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闺女笑出一嘴小白牙:“是我的衣裳首饰呀,爹不是说咱家以后就穷了嘛,我都背过去,背过去就不用买新的啦!”
    再穷也缺不了她那点头绳、绢花、银步摇穗穗,唐老爷好说歹说,才劝得丫头把那一包袱留下一半,带了好看的一半走。
    就荼荼是个省心的,一个小包袱就齐活了。
    唐老爷方觉欣慰,却听荼荼笑盈盈说:“娘说我没出过远门,自己拾掇不好,行装置办不能缺这短那的,让我什么都不用准备,她全给我准备好。”
    唐老爷没迷瞪过来,什么叫“她全给我准备好”。
    没隔一会儿,外院的小厮来报:“老爷,华家太太来了!赶了两辆大马车,说是送给二姑娘的!”
    华琼不讲究,这边传话的刚跑过来,她已经跨进院门了。
    “这马车是我雇人做的,用的好木头,你们一路走官道,路平坦,车皮沉点也不妨事——荼荼不是好晕车么,这四轮的马车就不晕了,在车里缝衣裳手都不带抖一下。”
    人亲娘为了闺女着想,唐老爷和夫人也不好拦,出门瞧了瞧那两辆车,好嘛,平躺着能睡开三个人,多少东西也能装得下,唐夫人一瞧就喜欢上了。
    华琼先去看过了儿子,跟义山说了几句话,又把荼荼拉回房里坐下,跟闺女絮叨。
    “你爹做事迂,堂堂五品官,挑地方也不挑个好的。”
    “我查了查静海县衙所在,离天津府衙远,临海仅仅五十里地,走几个时辰就到了……娘知道你不消停,肯定要去海边玩,就在海边玩玩就行了,不能往深处走知道不?”
    “别贪吃鱼鲜,性寒,吃多了要坏肠胃。”
    华琼自己一堆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想象,还像模像样地叮嘱荼荼。
    唐荼荼哎哎应着,直听到娘说“跟男娃娃相处要有分寸,不是这个年纪的事就别做,心里要有数”,唐荼荼忍不住了,抬起两根胳膊,给了华琼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您放心,我都知道的。”
    华琼不吭声了。
    半晌,拍拍闺女后背,在这个紧实的拥抱里,她把自个儿那些没头没续的担忧都摁下去,有一重更深沉的担忧浮起来。
    “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凡事多个心眼。我不知道你爹和你母亲怎么想的,但这趟出去做官,绝不是享福的事儿。”
    “天津堂堂上府,地界不大,官员却分上府、直隶州、县三重,此地屯重兵拱卫京城,又是大运河的头……军、政、商错综复杂,处处都是陷阱。”
    “娘你忙点说。”
    唐荼荼摸出纸笔,抓着关键词记下来。
    华琼却说不出什么了:“具体还没打问清楚,娘在天津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等我问清楚了,回头在信里给你细说。”
    唐荼荼只好又放下笔,觉知自己想浅了,爹也想浅了,前路分明莫测难行。
    “这记的什么?”华琼翻着她那本子瞧了瞧,前头两页记的是京城粮价涨了几成,再前头还有一些零碎的见闻。
    ——二十二日,看见恶犬咬伤路人,路人吓得操起扁担打恶犬,恶犬逃窜,报与街角武侯铺。
    ——二十三日,路过阳芫坊,看见有一户人家拆了院墙,侵街摆摊。市署卫役来查,两边争执一番,市署允许他们侵街占道做生意了。
    华琼翻了几页,不知道荼荼记这些有什么用,只当是小女孩写杂记,读来倒也有几分趣。
    她拍拍女儿的手,摸摸荼荼丰腴柔软的手背,这孩子,大半年来胖了不止一点半点。
    “抽空瘦一瘦。”华琼轻轻唤了一声,放缓声音。
    “你爹脑子一根筋,四十岁了活得跟十八一样,说好听点,他是赤子之心,说不好听的,他这辈子也长不了几个心眼了。”
    她评价爹爹总有妙语,唐荼荼噗嗤笑出声。
    华琼顿了顿。
    “你母亲,不是我说她坏话,内宅妇人,眼界未必有你深远。县衙,前堂后院,又是衙门又是家宅,我给你拨十个人,把衙门前前后后盯起来,别人生地不熟的去了,衙门跟个筛子似的,让人算计了去。”
    唐荼荼一口应下:“好!”
