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依稀还记得皇爷爷的样子,老人家走前缠绵病榻,照样声如洪钟,把办事不利的大臣骂个狗血喷头,再年轻两岁时还能提刀上马,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怕。
    那时的臣工全是七窍玲珑心,除了都察院的御史们不怕死,别的大臣上奏都得提前打听皇爷爷今儿心情好不好。
    而父皇,建元年号选了个“文和”,人也就一年又一年地温文慈和下来了。
    底下怕他的人摸透了他的脾气,年轻时的余威便越来越薄,就像这咳不出的痰、吭吭多少声也清不干净的喉咙一样,让朝臣都慢慢瞧出他的疲倦了。
    他老了。
    晏少昰替了小太监的活儿,抬手给文帝抚起了背。
    “你和你哥,你们兄弟二人,很好。”文帝以唏嘘起了个头,回身瞧他,目光渐渐收紧。
    “紫禁城里难有兄弟情,你们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是要扶持着走一辈子的,别叫权势迷了心,误了这份兄弟情。军权在握,与做儿、做臣的滋味都不同,别因为这事儿跟你哥离了心——长缜你明白么?”
    晏少昰霍然抬头,给文帝抚着背的那只手死死僵住了。
    他忽然觉得想笑。
    他在父皇前头那番肺腑之言里麻痹了自己,甚至从父亲身上感受着了一点温存,他们父子俩很少这么说话。
    温存没够半刻钟,叫这一句话狠狠敲散了。
    什么叫“别叫权势迷了心,误了兄弟情”?
    父皇是怕他拿着兵权,渐渐骄妄自大生出异心,去抢那张龙椅?
    皇兄今年才掌权,父皇舍不得放权,又忌讳他这头掌兵,左支右拙的,真是难为他了。
    晏少昰被这句话砸懵了,一时间五感皆失,将戳心的扎心的话全截在外头,沉沉应了声。
    “儿臣省得。父皇歇着罢,出征那天我再来辞行。”
    他一呼吸的工夫都待不下去了,起身便走。
    “父皇还没叮嘱完呢……”文帝愕怔地支起身,从花窗望着他走远,“这孩子,急脾气,跟老大一点也不一样。”
    “道己。”文帝唤了声。
    “老奴在。”
    文帝想了想:“将朕五年前观摩西北军时穿的那套明光铠,找出来,护心镜擦干净,前挡与蔽膝都加上一层叶——这孩子有劲,不怕沉,擦拭干净,送到他府上去。”
    “另告诉忠勇公,好好地将我儿带回来,伤了一根毫毛,叫他提头来见。”
    道己公公笑着应喏。
    唐老爷的调令很快有了批复。
    官员调授也有章程,他堂堂礼部仪制郎中,相当于国家外交、教育、文|化|部部长底下第一助理,自己挑了个穷县外放,这是深明大义。
    连皇上看了呈文,都在朝会上提了一嘴,很是赞赏这种不怕吃苦、不怕困难、不贪慕名位的精神。
    礼部尚书和左侍郎大人听闻他自请外放,一再挽留,从唐老爷这些年的功劳说到了苦劳,还连连劝他到了地方上,要跟同僚们打成一片云云,把官场各种条条道道悉心传授。
    这个说:“振之啊,你脾气憨直,这点儿既好也不好,当官嘛,好些事儿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中庸之道可懂得?”
