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居士露出了不属于她这个阶级的茫然来。
    “核验……地契书?”
    那奴婢喘匀了气,几句话把事儿讲明白:“是京兆府的衙差,说各国使节离京了,要清点各坊中的空房。领头差爷测了地,说咱们枫桥林太大,已经逾伯府规制了,问这是私宅,还是侵地——说咱们当初只交了几间草屋寒舍的地契钱,却把整个林子都圈占为自家私林,按律要罚钱的!光这半年就要罚五百两呢!”
    “为今之计,要么把整片林子买下来,要么撤去守林的奴仆,开放枫林,给游人当个园子……”
    云岚变了脸色,厉斥道:“不行!”
    林中有密道……
    “管家伯也说不行,以林中有女眷私物为由,把人拦下来了,两边正嚷架呢。”婢女慌得没了主心骨,眼巴巴看着她。
    云岚朝东城门外望一眼,心神不宁地坐回了马车。
    “回去。拦住衙差半日,立刻变卖手中所有珍贵物件,把罚银和地契补上。”
    第140章
    云岚心神不宁地返回晋昌坊时,唐荼荼恰好从东市过,两人离得最近处只隔着一条长街,险泠泠、又巧之又巧地避过去了。
    叁鹰扮作武侯跟上去瞧了瞧。
    这打扮成白蛇娘娘的居士被婢女扶下马车时,一溜衙差全噤了声。京城美人不少见,可没有这样的,只消一眼,就让人心里升起“吾等凡夫俗子,怎配看神女娘娘”的自惭形秽来。
    前脚还跟管家咋咋呼呼的衙差们,嗓门小成了蚊吟,三言两语就叫云岚居士通融开,容她半日去凑银子。
    云岚温声唤婢女:“采苓奉茶,拿上好的阳羡紫笋来,请差爷们润润喉。”
    衙差:“使不得使不得!居士自去忙活罢。”
    叁鹰跟着讨了杯茶。
    二殿下身边的影卫多数时候都与主子同吃同住,吃用上没吃过苦,各个长了条灵舌,叁鹰舌尖一沾,就辨出这茶不是上好,顶多算是中不溜,糊弄粗人是够了。
    再瞧,茶汤色儿绿,紫笋是地道紫笋,叶片却条索松散,上头还浮着不匀整的碎叶。
    听说萧太师当年回乡的时候,把京城这头的田产铺业尽数送给了百姓,没敢带着巨富回乡,走前赚了个贤名。
    这些年,江南萧家又是开办义学,又是沟通富商,手头怕是拮据了。在金陵河畔立足不比京城容易,那地儿的商人全是地头蛇,蛇盘久了就变成地头龙了,不认官不认权,就认黄白二字。
    眼前这又是枫林草舍,又是阳羡紫笋的,撑这清贵派头不容易。
    可恨殿下心狠手辣,内城就没便宜地界,枫桥林这三亩地,能从云岚居士这儿咬出三千两银子来。
    ——嘿,刨去给二姑娘的赏银,还能剩下两千五呢。
    叁鹰乐颠颠地将口哨吹成调子,跟上了萧家奴仆里头行迹最鬼祟的那个。
    琉璃作坊不愧是当世冶工里的行家,一点就通,这回做出来的镜片质量好得出奇——将烧尽晶体、又除了杂的熔液搅匀,倒进模具里,靠震动除尽了气泡孔,放在无风干净的地方慢慢凉透,成了一枚枚晶莹透亮的玻璃片。
    徐管事一脸得意:“姑娘瞧着如何?”
    唐荼荼背着光细瞧,这回的镜片看不出畸变的光斑了,匀称得没话说。
    “这两炉都是我亲自盯着的,磨粉、入炉、火候,都拿捏得稳准。姑娘给的那法子好,试一回就成了!”徐管事连着自己带唐荼荼一起夸。
    “咱东家掌柜昨儿也过来瞧过了,说这圆片实在透亮,比琉璃有趣多了,就是不知道这——‘玻璃’,能做什么用?”