    她手边没人可用,总有些时候不方便。
    华琼:“这事儿我一会儿跟你爹知会一声。你把叶先生带上,此人门路广,满肚子心计,本来是个大才,委身你家做个先生,是因为他欠我几万两银子还不上,你好好把叶先生用起来,必有惊喜。”
    “芳草你也带上,刘大刘二也留给你,嬷嬷里头我挑了两个你见过面儿的,古嬷嬷和关嬷嬷,都是稳妥人,带着几个能干的仆妇,工钱从我账上支,这几人只听你使唤,别让她们做了杂役。”
    唐荼荼感动坏了:“娘!您真是我亲娘!”
    华琼一个人比唐府全府都顶用,她心里明镜似的,阅历又能撑得起格局,看事情能跳出框架,冷静直观地看到事情全貌。
    唐荼荼两腿没出过京城,还没修炼出这样的本事,听娘一说,她立马有了底儿,前途也不舛了,心里也不慌了。
    “还有傅九两!你也带上。”华琼又恨恨磨了磨牙。
    “那蠢才露了馅,叫他爹瞧出了端倪,这几天那老东西又旁敲侧击地跟他要钱,打九两那儿没要着,跑我成衣店里去闹了。”
    唐荼荼呐呐:“……怪我,我不该出那馊主意的。要不您把东西还给他,让他们父子俩自己折腾去?”
    华琼又拍拍她手背:“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九两还年轻,没被他那个爹带得根性不正,总归还是个好孩子。文玩和御物生意不能做了,他迟早要想别的门路,如此才能填上他爹那个窟窿——可他玩了十来年文玩,没别的本事,不是文玩造假就是赌石赌玉,都是要命的事,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
    “咱娘俩把他们分远点,正好你身边有个精通生意的人,联系天津几位伯伯也方便。”
    她一齐笼统交待了好多事情,唐荼荼牢牢记在脑子里。
    话说完了,唐夫人亲自过来请:“华太太留下吃饭吧?”
    两边热络地客气几句,华琼却没留饭,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只说“过年我去看你们”。
    天越来越冷,不定哪天就要下雪了,结冻以后,饶是官道也不好走。唐家忙着动身,忙着搬家,事儿赶事儿,谁也没得闲。
    唐荼荼爬上马车收拾了一下午,尽量把大件规制成小件,小件填塞到座椅底下去,留出更多的空当来放东西。
    天擦黑的时候,左邻右舍陆续上门了,都是巷子里相熟的几户官家,相识近一年也处出了邻里情。
    这家老爷到了,那家老爷有事、夫人到了,数容家人来得最齐,从容老爷、容夫人,一直到他家四个孩子连着儿媳,全来了个齐。
    男女客人分了席,男客在前厅,女客席摆在了正院。唐夫人热情接待着,对这波懂事明礼的客人比唐老爷那群同僚热情得多。
    酒过三巡,客人醉意上头,都是雅致人,裹着披风站在园子里赏酒品茶,对月吟诗,冻得手都哆嗦了,也要为唐老爷作两首饯别诗。
    容嘉树一杯酒也没敢碰,他袖里攥着一只琉璃盒子,对光去照,蓝莹莹得似盛了一汪水,载满少年心事。
    琉璃件是这几年才时兴起的东西,卖得很贵,花尽了他两月的零用,里边藏了一根亲手雕的木簪。
    不该送的……容嘉树想,不该送的,没名没分,唐突也冒犯。
    可一听她家要外放,只觉手麻腿僵,如何也坐不住。
    县官一任三年,外放却未必三年能回来,父亲说外放的官员想回京也得要机缘,没机缘的,常常是一轮又一轮地委派别县。
    立了功还好,直隶府来回轮换两轮,攒够资历就回来了。
    要是任上犯了错,富县派穷县,穷县派荒县,名为平调,实则贬官——最差一级的荒县民力凋敝,出尽刁民,屡谪的官员常常是这下场。
    下回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容嘉树在正院门口踟蹰着,始终抬不起脚。
    唐荼荼出来的时候,他正背着身,冬天的厚底鞋藏住了脚步声,他反倒被荼荼吓了一跳。
    “容二哥,你怎么站这儿呀?找你娘还是找你妹妹啊?”
