消毒伤口周围,擦去了很少的几丝血迹,往那个小刀口里插了一根银制的细管进去。
    往脖子上开了刀!
    开了刀还要插根管!
    她家女眷吓得快要晕过去了,哭都不敢哭出声,好几个都圆睁着眼睛流了一脸泪,怕一出声叫起来,老夫人立马断了气。
    皇帝右手边的席上,一位穿绯袍的大官得了口信儿,面沉如水地大步行过来,掀起白帐布钻进来,跪蹲在母亲膝边,连声问怎么了。
    几个太医才把望闻问切补上,诊治一通之后,院使和煦地叉手问了个安,他与刚才果决地叫王太医开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温声唤了句“姚大人”。
    “想是老夫人吃了什么不合宜的,大夏天的又上了火,喉头水肿,才刚场上比武那阵仗吓人,叫老夫人着了慌,气道受阻,一口气儿没上来。”
    姚大人看着那银管,自己手也哆嗦:“这治好了么?插着这管又该如何?”
    院使道:“这是下下之策,只是救命要紧,顾不得与大人请示,过了这股劲,一时半会儿便无性命之忧了——大人叫你家仆妇都别围在这儿了,扶老夫人回帐里歇歇,不得进食,也不得饮水,且坐上半日。周太医你去看着,隔会儿我再亲自去诊。”
    见她家一群女眷都扑簌簌掉眼泪,院使到底放心不下,提点了句:“也别忙着送老夫人回家,舟车劳顿的,路上再犯起来,反倒不得宜。”
    姚大人放下了心,见老母白着脸垂垂瘫坐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老太太全身汗如雨下,湿透了衣襟。
    做儿子的终于想起来兴师问罪,环视一圈冷冷喝问:“是谁照看老太太的?这么多人都瞎了眼吗!”
    一群女眷讷讷不敢言语,唐荼荼刚才扯的那位夫人是他家主母,眼圈发红,拉着老爷告罪:“都是我不操心,娘就在我旁边坐着,我竟只顾着看场上了。”
    大庭广众的,那官老爷也不好冷下脸训斥她,宽慰了两句,只说是丫鬟的错。
    姚夫人忽然想起来:“刚才得亏了坐在后头的小姑娘提了醒儿,我才留意到娘……哎,人呢?”
    唐荼荼已经拉着自家人离了看台,她站在校场高处的矮坡上,远远望着那边的嘈乱平息,高高挂起的白帐也撤下了,知道是没事儿了。
    瞧这家的仆役开始四处张望,明显是在找人,唐荼荼拉起母亲和珠珠就走,唐厚孜也忙抬脚跟上。
    一家人跟着回营帐,都忍不住地瞅着唐荼荼,只觉她目光沉稳得像个大人。
    唐夫人心跳得老快,可荼荼冷静的样子,竟叫她也受了几分感染,慢慢地安定下来,问荼荼:“怎么不留下,听一听她家人的谢?”
    唐荼荼分神想着这手术,脑子里一张手术记录表已经成型了。她心不在焉的,回话有点跳脱。
    “她家那么多人,那老太太要是救活了,没准我还能听着一句谢;万一没救过来,人家兴许还要怪我发现得晚,那么一大家子还不得吃了我。”
    唐夫人没想到这层,失笑出声:“怎么会?那样的人家,一瞧就是讲究人家,她家谢你还来不及,哪有以怨报德的道理?”
    回了营帐,几人坐下喝口茶的工夫,唐老爷也步履匆匆地赶回来了,一迭声问刚才怎么了。
    天儿热,他跑出一身的汗,摸着脑门直揩汗:“我一听说是个圆圆脸的胖姑娘,立刻就想着了咱家荼荼,还当荼荼犯了什么事儿冲撞了人家老太太,吓得爹脚都软了。”
    这是爹该当值的时辰,他这样一年从头到尾勤勤恳恳上班的小官,却撂下职跑回来了。
    唐荼荼抓住关节:“那是谁家的老夫人?”
    “荼荼不认得?”唐老爷奇道,问完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荼荼上哪儿认得人家。
    “那是五阁臣之一的姚知非姚大人,是给皇上阅折判牍的一品大员,其弟是翰林掌院,说姚家一句满门朱紫也不为过。宫里头还有位姚娘娘,上回你在花楼救下的九皇子,就是他姚家的亲外孙儿啊!”
