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不想告人黑状,找了个比较稳妥的说法:“交流比较费事。”
    晏少昰道:“工部能人不少,却多是偏才,成名的匠人照旧是匠人头脑,主事官要的是做官的头脑。”
    唐荼荼只呆了两天,却能把他话里意思理解得七七八八。
    工部是优点和缺点都非常明显的大衙门。如裴先生这样的舆图大师,只挂了个五品郎中衔,还是虚挂,舆图院正儿八经管事的不是他。而工部所有主事官都是玲珑人物,楔子一样嵌在每一个需要统筹的地方,成为上情下达的关节。
    搞研究的不懂管理,懂管理的,看见机器两眼抓瞎,偏偏总还好奇问问你“转这个轴是做什么,放这么些个齿轮干什么”。
    唐荼荼认认真真给他们讲解完了,主事官们听不懂,却会端出上官和长辈的架势,故作深沉点评两句。
    问来问去,实在耽误工夫。
    晏少昰忽道:“你那木头机器,别逞工炫巧,踏踏实实做。”
    逞工炫巧不是什么好词,是炫耀工巧的意思,唐荼荼张嘴要反驳,谁知他话风一转。
    “做得简单点,我父皇也能看明白道理,不用你累死累活地琢磨。”
    “……噢。”唐荼荼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角了。
    他二人踱步到了景山门口,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着,唐家的车夫频频回头张望,明显是着急送小姐回家,怕回去晚了吃挂落。
    “我得赶着回去吃饭了,殿下也早点回去罢。”唐荼荼不敢多留,与他道别上了车。
    二殿下又“嗯”一声,一晚上拢共说了六句话。
    马车辘辘走出一截路,唐荼荼掐着脉搏数了数,意识里的秒表滴答滴答数了六十个数。
    她们那时代流行一个说法,说人心动时的时候,心率会提高20%左右,呼吸变浅短。唐荼荼平时心率偏快,一向80出点头,如果真的……应该提高到100左右。
    她一心二用,手摁脉搏,默念秒数。
    70、80、85……
    数到了87,再上不去了。
    唐荼荼安心了,从这突如其来的矫情里脱离出来,掀帘回头望了望。
    果然,园子门口已经瞧不着人了。
    知骥楼,坐落在城北的金城、醴泉二坊之间。
    “醴”有薄酒之意。这两座坊在临都山左麓,山上的永定渠一路穿林淌石,到了山脚,泉水味道甘甜如薄酒。
    正正好的,与文人墨客那点子“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相合。
    这两座坊,跟城东的圃田泽地形相仿,隔着一座巍峨的皇城遥遥相望,同为人间销金窟,分不出哪个地方更烧钱。
    两座坊中,汇集了无数草堂茅舍、茶馆雅集,书生也分家境,世家豪奢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地,栽竹林、种桃花,盖起一座座茅屋来,学各路诗圣贤隐居山林。
    实则出门直走二里地,就是西市,他们忽悠自己忽悠得挺开心。
    唐荼荼坐着马车,一路往泉水上游走。
    道两旁多的是篱笆院子,各种建得畸零怪状的草屋,乍看都是危房建筑——黄泥墙、茅草顶,高粱杆做的篱笆墙歪歪斜斜,吹口风就会倒似的。
    其实仔细一瞧,人家这是砖瓦墙外边抹黄泥、瓦片房顶上头再铺乱茅草、歪斜得快要倒的篱笆墙中都有竹架撑着,营造出物景交融的韵致来。
    说到底,吃饱了撑的。
    唐荼荼笑不停当。
    知骥楼荟萃南北英才,楼前左右各张了两幅大红榜,四个榜分别是经学榜、论辩榜、杂学榜,还有一个精武榜,每榜上十人。
    唐荼荼大致扫了一眼。经学说的是诸子百家经典,论辩大概是比辩论口才的,杂学里头有农工商各种学问家,精武榜是比武的。
    太子选士的本事可见一斑。
    榜上头有几个名字,瞧着眼熟,唐荼荼想起来,这几个是乡试公榜时她在学台看到过的名儿,原来也被笼络到知骥楼了。
    “小唐大人!这儿!”
    有两位中年人迎上来,穿着挺拔的公服,一个张嘴自报家门:“下官詹事府主簿张偆,奉太子殿下命来的。”
    唐荼荼:“您二位客气了。”
    詹事府,算是半只脚迈进皇家的专府,主要负责太子和宫里皇子的训导教诫事宜。等太子年岁渐长,教诫不了的时候,就成了给太子办琐事的老妈子。
    另一位先生不说话,生了一双利眼,大概是太子身边得力的管事。
    这二位早早在门口候着了,唐荼荼抱着自己的放映机雏形下车,侧手边的詹事要给她拿,唐荼荼没让。
    导轴两边叮呤当啷挂着几个木头齿轮,都是木匠的精细活计,掉一个下来,她未必能安回去。
    一进知骥楼的门,山上清风徐徐送来,瑶池阆苑,水石清华,小径修得迂蹊巧妙,游廊下有青年结伴行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唐荼荼被熏出一个大喷嚏,放映机又抱了满怀,她打喷嚏都打得狼狈。
    “小唐大人闻不惯这味儿?”
    那詹事笑着虚扶她一把,引路前行。
    “这是麝墨之香,在上好的墨料里添入麝香,写字作画都有淡淡香氛,可这香不易留身,只有笔耕不辍、日日书写的文士,衣裳才能熏染上这独特的墨香。”
    唐荼荼也不太懂,怎么一个附庸风雅乱花钱的事,非要往他们勤奋上边扯?
