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院里的丫鬟全进来瞧稀罕,围着荼荼站了一圈,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夫人,这银绶带怎么挂上去?挂上去掉不下来么?”
    “娘平时也不怎么伺候你爹穿官服,你爹出门早,让我多睡会——都笑什么呢……”
    “都穿上官袍了,再梳姑娘头像什么样子?”
    八张嘴凑一块,能凑出好几倍的吵。
    唐荼荼坐在椅子上由她们摆弄,手上翻开那本写官员法度仪表的册子。
    这是随官袍一块送过来的,是雕版印刷本,里头做官守则十几页,定了百八十条规矩,规范的都是坐值的品官,与她这个编外人员不相干,唐荼荼只把与杂职相关的几条记下来。
    杂职没有官帽,随这身袍子发了顶四方平定巾,这帽子肖似一个倒扣过来的四方篓,黑纱质地,簇新的帽子型儿硬挺,戴上以后显得人方正。
    几双手忙活着,总算给她穿戴好了。
    “瞧这派头,怎么样?”唐夫人眼睛灼亮。
    唐荼荼对着镜子照了照:“挺显脸瘦的,挺好的。”
    这孩子……唐夫人轻怔,吩咐胡嬷嬷带着丫鬟出了屋子。
    这身官服发下来,全家都高兴坏了,荼荼自个儿脸上却瞧不出多高兴的样子,她就像在试一身新衣裳,试过了,挺合身,便罢了。
    瞧不出欢喜来。
    正屋里的镜子,和唐荼荼屋里的小铜镜不一样,家里老爷和主母住这屋,正衣冠得用大镜子。
    唐荼荼站在镜前,依次扶正帽檐、抚顺衣领,抻平袖口的褶子,又沿着斜襟把扣子一个个扣上。
    这串动作她做得极有韵律美,仿佛已经这么做过了几千次。
    扣子却一路系到了下巴颏。
    什么不欢喜,原来丫头是害羞了,不好意思在人前露相,这不,她比谁都稀罕这身衣裳。
    唐夫人失笑,将那点子疑惑甩开:“天儿还不凉呢,不用系这么严实,你爹平时都敞着这个扣儿的,说系了勒脖子。”
    唐荼荼笑起来。
    她也勒脖子,但勒得习惯了就舒服了,前襟没这个压迫感反而别扭。
    镜子里露出她的样子,圆脸,浓眉,杏眼,相貌无甚出彩,充其量算是秀致,一身气势却是足的,胸膛撑得开前襟,双肩也能将衣裳架平。
    这身版型笔挺的衣裳,可真像一身军装。
    中秋这夜,府里人不多,仆役们都是京城人氏,一年歇不了几天假,全歇在年节,中秋都要回家吃个团圆饭。
    好在有两户是从老宅带过来的家生子,尚不用唐夫人自己动手捯饬宴菜。
    霞光散尽,又等了半个时辰,月亮才慢吞吞地爬上天。
    唐义山率先端起了杯,给爹、母亲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桂花酒,朗声贺词。
    “孩儿受爹娘十四年哺育,以前孝心藏在心里,不敢开口,怕学无所成,嘴上报答爹娘的话皆成空谈。今年得了些成绩,权当我厚颜鲜耻说说大话。”
    “这些年,爹爹教导我豁达心胸,母亲为我操持细物,片语支言,不能一一尽述。孩儿以这盏桂花酒聊表孝心,敬爹娘,等我入了国子监,必竭我所能,早日出人头地,撑起咱家门户,叫爹和娘再不为我操心。”
    他一仰头,饮尽了这盏。
    “大过节的,说这个作甚……”唐夫人眼睛一酸,差点掉了眼泪,连忙眨回去。
    嫁入府十二年,当了十二年后娘,终于在这一年的中秋,听着了一声“娘”。
    唐老爷放在桌下的手拍了拍她膝头,又寻摸着,握住了她的手。
    唐荼荼说不出这么有文采的话,拉了珠珠一起站起来,笑盈盈添了一句:“祝爹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珠珠:“还要暴富,好好赚银子!”
    唐老爷笑道:“你们仨快别惹你娘掉眼泪了,快吃月饼罢。”
    月饼都是切开的,一家人分食寓意更美,切成六瓣,每瓣只一个小三角。唐荼荼细瞧了半天,每瓣月饼都塞着饱满的馅,她分不出哪个是自己包的小馅月饼了。
    无奈拿起了一块豆沙的,尝了尝味,磨匀的豆沙里放了糖,齁甜。
    今夜始终有云遮月,没看着完完整整的月亮。等撤了席,月中梢头时,云才慢慢散去,可这会儿全家都歇下了。
    云遮中秋月,明儿兴许要下雨了。
    唐荼荼沿着廊栏绕了五个圈,权当消食。回了院里时,廿一已经在候着了。
    他带了两名影卫来的,左右影卫手里各捧了个礼盒,细细的红绸带打着吉祥结。
    唐荼荼乐了:“给我的?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呀。”
    廿一笑道:“殿下亲口吩咐的,给姑娘备份节礼。咱们都是粗人,也不知道二姑娘喜欢什么,叫芸香挑了几样,趁着中秋夜给姑娘送过来。”
    唐荼荼:“……哎呀,我都没给殿下准备回礼,等我进屋找找有什么能回礼的。”
    廿一:“姑娘收下便是,殿下也不缺什么。”
    “那怎么好意思。”唐荼荼笑得直掩口,眼睛弯弯地端过他们手里的礼盒,俩盒子摞起来抱在怀里。
    廿一又说:“围场一事论功行赏,赏银也足数给姑娘拿过来了,姑娘换成银票用罢。”
    这些影卫都不是会寒暄的性子,办完差事就转身要走了。
    唐荼荼启唇,鬼使神差问:“那身官袍,是不是你们府上做的?还有赏我个七品官的手谕,是二殿下跟太子讨要的?”
