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小姐,快出来!趁这会儿雨不大。”车夫撑着雨伞送他俩进了门,才半个身子缩进车篷里避雨。
    唐老爷告了个小假,特地送她过来的,一路上看荼荼一眼,愁容满面地唉一声,再看一眼,又惆怅唉一声。
    唐荼荼听着都替他累得慌,喊了声。
    “爹,我真能应付得来,这工部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是官员,还能欺负我一个小孩不成?”
    唐老爷耳提面命:“你可别小看这工部,工部虽为六部之末,可人才如云,里头全是各行各业的名匠——名声大了,人自然傲气,同行相轻是常事,太子殿下又让你以十四稚龄给一群先达讲学,老先生们谁能服气?心中怕是要生怨。”
    六部管理严苛,衙门前的敞地上站满了侍卫,唐老爷领着荼荼上前。
    门吏本没留意他俩,进去了也就进去了。唐荼荼仰起头冲人家笑,这么一抬头,露出一张芙蓉面。
    说芙蓉称不上,够不上一眼惊艳,让门吏惊呆的是:这分明是个穿着官袍的丫头!
    面皮嫩,瞧着十四五岁,哪儿来的这么个丫头片子,连官袍都敢伪造,还挺合身!
    门吏深吸了半口气,张嘴要呵斥,唐荼荼把那块腰牌一伸出来,他剩下半口气又卡喉咙里了。
    七品……官?
    门吏颤巍巍拱了一礼,拿捏着语气:“小的……见过……大人?”
    “免礼免礼,不用客气。”唐荼荼笑盈盈应了声,追了两步,学她爹板出一张严肃的脸。
    背后一群侍卫见鬼似的回头瞧,一时间恍惚这是哪位高官家的姑娘跑来玩了。
    唐老爷愁得两条眉毛快耷拉到眼上了,衣袖兜着手:“怎么能说‘免礼’,这话咱们用了不妥。”
    唐荼荼:“那该怎么说?”
    唐老爷:“略一颔首,笑一笑,走过去就是了。”
    唐荼荼:“那不会显得太冷漠么?”
    她一寻思:“我之后一段时日得天天来,总得跟前庭后院的人把关系打好。要不然我每天出门买上三斤桃,看见谁就给人家塞俩。”
    “胡闹么这不是。”唐老爷眉头皱出几字纹来。
    可再一想,越是人多事儿碎的衙门,越少不了勾心斗角。闺女不图名不图利的,也拿不出什么让别人瞧得上眼的东西,她想跟上峰、跟里里外外的同僚打好关系,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下工夫。
    半晌,唐老爷才憋出一句:“买桃不行,买点别的稀罕水果罢。”
    唐荼荼:“哎!”
    送到外衙,再进不去了,唐老爷才停下。
    工部为六部之末,和礼部同在午门东头,肩并肩挨着。唐老爷在礼部任职年代久了,还是认得几个熟面孔的。
    他把荼荼托付给一位面熟的官员,不放心地看了好一会,磨蹭到上值的时辰才抬脚离开,走出两步,又咯噔噔回来,低声嘱咐。
    “我儿记得,跟老先生们说话千万客气些,只做分内事,多的话一句不说,小心祸从口出!”
    “知道啦。”
    唐荼荼乖乖应声,眼里却带出笑来。等唐老爷一走,她就把给他引路的这位大人支走了,自己在工部外衙逛了一圈。
    盛朝鼓励民间发明造物,专设鲁班奖,收揽各行各业的发明,老百姓凡是琢磨出比时下的器物更便利的,都能来工部领赏。
    外衙行走的都是民间巧匠,都带着自己的发明来的。
    一个中年汉子拿着块沉甸甸的青铜疙瘩,中空,后头绑着根打磨光滑的木柄,眉飞色舞道。
    “大人瞧!此物名火斗,拙荆是个裁缝,常帮人改衣,洗过的衣裳抻不平,一身褶儿不好看。在此物里头放上烧红的木炭,衣裳上洒点水,只需这么一烧!”
    他连比带划,验官还没鼓捣明白这东西是干嘛用的,唐荼荼已经看出来了。
    “喔!熨衣服的,厉害!”
    验官古怪瞧她一眼,给这汉子记了个“二等”,叫他去领赏钱了。
    才刚落笔,旁边那位老伯已经拉着他过去了,这位背着一筐子羊粪蛋,讲了个粪肥快速腐熟的法子。
    唐荼荼:“喔,果然妙!”
    那验官恼了:“哪儿来的黄毛丫头——”
    话未落,看清这丫头一身官袍,磕巴了,验官猛地想到了什么:“……唐大人?”
    唐荼荼:“哎!是我。”
    她不吝夸奖,眼睛贼亮,直把外衙各种发明参观了一圈,才站在路当中,仰头望了一望重檐歇山顶,停留在正中那块“神工天巧”匾上。
    外衙神工,内衙天巧。
    杂匠再巧再妙,这块外衙可填不满她的野心,内衙才是归宿。
    唐荼荼挺起胸,手背在身后,踱着四方步跨过几个台阶,往里走。
    工部,斫器造物是副业,主业掌城池土木工役,管着全国土木山泽、屯田水利、道理交通、矿冶等等工程,汇集全国地理信息情报。
    那,和后世的城市规划院……
    有!什!么!两!样!