    那个说:“振之啊,要好好跟同僚处好关系,咱衙门这郎中位置给你留着,等你回了京,前途不可限量啊。”
    还送了他一摞《官箴》,这是做官的戒规,也是官员行为指南。
    唐老爷听得感慨万分,再三谢过了二位大人,抱着一摞书回了官房。
    盛朝官员调度是来年三月前正式上任,到任后、上任前有一个视事期,在这段时间里,前一任的官员还没秩满,会帮刚到任的新官熟悉治下,稳妥地交接了事务,旧任官才会走。
    唐老爷跟家里头商量过了,又去老宅那边请了爹娘的意思,两头意思都是让他早点动身,早早去了天津把县衙事安顿好,趁着年关,多跟同僚上司走走礼,处好关系,省得二月急急忙忙过去了,两眼抓瞎。
    唐老爷还打算在礼部干完这个月,把结尾的活儿做利索,好好收了尾,月底再动身。
    谁知《官箴》才刚翻开第二页,接替他的小吏已经来了。
    那是左侍郎手底下的一个主事,打了个千儿,喜笑盈腮道:“小的奉周大人之命,暂代仪制司主事一职,唐大人有什么要交待的,只管吩咐。”
    “……我写出条目给你吧。事儿不多,就是杂。”
    唐老爷干笑两声,只好当天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回家赋闲去了。
    要为他饯行的同僚来家里胡吃海喝了一顿,醉醺醺地走了,留下点乱七八糟的礼物——这都十月了,饯行礼里头居然还混着两盒月饼。
    那几封逼走他的举劾信,谁也不提,都像是不知道这个事儿。
    唐老爷撑着笑应付了一顿饭,眼下冬风萧索,月凉如水,他撑不住了,揣了满腹人走茶凉的悲哀。
    唐夫人吩咐下人拾掇了那一桌子杯盘狼藉,看见胡嬷嬷朝她一个劲儿地努嘴。
    “怎么了?”
    “老爷搁那儿坐半天了,夫人快去看看。”
    唐夫人扭头一瞧,看见老爷提着壶小酒对月独酌,眼里含了一泡深沉的泪。
    “又来劲儿了……”唐夫人好笑地挨着他坐下:“人都说心宽体胖,胖人心宽,老爷白长了这一身肉,想事儿总往窄处想。”
    唐老爷絮絮叨叨纠正她:“夫人呐,那不是心宽体‘胖’,那字念‘pan’,出自四书里的《大学》,是说人的德行滋养身体,心胸开阔,面容祥和,身体自然舒适。”
    说半拉,说不下去了:“……我就是心里边难受。”
    唐夫人伸了一条胳膊把他往怀里搂了搂:“这不是世上的常事么。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就行了,管他们那些外人做什么?咱去了地方好好干,过上三年风风光光地回来,让他们好好瞧瞧。”
    爹娘说小话的声音随着夜风飘入耳,家里三孩子都站在庭院里笑眯眯瞧着。
    珠珠捂着腮帮子作牙疼状:“酸!酸死了!”
    义山笑着说:“你还小,情之一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噫,情之一事?”珠珠眼珠子一转。
    “难不成哥哥已经懂了?让我猜猜,容家姐姐也在国子监念书呢吧?哥你前两天释儒经做什么?都是你好几年前就吃透的东西了,干嘛还要手写一遍注释呀?是不是要帮容姐姐补功课呀?”