    让她颇觉新鲜的是,这园子里头有不少穿着女式儒衫的姑娘,唐荼荼仔细瞧了瞧,没一个束胸的,也没一个缩肩塌腰的,都坦然自如地挺胸坐着。
    虽然姑娘比例不足十分之一,唐荼荼还是觉得有点高兴。她头回见这么多的女文士,以前只知京城有两座女学、有女师父,没真见过几个,眼下才知道上流文士圈也没断绝女人的上进之路。
    太子选贤不论性别,看样子,科举里头也未必全是男人,可惜她在学台看榜时只留意名字了,没认真瞧瞧录取的性别比。
    在一群峨冠博带的文士里,唐荼荼穿着公服、抱着机器、迈着大步行走挟风,袍角上也沾了灰,与这雅地格格不入。
    四下响起低语和窃笑声。
    唐荼荼也不管他们怎么笑,率先进了水榭。
    那里头早早按她的吩咐准备了木板、白幕布和黑窗帘,唐荼荼握起一根指粗的毛笔,蘸墨,在板子上写了“成像”、“动态”、“景深”等几个词。
    水榭里挨挨挤挤坐了几十个文士,全哄堂大笑。
    “成像,意思是……”唐荼荼讲了一句,他们还没停住笑。
    她啪一敲木板:“笑什么!认真听我说完行吗?”
    满座文士愕然,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凶的丫头。
    唐荼荼脸板成一块石膏:“我知道各位笑我狗爬字,可我慢慢练,练个三五年总能写得像样——给你们三五年,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么?”
    她拍拍放映机箱顶,环视一圈。
    底下坐的文士没有过分年轻的,张主簿汇集到这儿的,大概都是知骥楼中的领头人物。
    楼外头又明晃晃地张着论辩榜,这群学富五车的大文化人一定以辩才为豪。唐荼荼心说真计较起来,自己一定说不过他们,索性拿大俗话摊开讲。
    “这放映机,是暂定在重阳节当夜由太子献给皇上的节礼。我与你们都领着殿下差事,也算是一荣俱荣了,诸位容我利索讲完,再作评判——要是大家都嫌这东西上不得台面,咱就不做了,行吗?”
    底下一片死寂,半晌,有年纪长些的打了个圆场:“小唐大人说的是,诸位仔细听罢。”
    唐荼荼轻舒口气,索性不讲原理了,理论和概念他们未必愿意听,还是直接放吧。
    她唤一声:“张大人,劳烦拉帘子!”
    黑布帘子从四面遮起来,留了丝儿缝入天光,剩下的就只有放映机后的那么一点光了。
    镜头是唐荼荼从工部翻捡出来的,是面凸透镜,因为炼造时除杂不全,有极浅的绿色,是石英砂中残留的二价铁颜色,透过镜片照到白布上的光影也会有一点变色。
    好在这块放大镜透光度不错,胜在匀称,成像是清晰的,能暂时拿来顶顶。
    她把自己画了一天的那“两人握手”图带放上机器,昨夜里又加班加点地添了一节,现在纸带长得能打卷了。
    唐荼荼摇着手柄,咕吱咕吱转起来。
    简笔画、黑白、无声、放映时长十秒钟。
    唐荼荼甚至在中途挪了挪机器位置,白幕布上的图像一哆嗦。
    可这十秒钟,把水榭中的所有人都镇住了。
    有了放大镜,半丈长宽的白布上呈满了图像——图像上的两个人从左右两头走进画面,握了握手,脸上绽出笑,嘴巴开开合合似说了什么,然后又各自离开,出了画面。
    走路时手脚|交替、衣摆起伏,两人的笑容慢慢从唇角上脸,又徐徐落下。
    右手边来的那人,甚至牵了条哈巴狗,狗朝生人吠,被主人跺脚威吓,只得悻悻坐下吐舌头,离开时又欢脱地跑起来。
    弹指间的细节之处,全都清晰可辨。
    一群人呆怔僵坐。
    唐荼荼泰然自若道:“这东西,就叫放—映—机。”
    第135章
    论文化传媒的力量,这群文士要比唐荼荼懂得多。放眼在座十几位,谁每年不洋洋洒洒写上几篇辩稿,痛陈时弊。
    “政令传达只到各县,乡间百姓只知地方官,不知皇帝是谁家。”
    “经史书社三千家,百家杂学却无人印。”
    “一台小麦穴播木机传了几十年,没传遍天下。”
    “政令自天子出,合该印发给万民,可民间百姓嫌报纸写得佶屈聱牙,全拿来当粪纸。”
    许多叫天下饱学之士心头大恨、扼腕叹息的事,如果有这动画……
    传媒即人体的延伸,其存在意义是成为人类感知世界的窗口,成为开眼看世界的可能。
    不消唐荼荼说,底下文士全围拢过来,目光急迫。
    唐荼荼忙道:“不能倒着转!轻点,稳当点!我就这么一个模型……”
    她窒住口,察觉围得最近的几个文士动作十分小心,不像捧了个木头箱子,而是捧了一团泥巴,劲儿大一点就会碰坏似的,小心地摇着轴臂旋转起来。
    离得远的也不往这边挤,高高踩在廊凳上看。甚至园中听着动静的文士也往水榭亭涌来,从黑帘的接缝处探进头来张望。
    后晌天光太盛,这一条缝儿漏进来的光割裂了幕布。
    “把帘子合上!”有人喊。
    他们在白幕布上一遍一遍地试,试过了不同转速对成像的影响,大为惊奇,郑重其事问:“小唐大人,这、这是怎么动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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