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喽!这家算是私宅菜,非豪奢吃不起,楼中拢共只有四个雅间,却只招待咱一桌,想是赵大人自个儿包了场——直隶地界忌讳官员结党、酒肉作宴,被同僚瞧见了,不好。”
    唐荼荼震惊:“您这都是打哪儿知道的?”
    叶三峰得意笑了,点点自己太阳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唐荼荼光见他上午提着个酒壶,跟九两哥出去溜达,回来之后,居然搂了一箩筐消息。
    “您真牛。”唐荼荼由衷地比了个大拇指。
    屋里两位老爷喝得红光满面,底下的戏曲唱了两轮,正是歇息的时候。
    衙役破门而入的动静,惊得整座吉祥楼里的人全震了一震。
    “老爷!老爷,不好啦!”
    赵大人一个跟头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张嘴就骂:“什么不好啦!老爷我好着呢!说事儿!”
    “有急报!琵琶巷急报,混堂的竹管子崩了!正是锅炉烧水放热汤的时候,沸水四处迸溅,进去救人的衙役都烫得嗷嗷叫!里头还有十几个客人没跑出来呐!”
    十几个!
    赵大人脸上的血色刹那褪成青白,摇摇欲坠,抖抖索索问:“……死人了没有?!”
    衙役抹了把汗:“不知道啊老爷!跑出来的都是活蹦乱跳的,还没出来的人生死不知啊!方才抢出来的两个人,烫得脚底板都没皮儿了!”
    赵大人一屁股瘫坐在椅上,目光呆滞:“完了……全完了……”
    这是大事故啊!
    唐老爷听着,着急得不行,以为赵大人酒气上头犯迷糊了,忙抓着他双肩摇了摇:“赵兄,救人要紧啊!我与你同去!”
    赵大人陡然看向他,目光浮动,双目隐隐泛上一层老泪,紧紧握住了唐老爷的手。
    “振之仗义!叫我铭感五内!走走走,这琵琶巷你不熟,为兄从旁协助于你。”
    被撞散的精气神全回了胸腔里,赵大人一手抓着披风,一手抓着唐老爷,大步奔出雅舍,喝令赵福:“点齐衙役,救人去!”
    第185章
    琵琶巷,名字起得挺雅,实则以乐器和花名入名的,大多不是正经地方。琵琶巷是天津城里最集中的妓院巷子,喝花酒的好地方。
    “多是歌舞伎,劝酒伎,也有卖身的。客人被翻红浪,滚出一身汗,楼下备了混堂,洗个澡,回了家里也不至于让婆娘闻着味儿。”
    马车着急忙慌往那边赶,赵大人不停探头张望前路,明显慌了手脚。
    好在妓院都躲着官府走,琵琶巷地界偏僻,离吉祥酒楼不远,马车疾行两刻钟赶过去了。
    唐荼荼心说这么久了,他们一定来迟了,是过来收拾摊子的。远远却看见出事的那家妓院还是沸反盈天,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人。
    赵大人一步跳下马车:“快啊!衙役们来齐了没有!”
    临下车时,骑马跟了一路的叶三峰凑到唐荼荼跟前,低声道:“姑娘盯着老爷,别让老爷支使衙役,把这事推回赵适之身上,让他自个儿指挥救人。”
    唐荼荼刚才就听出点味儿来了,此时听叶先生一说,她立刻验证了自己的疑虑。
    “这老东西。”叶三峰面沉如水,冷笑了一声。
    “赵大人说他‘从旁协助咱们老爷’,哼,好大一个坑等着咱跳——他自个儿任期没满,人要是救出来了,功劳落不到咱们身上;人要是没救出来,一个‘越权’的帽子就扣到老爷脑袋上了。”
    唐荼荼惆怅地听完:“我爹心里有数的,他当多少年官了,肯定能想到,可你看他那样子……”
    唐老爷三步并作两步,大踏步地挤开人堆往里走,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
    围观的热心群众指指点点,结了个密密麻麻的蜂巢。
    随行的几个衙役喝道:“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疏散人群费了点工夫,他们从人堆里挤进去,才看见里头衙役、歌舞伎,还有妓馆的丫鬟龟奴全乱作一团。
    一群莺莺燕燕娇声叫唤着,楼上还在肉林里翻滚的客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站窗口一看,底下围了几十个衙役!只当是县老爷大张旗鼓地带着人来“扫黄”,一时间腰带也顾不上栓,提着裤子、掩着面往外跑。
    唐荼荼莫名其妙:“他们跑什么?”
