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啊?老不休,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包小娘!我让他正经找个婆娘过日子吧,他娶一个,离一个,说这个脾性不和!那个管家苛刻!你说他嫖他赌吧,可给我娶媳妇的钱,他留得好好的,三万两,一个子儿没动过,全在钱庄存着。”
    “我就这么一个爹了,我不养他,我赚钱还能给谁花啊?”
    唐荼荼只好又坐下。
    他趴在桌上哀哀哭起来,只长身条不长肉,看着一米八的大个子,瘦得像个猴。昨晚的衣裳下水湿透了,这会儿穿着不知道谁的衣裳,薄泠泠一片夹衣,后背的脊梁骨犹如一排算盘珠。
    唐荼荼本不爱多管闲事,瞧他哭得这么惨,犹犹豫豫开口:“其实,戒嫖戒赌,也不是没有办法。”
    傅九两泪眼婆娑抬起头,擤了擤鼻子:“什么办法?”
    “也简单……全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了。”唐荼荼说。
    “你爹快五十了吧?他这年纪,又是多年酒色掏空身子,刚才看他连我娘都挣不开,腰腿不好,平时估计也就是跟花娘拉拉手,喝喝花酒,应该不能……你懂吧?”
    傅九两不知该作何回应。
    唐荼荼接着说:“嫖未必是真嫖,花花肠子先给他断了,再把好赌的毛病拧回来。刚才那差爷,不是说要抄没你一半家产么?”
    “你就告诉你爹全部抄没了,一个子儿也别留,把戏园子关了,雇几个打手,气势汹汹地上门,把你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但凡值点钱的东西全扛走——告诉你爹以后再也没钱了,一个铜板都没了。”
    唐荼荼开拓思维。
    “他不是最疼你么?每天你在外边吃饱以后,买两个肉包子回去,放到他面前说‘爹你吃吧,我不饿’——然后你对着包子吸溜口水,大半夜再专门发出点声响,让他看见你可怜兮兮地坐在寒风里,啃着糠面窝头。”
    “衣裳也不能再穿绸面的了,穿夹衣,夹衣里边蓄层破棉花。还有你这一身美玉,都摘下来,你要方方面面都扮穷,你懂吧?扮穷的同时,把最好的留给你爹,让他看看这世上他没亲人了,就剩你一个大孝子了。”
    傅九两傻住了:“他认识钱庄的人,借贷……”
    唐荼荼反问:“没家产,钱庄借贷借不出来的吧?整个西市的人都知道你变成穷光蛋了,谁还敢贷给你们啊?”
    傅九两目光发直,舌头发僵:“我攒了十来年的家业……”
    就算抄没一半,也够他温饱不愁地活完这辈子了。
    他开口想说不必这么狠吧,华琼已然追上来了,站在车旁听了这半天,拊掌盛赞:“好主意!”
    母女俩对视一眼,露出如出一辙的微笑。
    第170章
    让影卫扮演抄家的衙役,难度系数一颗星,再要他们脾气硬些,装得凶神恶煞,也不过就是唐荼荼一句话的事儿。
    叁鹰爽快应下,当天就联系衙门和市署去了。
    傅九两提心吊胆,一宿没合眼,他看起来像个嬉笑怒骂洒脱不羁的浑人,其实孝心比谁都重,怕这一闹,把他爹给气出个好歹来。
    “要不再等两天罢……”
    华琼冷眼瞧着:“抄没家产还给你挑个黄道吉日?怎么的,这是大吉大利的喜事是吧?趁差爷的工夫,还是趁你的工夫?”
    这主意是唐荼荼出的,她包揽了大半,眼下好声好气劝说。
    “九两哥,你想让你爹洗心革面,总得下点狠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家产教不好爹。狠狠治他一回,要是还不行,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母女俩肩并肩坐着,看着嬷嬷婢子给他打扮。
    她们给傅九两涂脂擦粉,他昼伏夜出,本就白,再扑点粉上脸,脸色白惨,就是一副大受打击、摇摇欲坠的样子了。身上叮呤当啷的玉簪、玉佩、玉扳指、玉带钩一除,锦衣一脱,松垮的麻衣再上身,像三年没吃过一顿饱饭。
    芳草笑盈盈说:“姑娘瞧瞧如何?”
