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望远镜计划还搁置着,我得赶紧提起来了,明儿就去联系琉璃作坊,给你烧上几个。”
    晏少昰声音发僵:“不必麻烦。”
    唐荼荼:“你不懂,望远镜是信息作战的利器!这事儿殿下别操心了,我尽快弄好,看看能赶制出多少来。”
    晏少昰深沉地呼出一口气,绕指柔全冻得梆硬,艰涩吐字:“……天快亮了,我送你出去。”
    唐荼荼收拾好东西,精神抖擞地出了门,望远镜的几个制作要点她全琢磨过,并不难。
    她擦着黎明第一道曙光回了安业坊,怕碰上爹去衙门的马车,还多了个心眼,吩咐影卫在巷子口停了停。
    听到路边动静大,唐荼荼掀起车帘,望向声音来处。
    路旁的告示栏已经扯下了旧讯,京兆府动作迅捷,衙役们全城出动,端着热腾腾的浆糊,往告示栏上贴上了此次战役的邸报。
    清早出门的百姓围了一圈,衙役对着邸报一脸肃容,边念,边往里添自己的感情色彩:“北元狗贼此次发兵,光是骑军便聚集了二十万之众,二十万!阵仗可大了!他们自赤城始,沿兴和关、白登关、云中关而下……”
    什么这关那关的,百姓听不明白,茫然对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是要抬咱们的税了吗?”
    “还抬税?年关口抬税,成心不让咱们过个好年!”
    “怎么不抬抬官老爷的税?那昌连巷的李老爷,光是这半年就纳了两门妾,全摆的是流水席!”
    也有觉悟高的:“将士们捐躯与国,多收咱们几两银子又怎么了?”
    眼看着这谣言三言两语就传开了,京兆府小吏忙扬声道:“不抬税!不抬税!诸位且听我细说!自两税法施行以来,国库充盈,朝廷还没说要不要加征军费,我等不可妄议军费之事啊!”
    眼看着要乱起来了,几十位文士驾着马穿过闹市,分散到各路口,其中两人停在了告示栏前,将趁夜誊画好的北境局部地形图贴了上去,盖在了文绉绉的邸报上头。
    那是唐荼荼画了半个钟头、又由知骥楼文士连夜誊录了千百份的图,截取的是北纬35°到48°、东经110°到125°,战区正好取在最中间。
    地图画得简单至极,方方正正一张图,中间弯弯绕绕一条边境线,从东北向西南斜斜而过;上方为北元辽阔的地盘,下方为盛朝地土。
    而图上几乎半条边境线全以朱红色描边,红得浓重,四个重要的关隘都是血红色,代表极危。被北元攻破的赤城旁画了一条粗红箭头,径直冲向京城,一目了然地昭示了京城的危机。
    京城百姓不认字的少,凝目看了会儿,大吃一惊。
    “咱京城怎么才半个巴掌大?”
    “我的老天爷!赤城离咱们京城,竟和京城离天津一般般远!”
    “从咱这儿到天津,一天走四五十里,光用脚走五天也该到了。蒙古人骑着马,岂不是三两天工夫就杀过来了?”
    “那些蛮人茹毛饮血,剁了人脑壳当酒碗用呢。”
    百姓纷纷变色。
    文士慷慨激昂道:“赤城离京城如此之近,我等既为大盛子民,当知‘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的道理,此身既为男儿,岂能不为家国出一份力?”
    ……
    唐荼荼掀帘看着。
    那头的二位文士演讲完了,远远看见她,朝着她叉手一礼。
    唐荼荼微微欠身致意,合上车帘吩咐车夫:“回去罢。”
    盛朝边关戍兵再多,也抵不住二十万骑军和攻城器轮番冲杀。
    而边军又有精兵、军屯兵和谪戍兵的区别——精兵数量少,能省则省,力士里的神射营和神兵里的火器营都属于精兵;军屯兵是各地征调来的,也是驻扎在边关最主要的军事力量,以五年一轮换。
    至于谪戍兵,是因为犯了罪被贬到边关从军的罪民,这些罪民是下等籍,是这时代的敢死队,出关挖战壕、设鹿砦、布拒马,在战场的空当里抢修外墙的都是他们。
    只要前线有损伤,北方六省的民兵、丁壮就得一波波地填补过去,补足战场消耗。再从各家各户征调新的民兵,各地都要加强巡逻警戒力量,先操练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才是需要跟百姓详讲战局的原因。这样的战前动员,在北方六省各地都会上演。
    光是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她今儿回来晚了,天大亮了,唐荼荼从后门绕进去,惊动了几个仆妇:“二小姐又大清早的出去散步啦?”