    赵大人心急如焚,顾不上理她。
    叶三峰哼笑了声:“官吏不得赴妓乐!县丞、知事、主簿、衙役,什么小将、都头、卫官,甚至书院先生,皆同此理——姑娘不是记性好嘛,睁大眼睛好好记住人,回头全撤了他们。”
    赵大人一张脸黑如锅底,往边上挪开几步,离他俩远远的,跟唐老爷凑到一块说话去了。
    “我去盯着!”叶三峰怕他撺掇老爷指挥救人,几个大步上前去了。
    凭自己本事跑出来的十几个嫖客都是反应机警的,大多赤身裸体,裹了身大褂,其中穿着亵裤的都算是体面的。
    冷得哆哆嗦嗦,七嘴八舌说着。
    “泡着泡着澡!水管子炸了!热水砰砰往外飙啊!”
    “管子崩了好几处,在东头浴池。”
    澡堂的铁门大敞着,挡风用的棉帘全扯下来了,里边蒸汽腾腾,云遮雾绕的,什么也看不清。
    一问。
    “约莫还有七八个人没出来!”
    赵适之当头一懵,怒道:“都围在门口作甚!怎么不进去救人!”
    衙役苦着脸道:“满地都是沸水,穿什么鞋进去都没用。方才管子还断了一根,那水跟发了洪似的,能烫死人!前头几个龟奴烫着了脑袋,哇哇叫着被抬去医馆了。”
    洗澡水合适的温度跟体温差不多,40c的水,体感就会觉得有点烫了,60c以上的水足够把人烫伤,何况是从管子里迸出来的沸水。
    衙役们往澡堂深处扔着厚底高帮的鞋,喊着“里边的人穿上,自己走出来”,却一直没人响应。
    唐荼荼往铁门内壁一摸,满手的蒸汽,大约猜到了原因。
    她直接绕过爹爹,跟赵大人递话:“大人吩咐衙役们开窗,把所有窗户都打开,降降室温。”
    赵大人忙道:“对!开窗!开窗!”
    衙役:“属下哪能忘了这个?大人您不知道啊,这澡堂子压根没窗户,就顶上两乍宽的直棂,您看见没?”
    那是一排竖条窗,两乍宽,小小一排,修得很袖珍,还全开在背风处。
    澡堂里边总共五进屋,最外头的更衣室,中间两间混浴汤池,一间坐浴堂,一间搓澡堂,全加一块也没几扇窗户。
    时下“通风换气”和“保暖”是冲突的,没有能快速通风的窗户,温度一时半会儿降不下来,人在沸热的水蒸气里呆久了会缺氧晕倒,晕久了就是窒息。
    唐荼荼抬头观察通向二楼的承重梁,绕过几根立柱,凭着地形感觉往混堂背后走去。
    那里有一间火房,是烧水的地方,民间俗称锅炉房。火台架得离地一米高,再挖出一条浅浅的坑道填炭火,上头蹲着几只直径一米见长的大水瓮,左右通着冷水与热水管道。
    卫生条件一般,墙上青苔攀爬,水垢积得很厚。
    里头几个仆役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唐荼荼进去时,他们正把一位师傅往外背,那师傅烫伤严重,两条裤腿全是湿的,惨叫连连。
    唐荼荼:“火还没熄?”
    “熄了!早熄了!”