    唐荼荼:“妙极了。”
    傅九两站在镜前照了照,对镜比了几个哀恸的表情,深吸口气,终于拿定了主意。
    一群人分作几波,浩浩荡荡出了门,唐荼荼和华琼最先走,去戏园子对面的茶馆占点了。
    历经几朝商业贸易发展,如今的商法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东西市上市场监管严格,各种法规全写下来能有十大几页。
    大宗交易要有契券,买卖骡马牛羊、田宅土地的,得双方签字画押;买卖菜刀、镰刀等物的,得说明缘由。
    卖禽兽鱼鳖不循时的,就是在休猎季节还卖野畜、休渔季节卖江鱼的,罚;鸡鸭肚子里塞沙填石增重的,罚;卖变质食物吃坏人的,罚;习惯缺斤短两的,倒买倒卖的,几家勾结一起涨价扰乱市价的,全罚。
    判不判刑是官府的事,市署不分量刑轻重,通通以“抄没一半家产”先作处理。
    是以“抄家”在西市上是个平常事,西市上千余铺子,每年来这么一遭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左邻右舍一听着消息,全涌过来看热闹。
    抄家流程还挺规范,先由市署统计家中一切财产,列出长长的单子,找衙门清点,两头确认家财无误,再由事主签字画押,才算完成准备工作。
    唐荼荼托着腮坐在窗边看,左手麻了倒右手,她把晌午饭都吃完了,衙役们总算开始搬东西了。
    闹腾一上午,戏园子里的花旦和武生都疲惫了,老太爷却才刚刚被人从赌坊拉扯回来,一瞧这阵仗,撒丫子扑上去就拦。
    “爹!”傅九两穿着灰不溜秋的粗麻衣,泪流满面,才跟他爹打了个照面,先屈膝跪下了,三个头沉甸甸磕下去:“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周围霍然聚拢了一大群路人,傅九两顶着几百道目光,伏在地上,掩着面,哭得不能自抑。
    唐荼荼喝着茶,心说九两哥是人才啊,早上他在家里的时候还扭扭捏捏,出了门,演得比谁都欢实。
    这头父子情演得正是热闹,那头的衙役抄出来什么宝贝,都扬声念一遍,以示衙门不贪不昧,通通上缴。
    “小叶紫檀佛像一尊,上品七宝火珊瑚一棵——”
    “薄胎瓷茶具二十七套——”
    “珍珠、翡翠、珊瑚、白玉一十六盒。”
    大伙儿看着热闹,慢慢从看人转成了看宝贝上,一箱子整出来,人群就呼啦啦围过去,听懂行的商家品鉴。
    老太爷一边嚎着“夭寿夭寿”,汗流了一脸,眼神却不自觉地往立柜顶上瞄。
    叁鹰眼力毒辣,循着他的视线去瞧,看立柜顶上有东西,跳起来一够,摸下一大包银子来,乐了。
    “嘿,大伙仔细找啊,什么柜子顶、床底、砖瓦缝都翻翻,墙皮没准也是空的!老人家爱藏银子,犄角旮旯都给我找仔细了,一处也别漏啊!”
    老太爷摇摇欲坠,快要昏过去了。
    家当虽多,搬起来却快,三下五除二就全清走了,除了老灶破锅、桌椅板凳,什么也没给他们留。
    花娘垂泪涟涟,咿咿呀呀唱着哀调,说着软话宽慰老太爷,指望哄出他最后一点银子。
    武生们爱惜脸皮,利字当头,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各个猫着腰把墙皮瓦片、犄角旮旯全摸索了一遍,一两银子都没摸出来,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戏园子锁上门,打上封条,衙役们抬着东西散场,围观的路人眨眼工夫散了一大半,活脱脱演绎了一出人走茶凉。
    面街的精美堂楼,层层叠叠的抬梁穿斗、红纱绿幔,转眼间蒙了层灰。
    老太爷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了,双眼失神:“没了……全没了!老爷我给自己攒的棺材本,还有你娶媳妇的钱,全没了!你个龟儿子,到底在外头惹了什么祸?”
    他扭头想骂,却见傅九两剧烈咳嗽几声,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去掩嘴。他咳得厉害,似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半晌,傅九两挪开帕子,帕子上一大团血。
    老太爷一下子软了身子,几乎四脚并用地爬过去,放声嚎道:“我儿——我儿怎么啦这是?快来人,喊大夫来!我儿吐血啦!”