    “哎,清早空气好。”唐荼荼应和一声,一宿没睡的脑子有点木。
    她路过二门时扫了一眼,影壁后头的报筐还满着。
    中城十二坊里住着的全是官家,官家食君之禄,就不能关起门来对国事、天下事充耳不闻,前一天的大事邸报会由各坊的小衙管挨家挨户送过来。
    这是正儿八经用活字印出来的报纸,每家送五份。唐家外院的护院不认字,只牧先生和叶先生会各拿一份,剩下三份就放在筐里,等着夫人和少爷小姐取用。
    而眼下,几个护院比划拳脚,说是比划,更像是笑哈哈地凑一块玩;厨房的嬷嬷咕哝着蒸笼怎么上不了气,再一瞧,昨晚上留的火还拿木炭盖着,没吹起来呢,又是鸡飞狗跳好一阵热闹。
    唐荼荼舀了一碗小米粥,有点风雨欲来的焦虑。
    今儿的朝会不顺,已经议了两个时辰了。
    文帝脸上疲态明显,印堂上扑了一层粉,不然熬了一宿,印堂黑沉沉的不好看。
    道己公公端着香炉子,另一个殿前监手执大扇,不时往文帝的方向扇一扇子,这是醒神香。
    北元起兵的由头已经呈到了御案上,蛮人毫无礼节,一封国书写得句句粗鄙——他们斥责盛朝欺压邻国,寻衅滋事,捏造事由诛杀北元使节。
    拖雷尸骨未寒,其长子蒙哥便奉窝阔台汗命联合蒙古各部,口称“要为屈死的使节讨个说法”。
    太和殿上的新臣们放言高论,全是在近两届会试中大放异彩的进士郎,他们以策论和时务见长,全长了一条巧舌,主战的有主战的道理,主守的也有道理,主议和的、提议放北元使节回国的也有道理。
    各自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听得人脑袋疼。
    前头的高官却都垂首站着,眉头深锁,一副“微臣恨不能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的忠心样,却没人赶在皇帝露出意向前说话。
    当务之急,是调拨江南刚刚送进直隶省的秋粮,先摊分到北境各关,再议个主将出来,奉皇命到前线督战。
    晏少昰揣着胸口那“舍不得”三个字,很含蓄地翘了翘唇,他要上前一步请战时,太子却偏过头,隐晦地与他对了个视线,微微阖上眼帘。
    这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晏少昰抬起的脚又落定了。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无利可图不要开战,大战是下下之策,久战是祸国殃民。北元能调度二十万精兵,绝不是一部之力,而是草原上各自为政的几大部族连了手。
    添了薄荷与冰片的醒神香弄得文帝头痛欲裂,脸色愈发不好看了,稳着语气徐徐道。
    “元人残蛮无理,使节驱兽毁林,其罪当诛。朕本想留着他们,以观后变,元汗不识时务,那就全杀了罢,将主谋者的项上人头随国书递给他们。”
    “皇上圣明!”
    朝臣闻之精神一振,打头那三排穿着绯袍紫袍的锯嘴葫芦,这会儿纷纷观点清晰起来,几乎是清一水地主战了。
    天儿一天比一天冷了,昨夜又飘了点细雨,老臣们耐不住,刚迈出太和广场,两边的使仆就拿着披风往老爷身上裹。
    晏少昰眯眼望了望前头:“那是在做什么?”