    “用处可多了,能做……”
    唐荼荼张口想说做窗户、做镜子、做茶几桌面都行,转念觉得不合适——刚学会走路,迈步还迈不稳当呢,就别教他们跑了。
    玻璃是非晶体,没有钻石那样稳定的结构,这作坊烧制小片玻璃还能行,后世的大块玻璃里都添了别的工艺,要么镀膜、要么用了复合材质,才能防震防碎。
    这年代,这条件技术,烧出来的玻璃窗、茶几面未必比纸硬,万一受点力嘎嘣碎了,炸人一脸玻璃渣,是要惹大|麻烦的。
    唐荼荼把玻璃易碎、易伤人的事儿叮嘱了两遍:“这两批镜片我全要了,您可别偷偷烧制大片玻璃,私下烧了也千万别拿出去卖。”
    “至于能做什么用……”唐荼荼弯起眼睛:“等我忙完手头的事,下个月来跟您谈生意!”
    玻璃能做的东西可太多了,光是镜片,就有视力矫正镜、放大镜、显微镜、望远镜等等,是能赚大钱的东西。唐荼荼没这本事,也没这人脉,进不了这行,借后世发明赚点钱还是能行的。
    徐管事明显也是知道这点,刚才偏偏没提,就是欺她年纪小,被唐荼荼一口点破,尴尬笑道:“姑娘说的是。”
    离九月初九只剩四天的时候,画师和皮影匠两边终于足数交工,画带组装好了,开始反复测试播放速度。
    留给唐荼荼的时间才是最紧迫的,她就差在工部打个地铺睡下了。
    播放速度太快的地方得补帧,太慢的地方又得减帧,改动不能太大,得配着钟鼓司的乐曲一点点调。
    文士忙着写词稿,善口技者忙着练配音,再精妙的口技听一天也腻了,唐荼荼俩耳朵嗡嗡地响,摁进去两团棉花,一整天坐在黑帘布底下看默片,忙得忘了时辰,饭都是杂役给她端回来的。
    还有一样最要紧的,她得进宫去看看放映场地。
    初六傍晚,二殿下下值后带她进了宫。工部匠人抬着放映机上了另一辆马车,跟在二殿下的马车后边,到宫门口时却分了头,贴着东城墙往前走了。
    唐荼荼不明白,她探出头想喊一声“你们走岔路了”。可这一眼,三丈高的红墙闯入她的眼,巍峨的城台顶上重檐黄金瓦,在夕阳金辉下竟不能直视。
    唐荼荼倏地缩回马车里坐直了。
    这是皇宫!正门!
    她眼睛倍儿亮。晏少昰笑了声:“带你看看宫门朝哪开。”
    领她来参观皇宫的?
    唐荼荼心里啪啪鼓掌:“殿下真是知我心!”
    京城百姓常挂嘴边的那句“咱们皇城脚下人”,其实不对,因为平头百姓压根站不到皇城脚下,站哨的侍卫分内外三重,最外头一圈侍卫离红墙隔了半里。
    唐荼荼在京城溜达这么久,只远远仰望过这四方墙。
    她挂起半幅车帘子,看着马车进了午门,到太和门前再不能走一步了,皇子也得下来走路。
    天色将黑,宫门快要落钥了,外廷只剩一群宫侍,在管事太监的带领下蹲在地上抹地,粗粝的石砖吸水,用湿布子能把灰土抹下来。
    上百人的太和广场上竟静寂无声。
    这么大的广场没一棵树,唐荼荼盯着地面看了看,砖缝间连青苔和碎草都瞧不着。
    晏少昰似知她所想:“这地方不长草,底下砖铺得厚,横七竖八,总共十五层。”
    “十五层地砖?!”唐荼荼震惊。
    晏少昰抬下巴,示意她朝北看:“北面山势高,后宫总不能高过金銮殿,只能把金銮殿一层一层垫高,防四面八方窥伺王廷——当初建都时,京城烧的砖不够用,临近几省全要供砖进京,才造起这么一座皇宫。”
    唐荼荼望着眼前的金銮殿,喃喃道:“真厉害。”
    这就是皇上每天上朝的地方,也是爹每天值门的地方。
    值守的金吾卫各个怒目金刚似的,倒逼着她的视线越来越短。好像在这么个地方,你看得远了、喘气重了,都是错的。
    唐荼荼不想惹麻烦,低头直视自己眼前三分地,缀在二殿下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走。
    “抬头。”
    晏少昰扫她一眼:“别跟奴才学,你又不是来做奴才的,心虚什么?”