    义山急了:“说什么浑话。”
    唐荼荼听着两人拌嘴,望了望星星,把酒壶里剩的底儿一口干了,心里难得的安适自在。
    第178章
    之后两天,唐荼荼跟着全家四处走亲戚,跟祖父祖母、还有唐夫人上边的老外婆道了别,挨家挨户吃宴席。
    左听一耳朵教诲,右听一耳朵忠言,唐荼荼撑着笑脸认了一圈人,从七姑八舅那里接收了一圈善意的关怀。
    回到家时,一位家仆模样的中年汉子等在府门前,拱手迎上来。
    “唐姑娘,我家老爷请您过府一叙。”
    “你是……”
    唐荼荼瞧他脸熟,要问他家门之时,忽然想起来这是谁了,这是王太医的家仆。
    她忙不停当,从南苑回来以后只去过一回王家,没能见着人。听他家的下人说王太医开始主持编修《疡医证治》那套书了,吃住都在城东太医署,便没去打扰。
    “您等我会儿。”
    唐荼荼进门换了身衣裳,把家里准备好走亲访友的礼品挑了两盒子,跟着那仆役去了王家。
    入了冬,京城的百姓都挑暖和的时候出门,除了东西市和四门街热闹不减,别的各坊都静悄悄的。
    王家照旧门可罗雀,唐荼荼把礼盒交给门房,进了二门,才看见里头的热闹。
    他家院子里站了好几位医官,穿着绿衣官袍。采光最好的主院被用作手术房,并排两个屋,有医女和医士打扮的人进进出出,全穿着一身白衣裳。
    门边几个铜盆里堆着医疗垃圾,屋里想是在做手术。
    窗户开了半扇,上头罩了一面白纱窗通风换气。唐荼荼手搭了个棚,贴近纱窗往里瞧。
    屋里血呼啦擦的,两个屋子里做着三台手术:一个撞破脑袋、头皮豁开一条血口的,医士正拿着针线给伤者缝头皮;一个被菜刀割伤脚背的。
    最严重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小腿开放性骨折,骨折面崩破肉皮杵在外边,整条小腿都畸形扭曲了。
    唐荼荼看得头皮发麻,错开视线,又去观察大夫。
    给这名伤者操刀的是王太医的徒弟,那少年,唐荼荼想了会儿,记起了那味中药的名字。
    ——杜仲。
    唐荼荼见过杜仲给孔雀做颈椎复位手术,也在小公爷开胸手术的帐篷里见过他,两场手术都完成地近乎完美。
    可他年纪还小,瞧着不过十六七,唐荼荼一直把他看成是王太医的小徒,今儿才知道杜仲已经有独立完成手术的能力了。
    开放性骨折的治疗很麻烦,合并了血管、神经和肌群的伤,这条腿怕是要落下残疾了。
    但比骨折复位更要紧的是清创防感染,交叉感染是要命的事。
    杜仲扒着伤口一点一点清创,床上八尺的壮汉嚎得像在生孩子。他那媳妇跟在旁边,也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褂,紧紧抓着男人的手,泪流个不停。
    杜仲:“疼也无法,给他个布巾咬着。”
    这少年手很稳,只是他说话的声音低弱,听起来威信不足,总是要多重复一遍,手术床两侧的医士才照做。
    屋里几位医士站边上仔细瞧着,低声交流着心得,很有观摩学习的样子。王太医也在屋里,唐荼荼看见他了,但没出声。
    她知道手术严谨,本没想打扰,王家的家仆却掀起棉帘唤了声:“老爷,唐姑娘来了!”
    那帘子掀得利索,呼啦一下子大敞开,像掀起帘子问“老爷中午吃啥”。
    唐荼荼吓一跳,赶紧把帘子放下来,“里边做手术呢!你这一掀又是细菌,又是冷风的,没准人家命都要折你手上。”
    那仆役听得半懂不懂,悻悻笑了笑,扭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王太医闻声出来了,无奈说:“跟他们说了多少回了,好赖记不住。”
    仅仅一句,唐荼荼立马听懂了他的意思。
    在王家干了好几年的雇仆尚且如此,寻常百姓更没有消毒杀菌的意识——唐荼荼在家里时,还看见过厨嬷嬷烫着了手,拿酱油涂,她给嬷嬷指出来,嬷嬷反倒笑她岁数小不懂,把民间偏方奉为圭臬。
    非得把哥哥、把爹拉到他们跟前,借读书人的口给他们传话,嬷嬷才半信半疑地听进去。
    王太医摘了手套,净了手,唐荼荼忙说:“里头不忙吗?您忙您的,我等着就行了,左右我闲人一个。”
    “不妨事。”王太医笑呵呵说。
    “隔壁屋操刀的是我长子,还有太医院一名医官,都是熟手了。杜仲更不用操心,他应付得来。”
    他话里对杜仲很是器重,竟放在自己儿子和医官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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