    唐荼荼坐直了身子,吓得一咯噔,她听说过气急攻心、气急吐血的,却是头回见,差点蹦起来蹿下楼去。
    “你坐下。”华琼失笑:“要吐血就直接吐了,何须拿条帕子遮遮掩掩半天?九两刚才从袖子里掏东西了,我看着了。”
    唐荼荼目瞪口呆:“谁准备的血?这是什么血?鸡血吗?”
    嬷嬷失声笑道:“是什么料色儿吧,九两少爷平时也做古玩修复,涂涂抹抹的,他手头各种色儿都齐。”
    路人看热闹归看热闹,一瞧人真出了事,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医馆去了。不一会儿小厮探信回来,喜眉笑眼道:“没事儿,装的。”
    唐荼荼这才放下心。
    “九两余下的一半家产都放我那儿去了,装穷好歹得装一两年。”
    华琼冷哼:“经此一事,这老东西要是再收不了心,我就撺掇九两认你姥爷当爹——这老东西占了个义父名,就敢这么花用儿子的,也不怕到了地底下遭人亲爹娘报应。”
    她是刀子嘴,说话不讲究,骂人骂得极有韵律。唐荼荼听华琼连说带骂,拣着那老太爷做过的糊涂事儿说了几件,全是闹剧,茶室里的嬷嬷丫鬟听得直笑。
    唐荼荼心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听来笑一笑就过去了,放人家自家人身上,就是剜心割肉的痛苦了。
    唐荼荼坐在茶馆里笑盈盈听完,又陪娘吃了几块茶点。她擦干净手,“出来八天了,我也该回家了。”
    她心思细,怕突然说走就走的,惹华琼难过,提前两天就报备过了。唐荼荼掐着日子数了一周,不敢再久待,怕爹和母亲担心。
    她也确实想家了。在家里呆久了,好像口味都会跟着自家饭走了,外边的饭再好吃,总还是念着家里那一口。
    华琼吐息滞了滞,神情却自然:“回吧,我给你家几口人都备了礼,都装马车里了,拿回去你慢慢看吧。”
    唐荼荼别扭:“那多不好意思。我每回来,吃您的住您的,走时还要带那么多东西,我成什么女儿了。”
    华琼乜她一眼:“赚钱不就是为了花得快活?也不差那三瓜俩枣的。你哥上学忙,挑个休沐的日子,叫他过来看看,你姥爷三天两头念叨他。”
    唐荼荼“哎”了声应住,回华宅辞别老爷,探头一看马车,好家伙,装得满满当当,桌几上、座靠上,座靠底下都塞满了东西。
    她从满满当当的马车里挖出一个人形,把自己填进去,晃晃悠悠回家了。
    到家时,东市的报时钟刚响,各坊门楼上的哨卫跟着敲钟,钟声层层传递,就这么传遍千家万户。
    家门口停着另一辆小马车,银红色的帘子和篷布,那是珠珠放学回来了。
    小丫头跳下车,愁眉苦脸唤了声“姐你回来了啊”,也没露出欢喜样子。她看姐姐一眼,唉一声,两根胳膊肘挎着自己的绣袋,袋子快要掉到小腿去了,随着迈步一颠一颠的。
    唐荼荼伸手一提,帮她提起袋子,掂了掂里头放了两本书,笑着问:“你怎么了?”
    珠珠臊眉耷眼的:“今天随堂小考了。”
    “没考好啊?”
    小丫头摇摇头:“没写完。”
    唐荼荼:“差多少道题?”
    她忘了小丫头上的是少学,还没到写策论做题的时候。珠珠掰着指头算:“夫子让作一首咏物诗,再配一张画,再默写几首古人描写此物的诗词。”
    “你写了多少?”
    珠珠说:“今天带了根新墨锭,我把墨磨匀,半堂课就过去了。”
    唐荼荼噗一声笑出来。
    时下用的都是油烟墨,制胚前会兑胶和料,才能让烟灰细腻均匀。在晾干过程中,少量被析出的胶与油分会浮在煤灰外边,结成一层很薄的滑手的膜,新墨锭外边有这层墨皮,所以最难磨。
    正经文人都有自己的法子,比如拿刀刮去这层皮,再斜着磨,尽快出墨。珠珠年纪小,家里对她的学问盼头也不大,大概是没教过她。
    “姐,你怎么还笑啊!你太没良心了!”
    唐荼从小学霸到大,只在中学短暂的叛逆期,从年级前三掉到了年级前三十,被老师喊到办公室谈了几句话,她的羞耻心快裂开了,逼着自己又重回了年级前三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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