    他一手负在身后,踱着步,领着唐荼荼往里走。
    入了夜,外三殿就黑下来了,只有保和殿掌了灯,工部两位主事官,还有詹事府、内务府公公都在,趁着这唯一一次排练的机会,看看到底做出来个什么东西。
    工部匠人跑前跑后,摆好放映机、架起幕布。
    唐荼荼一心二用,听内务府大太监讲道:“到时候,皇上贵人们、王公,还有三品以上的大臣全在保和殿上,姑娘可一定要万无一失。”
    唐荼荼这动画阵仗大,又是放映机,又是两人高的白幕布,又是吹拉弹唱戏班子,足足要用到几十人。
    大太监扫一眼那古怪的机器:“咱不怕放的画不好看,人前丢了丑,挨两句训也就是了,可万万不能吓着贵人们。”
    那公公在二殿下冷淡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强稳声音,把该提点的念叨了两遍,唐荼荼听得认真。
    只是今夜不是重阳正宴,不能吹拉弹唱吵扰皇上,只能悄默声儿地试试机器,研究幕布该多大、测试投影距离、室外光线污染强不强,还有大殿里要怎么熄烛。
    唐荼荼跟几个宫人拉着线尺测算了距离、不同光线强度下的影长,各种大小数据记录成组,留着回去慢慢分析,忙到天大黑后才测算完。
    宫门落钥后,午门是绝不开的,廿一举着腰牌往东华门出,其间小门、河桥好几道,过一重门,开一重门。
    “这是文华殿,皇兄摄事的地方。”
    “这是史馆,存放五百年来所有大事考记,自前朝起记录的皇帝廷旨、内阁宗卷、官员贬擢、各地奏折档、军机档、山河农田水利档、六部经费人事调度,全在里头。”
    唐荼荼惊叹:喔呼!
    转头一想,喔呼个毛线团子,知道还不如不知道,又进不去!
    唐荼荼望着这比保和殿还大的殿,难受坏了。她穿回古代这么久了,就没见过正儿八经的图书馆,路边那鸡零狗碎的小书铺还没后世1gb内存存书多。
    听二殿下给这姑娘做导游,内务府大太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两排宫侍打着灯笼给二殿下照路,巡夜的侍卫也多,唐荼荼不好再跟他并行了,缀在后头,尽量端平表情。
    她一双眼睛却四处乱转,快速目测周围建筑,一幅幅的建筑立面图在她脑子里跃出。
    长宽高、面积估测、面阔进深,基座高度、丹陛倾角、门前礼器,殿顶样式、岔脊排布、檐角装饰……
    正好领路的人走得慢,唐荼荼生了一双扫描眼,一眼过去扫下来三成细节,她立刻清空脑子记下来了。
    晏少昰忽问:“记清楚了?”
    唐荼荼一惊,忙意识到自己职业病犯了。
    她习惯看见建筑就挪不开眼,一看结构构造、二看造型美学、三看材质材料,远看空间组合、近看细节装饰……要是后世设备齐全,唐荼荼搬台笔记本坐这儿,三个小时就能出图。
    可这不是她家后院,也不是后世市政府,随便哪个游客都能乱瞅的,这是皇宫。
    被二殿下这么一问,唐荼荼心里一突,干笑道:“没,我什么也没记住。”
    晏少昰笑了声:“慌什么?”
    他回头瞧她。夜色中,低矮的景观石灯照不亮人脸,他穿着万万人之上的四爪蟒袍,天家气象加身,笑起来竟然显得不太正派。
    晏少昰走近半步,为迁就她身高,还倾了倾身。
    耳畔有热气呼出,唐荼荼一激灵,从耳朵根到后脖子麻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晏少昰喉咙里似挟了笑,低声悠悠道:“我七岁随父皇入宫,十四岁出宫开府,在宫里住了七年,也没走遍这宫里每一寸地方。”
    “传闻祖爷爷进京时,前朝几位皇子随武将死守城门,兴哀帝却带着太子和爱妃逃了,守城的武将气极怒极,带兵叛降,叫咱们兵不血刃地进了京。哀帝一路窜逃至南京,得南方勋贵簇拥,重新称帝。”
    “又有传闻说,皇宫地底下藏了六条密道,这些年我只找见两条,我一直好奇剩下四条都在哪儿——你对着地图,能猜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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