    噢!唐荼荼把人和事儿对上了号,姚妃娘娘一气儿赏了她三百两呢,还有两匣子银作局的首饰。
    “荼荼仔细与爹爹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荼荼一点细节不漏地说了,特地讲了讲“看到瓷杯晃荡,发现姚老夫人发抖”这一点,也没几句话就讲完了。
    至于手术,是在白帐布下做的,唐荼荼不确定太医院愿不愿意传扬,只简单一句带过去了,切开气管的神奇妙处,她略过没提。
    唐老爷长舒一口气,细细打量着闺女,这孩子,看着五大三粗的,却有这等细致和伶俐。
    他笑道:“连番两次与姚家结缘,想来这家是你的贵人。”
    唐夫人还是有些意难平,絮絮叨叨:“成不了贵人啦,荼荼跑得比兔子还快,好大一个人情,说不要就不要了。”
    唐老爷沉吟道:“咱们问心无愧,也不用刻意躲着,且叫他们四处找人罢,等找到你这儿了,你再认下这个功不迟。”
    唐夫人有点遗憾:“要是找不着呢?围场这么好些人。”
    唐老爷细细与她解释:“荼荼年纪小,频出风头不是什么好事儿。既然都回来了,这当口的再凑上去,倒显得像是咱们挟恩图报,反倒不美。”
    道理也浅白,唐夫人听进去了,一家人拿定了主意。
    “既如此,老爷我得赶紧回去当值了。”唐老爷做着仪制司郎中,陪着上官监管猎场各部的,不敢擅离职守,偷偷遛了个号还得赶回去,坐不到半刻钟又匆匆走了。
    唐荼荼与他前后脚出门,她都掀起帐帘出去了,脚下打了个拐,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禁足”了。
    瞧着天色也不早,快要到晚饭的时辰了,唐荼荼怕自己走久了,全家再兴师动众地找人,只好回头请示唐夫人。
    “我能去看看萧举人吗?”
    有义山在旁边提醒,唐夫人才恍然明白,原来后晌那个打架很机灵的小少年就是他们口中的萧举人,一时间啼笑皆非。
    “这……没头没绪的,也没个章程,私底下见面,怕是不好吧?”
    荼荼自个儿主意大,唐夫人不太敢做她的主,说话总是要拐个弯,而不是一句“不行不可以”,待斟酌了措辞,话说得更委婉了。
    “娘跟你说,这年纪的小少年心不定,捧着送上门的,他未必会珍惜。不如由你哥哥带着你过去,隔得远点儿,叙两句话就行了。”
    “该是如此!”唐义山连连点头。
    唐荼荼:“我想自己去。”
    她和江凛都是一身秘密,有哥哥在旁边,没两句话就得露馅儿。
    他们都默认自己跟队长有情了,唐荼荼好笑,可解释这事儿更费口舌,她索性应了下来。反正队长下个月就要回天津了,到时候天各一方,下回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唐荼荼想了想,学着娇滴滴小娘子的模样,帕子一遮脸,拿捏着软哒哒的腔调,蚊蝇般哼哼:“我害羞……母亲,你就答应我吧~”
    帕子挡住了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全家人默了默,都忍俊不禁,只好松了松口,想叫萧临风过来叙话。
    “人家都受伤了,还让人家来回跑动,多不地道。”唐荼荼退而求其次:“我带着芳草去行么?”
    唐夫人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叫芳草跟着她出了门。
    唐荼荼活了两辈子,自认是个天塌下来也能自己扛的成年人,这么点儿事还得跟大人请示,她心里边别扭得不行,往芳草身上瞅了瞅,寻思一会儿怎么支开她。
    芳草年长她两岁,一脸“奴婢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的意味深长。一路上还安排了计划:“我在帐篷外头守着,小姐快点,叙话说上一刻钟就差不多了——至多能牵牵手,别的可都不成!小姐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去咱当家那儿告状去。”
    唐荼荼一噎,斜眼乜她。
    这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这么新潮的见识,主子出门,她遮掩,主子私会,她守门。
    萧临风的帐篷离得不远,在南面宝鼎塔附近,他随一群门生围着二殿下的大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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