    唐荼荼这大半年绕着京城溜达了几十圈,一直暗戳戳地窥伺着工部衙门,这高冷的衙门一直没给她开过门。
    如今,能堂堂正正迈进这扇门了。
    第130章
    蒙古的事儿只议了一日,底下臣子跟着内阁和都察院的话风走,议定为扣押拘|禁使节,留后再审,满朝没几道异声。
    北狄各族都爱以狼为图腾,这种畜生如附骨之疽,一旦沾上,总是要结成世仇,儿孙蛰伏几十年、给爷爷辈儿报仇的事儿不少见。
    唐朝和突厥一打四十年;先祖时,盛辽一战又是二十年,最后借着东胡大乱、蒙古起势的风,才得了空当休养生息。
    大仗伤敌亦自伤,没万全准备的时候,率先挑起战事的一方更易生民祸。
    晏少昰跟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听完朝会,去坤宁宫走了一趟,给母后请安。到了地方听女官说母后在会客,又去偏殿落了落脚。
    常宁公主比他早到一刻钟,这丫头没长骨头,能躺着绝不坐,这会儿趴在榻上翘着脚,翻一本话本子。
    晏少昰扫一眼封皮,就知道她看的是什么。
    那是坊间小说家所著,著书人自诩叫个什么“诙谐居士”,写点男男女女谈情说爱的淫词秽篇,十对情人里头五对私奔,还有五对跳崖跳河,不死一死愧天愧地似的。
    京兆尹收缴过几回,可这诙谐居士在民间很有名气,总是死而不僵,风声一过后又生出苗来。
    常宁公主翘着脚,千褶月华裙在她小腿上盘成了一瓣花,见二哥进来了,也没坐起来的意思。
    “坐起来,像什么样子。”晏少昰才开口要训,常宁公主早他一步,声音打着弯儿,悠悠问。
    “二哥,你见天儿的干什么坏事呢?”
    晏少昰皱了皱眉:“浑说什么。”
    常宁旋身坐起来了,话本子哪有二哥的糗事好看,她优哉游哉道:“在围场时,有校尉给我递了话,问那谁家的小姐回去了没有,说是我把人家姑娘带走了,玩得尽兴不放人姑娘回去,她家爹娘找得可着急了。”
    “平白无故,我可不敢受这冤枉,私底下一打听,哎呀不得了——是一个五品小官之家,家主姓唐,二哥听过没有?”
    她装腔作势,成心唬他。
    晏少昰后颈发麻,却端得四平八稳:“从未听说。”
    “哦,原来是假借皇女口谕,给自己撑台面的。那就……”常宁眼里漾出一道笑波:“治她个死罪罢。”
    晏少昰:“……你不要胡闹。”
    常宁笑眯眯看着,二哥这冷淡的样子骗得过别人,骗不过她——他进门到现在已经吃了三块甜瓜了!
    平时从来不待见甜一人,这晚熟的甜瓜甜得发齁,常宁自己都吃不了两口,二哥这么个吃口甜跟要他命似的一人,连着好几块入口,明显是慌得食不知味了。
    “二哥知道母后在见什么人么?”
    晏少昰:“不知。”
    “母后请了右都御史夫人和她家女儿!来来!咱们听墙角去。”
    晏少昰眼皮扑泠泠一跳,还没把都察院几位大人和当家夫人对上号,常宁已经拉起了他,连推带搡地推着她二哥,绕去了主殿西次间。
    西次间和正厅间不仅有门通后室,还有一方扇面什锦窗,两只巴掌大。
    开在内墙上的窗也叫耳目窗,用来记录女客言行,有没有对皇后不敬,打探政事、挑唆帝后的,都要严惩。
    今儿嬷嬷们都在内殿陪着,这扇小窗就没开,没人敢听坤宁宫的墙角。
    常宁没这个顾忌,她轻轻拉开小窗,踮起脚扒着窗去听。
    晏少昰耳力比她好得多,揣着一胸膛非礼勿听的礼数,耳朵却不由他,里头的说话声透过狭窗,钻进他双耳。
    殿内除了母后,还有两道声音,一位是中年妇人,另一道姑娘声音就年轻多了。
    隔着一堵墙,又隔着半个明间,那姑娘声音里的羞怯仍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在围场时,臣女和二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晏少昰:“……”
    他迷惑地想,自己在围场时就见过一个唐二,还跟哪个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大约是母子连心,皇后也这么问了,笑意融融:“哦?你和长缜相处可自在?”
    “皇后娘娘言重了。”那姑娘浅浅笑道:“自小母亲教我明礼,围场那样的地方,我怎会与殿下私会?”
    “那天,我与家中几个姐妹一同骑马进了猎林,从林中出来时,正巧从二殿下身旁打马过。殿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走出好一截路了,回头去瞧,见他……还在冲着我笑。”
    话里的几处停顿,顿得真是妙极了。
    “这……”皇后和那位夫人都忍不住失笑出声,笑得直抚掌,半晌才止住:“是长缜唐突了。”
    屋里几位女官婢子也跟着笑,一时间笑声漾开全往这头传。
    晏少昰“啪”得扣上了耳目窗,掉头出了次间。
    他在刑部提刑场上见多了信口雌黄的犯人,还从没想过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也有这样的能耐。
    谎话精!
    他都不知道里头这位姓甚名谁,那天,分明是闻着了她身上的蔷薇水味儿,留神看了一眼。想着唐二那土包子没用过,随口吩咐芸香给她挑一瓶。
    常宁跟在后边笑得打鸣:“尤姐姐也没说错嘛,可不就是一面之缘么。还不是二哥好色,冲着人家背影笑不停当。”
    晏少昰顿住步,眉眼沉峻:“我不留这儿用膳了。与母后说,今年我无心娶妻,下个月还要去南边走一趟,办父皇交托的差事,回来时就要到年尾了,相看的事儿明年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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