    炭火早早浇灭了,可缸中的沸水还是一点点减少,竟被热水管道倒抽走了,全流进了混堂中。
    烧水的奴仆快哭了:“刘师傅说这水停不了,得把瓮砸了,水才能停!刘师傅一锤子下去,他离得最近,瓮里的沸水全浇他腿上了。”
    唐荼荼问:“上水没阀门吗?你们平时怎么关水?”
    几个仆役面面相觑,烧锅炉的老师傅道:“夜里从不停水,要等到前晌,没人来洗澡了,熄灭火,再等管子里头的热水排空,水就能停下来了。”
    唐荼荼一皱眉。
    热虹吸效应。
    澡堂里的管道需要防锈,得常常更换,用的是便宜的竹管,接口处以蜡油密封,这是出热水的管;之后接着锅炉房这几口大缸。
    从锅炉房再通向室外的,是一根取井水的管道,这是锅炉房的入水管。
    这管道其实设计得精妙,每天烧水前,只需要打一次井水把水瓮填满,瓮里的水烧开后,井水就能自动被吸上来,源源不断地补进锅炉房。
    锅炉房火台高,从这儿出去的热水会顺着高低差流入澡堂,同时因为热水压力小,室外冷井水压力大,内外管道形成一个虹吸效应,井水不断补充进锅炉房,自动推着水瓮和管道里剩余的沸水往混堂里去。
    唐荼荼绕着锅炉房外边,顺着入水管一路往前走。她在井水旁边找了个低位,看准管道接口,狠狠一脚跺上去。
    没踩断,这铜管还挺结实,她好长时间没用力气了,一时调动不起来。
    “二姑娘要弄断这管?”
    得亏唐家几个仆役一直跟着,唐大虎看出她意图,连忙咣咣两脚,百八十斤的大汉,这管子禁不住他三脚。
    铜管轰然断裂,里头的水喷了两人一头一脸,唐大虎下意识地护住面堂,嗷得惨叫了一声。应激反应过去,他惊叫道:“是凉水!”
    “别嚷嚷。”唐荼荼蹲在水管前,拿手试着水温。
    不多时,凉水慢慢变成了温水,再之后,水冒了白烟,开水顺着铜管汩汩流出,转眼间这块地方水漫金山了。
    唐荼荼扯住一截袖子试了试水温,还是烫手的。
    这是锅炉房几只水瓮里剩下的沸水,全流出来了,不会再往澡堂管道里补充。但同样因为锅炉房地势高,热水管道里剩下的沸水还是会流进澡堂去。
    也就意味着,澡堂里的水蒸气会更多,会把幸存者憋死在里头。
    衙役们还在往混堂里扔鞋子,上蹿下跳地找窗户。有脑袋好使的,爬上房顶把瓦片掀开了,多开出了两处通风口。
    混堂里静悄悄的,还没出来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唐荼荼顾不上托赵大人传话了,她当机立断,从院里扯了几条彩绸。
    今日不知道是什么花魁的梳拢礼,满院子挂的都是彩锦绸缎,弄得像个黄河阵,醉醺醺的嫖客和妓|女在里头玩捉迷藏,左扑右闪的,差点扑她身上。
    唐荼荼一脚踹开,那醉汉嬉皮笑脸唤了声“美人”,又往另一头扑过去了。
    唐荼荼拿几桶凉井水浇湿绸缎,喊了声:“所有衙役过来!”
    衙役们没人听见,一叠声叫唤着:“水小了!大人,里头水小了!”
    “衙役全过来!”唐大虎替自家二小姐吼了一声,吼得衙役们面面相觑,也没人上前来。
    唐荼荼支使不动他们,也懒得费口舌:“算了,你们几个跟我来,护住头脸,知道吗?”
    好在几个家丁都知她脾气,人人学着唐荼荼的样子,披起了被凉水浸透的绸布。上好的锦缎厚实,井水吸得足,一上身冷得人牙齿都打战。
    几人冲进澡堂里了。
    后边的衙役站在白烟中瞧着,见他们进去了,竟然没有人惨叫痛呼,才知道水是真的不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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