    他视线的落点是一排小太监,拉着一车一车的沉木箱,沿着御膳茶房和太和东侧路往东华门拉,足有十几箱。
    这是宫里人最多的一条路,又是人最多的时辰,路两旁无数宫人驻足,好奇地望着这条长队伍。
    廿一没宫里消息来路,闻言,看向侧手边詹事府的小吏。
    那小吏垂着眼睑说:“贵妃娘娘开了自己的私库,变卖首饰细软换成现钱,要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京织造厂等五处,月底前赶造十万套棉服棉被出来,要给边关的将士添冬衣。”
    太子眉眼一寒。
    纪氏。
    昨夜子时,军驿的信儿才入宫,父皇前脚看了军报,半夜急召大臣御书房议事,直到此时才下朝。中间的空档没半个时辰,纪氏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除非父皇昨晚就歇在她宫里。可把朝事拿给后妃说,怎不是大患?
    纪贵妃今儿一大早就忙不停当地彰显贤德,还赶在母后前边,出了这个贤名的头——京织造厂,轮得着她使唤?她代理后宫,竟是要把后权也捏在手里了!
    太子冷着眉眼看了半晌,低声吩咐文吏:“去皇后娘娘那儿知会一声,问问娘娘的意思。”
    “喏。”
    兄弟俩沉默地走出太和门,坐上马车各自回府了。
    马车才起,影卫打马凑到车旁,低声道:“回殿下,姑娘的放映机已送抵二十多地,北六省各上府全送到了,只有山鲁拙跟着的那支队伍出了点岔子。”
    “他那队原是要送至大同府的,却临时折向,下了官道,斜斜擦过云中城,拐向了和林格尔——同行将士十几人,全与咱们的探子失去了联系。”
    晏少昰蹙眉:“被抓了?”
    影卫有点拿不准:“探子说……叁陆留了暗号,说是得了葛将家小少爷的信儿,前去探探真假。”
    晏少昰腾地坐直了。
    第175章
    边关破了一座城的事儿,到底没在京城掀起什么风浪来。
    京城百姓就像长在真龙脚爪子上的苔藓,上头有人给挡风,有人给遮雨,那些从上头漏下来的阳光雨露都得宜,能叫人吃饱睡香,便也懒得操心离自己八百里远的边关事儿。
    百姓们只会趁着茶余饭后的空当,掀起眼皮,看见满街的武侯挎着大刀巡视,看见五城兵马司依旧神气扬扬的,便觉安定得不得了。
    至于边关打起了仗,呔,兀那撮鸟还能打到皇帝老子跟前不成?
    如此想着,自然不把战报当回事,热闹了两天,百姓又安安心心逛起了瓦子。
    至于城里突然涨了两文钱的米价,晦气地骂两声,该买还得买。
    让唐荼荼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得知北元起兵,爹一下子从自己的苦闷中抽出了神,接连几天逐字逐行地通读邸报,带着义山还有牧先生琢磨北元形势。
    他几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懂兵谋不懂军政,也不知北境有多大,不知边关长什么样,对时局的思虑尚不如唐荼荼深,却很认真地读着邸报,三张脸全挂上了凝重。
    趁着饭后,唐老爷还给夫人和子女开了个大会。
    “宫里头,皇后娘娘和贵妃领头捐钱捐物,京城各商户也慷慨解囊。这是家国大义,你们需得明白,保家卫国不光是圣上与朝官的事,是咱们每一个人的事。”
    唐老爷又忧心道:“十万套棉衣棉被,花费甚巨,织造厂不知得贴补多少。还有军费,一打起仗来,再充裕的国库也会伤了根底。咱家个个都要捐,我儿量力而行,捐二钱也罢,捐二两也罢,都是自己的心意。”
    唐义山点头:“孩儿省得道理,这钱便由我替妹妹们捐了吧,我平常吃用不是在书院就是在家里,没什么花向,我手头比妹妹们宽裕。”
    珠珠抓着他袖子往回扯:“不要哥哥的!我也攒了私房钱,我攒了半罐子铜板和银豆子呢。”
    唐荼荼说:“我也不用,我手头也挺宽裕的,我捐五十两。”
    全家人瞪着她。
    “……少了么?”唐荼荼试探道:“不然,我捐一百两?……再多就有点肉疼了,虽说我存了不少钱,可明年还有别的花向。现在还不一定是持久战,等前线真的拉锯起来了,我一定慷慨解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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