    廿一:“姑娘怎这么问,衣裳不合身么?”
    唐荼荼心说,衣裳那可是太合身了。正因为太合身,所以才有古怪。
    她跟太子就那天见了一面,说话不过一刻钟,太子不可能眼力好到能一眼目测出她三围,真要是那样,也太……变态了。
    唐荼荼从晌午琢磨到这会儿,寻思是因为她在二殿下府里养过伤,那几天都是芸香给她换的衣裳,才知道她衣裳的尺码。
    廿一笑得意味深长,云里雾里来了句:“姑娘既有了猜测,还需奴才说什么?夜深了,姑娘回屋罢。”
    话落,这侍卫头子一拱手,鹞子般起落,飞出院墙不见影儿了。
    唐荼荼没问出个结果,有点怅然若失,关上门,瞧这俩礼盒又高兴起来。
    大匣子里是一匣金元宝,总共六颗,形似小船,肚大底儿小,圆润可爱地立在红绸上。
    纯金嗬!元宝底下写着“京制五两足宝”,唐荼荼算了算,一颗金锭子五两重,这一匣子又是三百两白银了。
    二殿下真是太局气了!
    大晚上的,顾不上拾掇,唐荼荼连匣子带元宝往床底下一塞,又去拆另外一个礼盒。
    这一盒里放了块有她脑袋大的宫廷月饼,用桃花纸仔细包裹着,宫里的东西都讲究,月饼上印了玉兔祥云纹,油渍渗过桃花纸。
    一旁还嵌着个掌心大的小木匣,蜀锦褙面,绣线精致。掀开盖,露出里头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来。
    唐荼荼轻了呼吸,旋开木塞,香气扑了她一脸。
    那是一瓶蔷薇水。
    从大食远道而来的蔷薇水,这两年风靡京城,本就贵得离谱,又有一群贵女趋之若鹜,更是让这花水身价倍增,在民间几乎成了聘礼、嫁妆中的必备项。
    嗯?
    这……送错了吧……
    唐荼荼老脸一红,啪得盖回去,心说二殿下干嘛呢这是,好端端的送什么蔷薇水,这是革命友谊应该送的东西么!
    这么大一只匣子放在她腿上,好像给她施了个定身咒似的,唐荼荼胳膊腿儿都麻了,僵坐在那儿,脑子里放了场万响的炮仗,噼里啪啦炸了她一脑袋浆糊。
    窗外月笼轻纱,叫她心里跟着冒出点朦胧的桃粉色来,各种乱糟糟的猜测在脑子里冒出头,又被唐荼荼反反复复地摁下去。
    摁下葫芦浮起瓢,这头摁下,那头浮起来,没个停当。
    忽的,她视线落在包裹着月饼的桃花纸上,薄泠泠一张纸,渗出的油渍分明是四个楷字。
    ——吉祥常宁。
    常宁……常宁啊。
    唐荼荼深呼一口气,倒仰回床上。
    就说呢,他怎么莫名其妙给我送蔷薇水了,原来是给常宁公主的啊,吓死个人。
    他府里的人也真是,送礼前都不好好检查一遍,都送错到她手里了,这闹的。
    唐荼荼捏起这只细颈瓶,对着光细看,瓶子触手温润,光华诱人,几乎是透明的,虽然及不上后世的机器工艺,可也逼近了人工的天花板。
    送错了就错了吧,不还他了。
    唐荼荼弯起眼睛,这回放心大胆地旋开塞子,倒出米粒大一点来,在手上抹匀,闻到了驳杂的花香,因为味儿太丰富,还不待闻出是什么花儿,就叫这甜滋滋的味儿甜齁了鼻子。
    这香霸道,甫一散开就侵染全屋,留香便不是很持久了。
    唐荼荼在这甜味里犯了困,合衣睡着了,仿佛揣了个甜美的梦。她迷迷糊糊想着。
    ——蔷薇水,琉璃瓶,水晶,玻璃,二氧化硅,sio2……
    将将要睡着时,叫亥时的更声敲了个机灵,唐荼荼倏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等一下,这香水瓶是什么材质来着,好像是玻璃啊?
    ——底部的托,摸上去好像……是个凹透镜啊?
    唐荼荼睡意全飞了,想了想这蔷薇水贵重,她翻出个快用光的润肤乳罐子来,把胳膊腿儿全抹了一遍,用光了那点残余的乳膏,洗干净这罐子,盛上了蔷薇水。
    又从隔壁库房拣了根锯条,顺着琉璃瓶底那一圈,“吱咕吱咕”磨了起来。
    直到夜深人静时,唐荼荼终于磨穿了这个瓶。
    她得到了一个边缘厚中间薄,朝着一向微弯的、厚实的圆玻璃片。
    好家伙,果然是个凹透镜。
    唐荼荼捏起这块玻璃对光看了看,烛光层层反射,晃花了她的眼睛,可她乐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第129章
    “姑娘是说……把这片琉璃放在眼前,我就能看清远处了?”
    牧挂书端详着手里这个圆片,迟疑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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