    少年慌张回身,对上了一张被灯笼映得亮堂堂的笑脸。
    第180章
    容嘉树一把攥紧心神:“我不找谁,我走走路消食,唐妹妹乐意与我说说话么?”
    “你等会儿。”唐荼荼从墙边拿了把笤帚,又钻回屋里了,不多时,扫出几片碎瓷来。
    不知谁家夫人小姐打碎了一只碟子,她动作比丫鬟还麻利,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了。
    她把碎片小心包好,放到墙角,容嘉树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走,久久不能言语。
    好在唐荼荼话比他密:“容二哥你别站这儿呀,正对着前后门吹穿堂风,明早上就爬不起来了。”
    引他往背风处走了两步。
    容嘉树在这热烫的关怀中,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连同微笑也牵扯到合适的弧度。
    “此去天津,你……家,有什么打算?”
    “去了再看呗。”唐荼荼避重就轻,拣着松快的事一件一件数。
    “打算好好看看天津风景,去海边玩一阵;我爹好好做人民公仆,多了解了解民生,我母亲一直想开铺子,到时候看看有什么合适她的;我和珠珠好好念书。”
    容嘉树眼睛亮起来:“你还会上学!那就好!那就好。”
    他咳一声,稳住声音:“确实不该耽误学业,挑一个好书院,过两年还可以考个女秀才,回京城上官学。”
    唐荼荼自觉受教育程度不低,她已经过了听老师讲课的年纪,捧本书,自己啃烂的速度要比老师讲课快得多。
    她想上学,最紧迫的需求是认齐繁体字,学习先人高超卓绝的城市规划学,把上辈子的饭碗捡起来。
    这时代,才华最出众的女学生都跟男儿一样穿起儒衫发奋念书了,在同窗的轻视中挣出了体面。
    至于女秀才,是异人思维和古人学制搅合出来的四不像,不是真的秀才,而是分出来的单支——女学。考试也不在科举之列,是各府学台自己出题考的,考女四书加上孔孟,还有一点点的诗词歌赋,与时务策论半点不沾边。
    说“糟粕”吧,有点过,让女孩们读书明礼总是好的,可灌一脑子伦理纲常和女子柔顺之道,学得好的将来十有八九要受罪。
    唐荼荼看不上,于是只笑着听。
    容嘉树被她笑得失了方寸,心头大乱,声音渐低:“你……和珠珠妹妹,要是有什么功课不会做,可以写信来问我。”
    唐荼荼被逗乐了:“那多不好意思啊。我哥辅导你三妹妹功课,你反过来辅导我?这来来回回多麻烦。”
    ——咔擦。
    少年心碎成了八瓣。
    国子监里不是没有女学生,虽然少,十分之一总还是有的,都是公侯门第,她们从小读着跟少爷一样的诗书,谈情说爱也不疾不徐,进退有度。
    可进不是这样的,退也不是这样的……
    她怎么能这样洒脱……分明唤着“容二哥”,却好像是对着后生小辈,说笑打趣都自然……
    容嘉树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想错了,藏在袖中的琉璃盒子揣了一晚上,早被体温暖热了,却如何也拿不出来,尖尖的棱角戳着手臂,直戳到心里去。
    院子角落里有一簇黑影蹦起来,唐荼荼机警地扭头去看,看见两只兔子都从窝里出来了,扒在兔圈上站成了两长条,唧唧叫唤了几声。
    “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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