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神医,为何不诊啊?”有医士问。
    杜仲站在第二张病床边,迟迟没下诊方。
    床上这位伤者是被烫伤了双腿,从脚踝到双膝之下的皮肤肿起一指高,皮肉全是黄白色的,颜色古怪。
    “我在坐浴堂中搓澡来着,双腿在水池子里头耷拉着,犯瞌睡打了个盹,水慢慢变热了也没察觉,还是搓澡师傅拍醒我的,说是水管崩了。东头浴堂一片惨叫哇,我赶忙站起来往外跑——刚挪一步,摔一个大马趴,俩腿都没知觉了。”
    这人心态挺好,他甚至能自己端着碗吃饭,看见面前这少年一身白大褂,一群年轻娃娃吊唁似的围着他,怪不吉利的。
    还挺纳闷:“倒不是很疼,大夫这得养多久啊?”
    唐荼荼扭头看杜仲,听到小神医喃喃:“三度烫伤。”
    烫伤是由表及里的,三度烫伤的程度能达到皮下、肌肉甚至骨头。锅炉流进去的水几乎是满沸水,浴池徐徐加热,如温水煮青蛙,等于是连皮带肉煮了个半熟,痛觉神经也受了损伤,他双腿失去知觉了,并不觉疼。
    唐荼荼隐隐觉得不妙。
    杜仲眉眼一丝没动,他手很稳,摸过这人双腿每一寸,间或问他两句感受。
    唐荼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表情,听到杜仲起身时很轻地唤了口气,像一声叹息。
    这伤患躺在病床上,还不忘自报家门:“在下黄八宝,我听着外头一直闹事呢吧?姑娘你去打问打问我媳妇在不在,你看见她赶紧让她进来。”
    县衙门口一直没停的喧闹声陡然变大,唐大虎的嗓门比衙役都大,肺活量也足,一嗓子从外院吼到偏院。
    “不准进来!你们竟敢闯县衙,竟敢打人!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唐荼荼掀帘出去看,一大群人朝偏院冲过来了。
    为首的正是黄八宝的太太,黄八宝急忙手撑着床坐起来,打头就是一句:“媳妇我真没嫖!三哥说带我去谈个大买卖,我就跟着去了,花酒我都没喝一口,就怕酒里边添了东西,我光洗了个澡。”
    他那太太不知是哪里口音,连珠炮似的,抓着人连哭带骂。
    黄八宝捂住脸:“你别搁外边咋咋呼呼的,丢人嘛这不……噢噢乖乖,是我丢人我丢人,回了家咱慢慢说,先让人大夫好好看病。”
    “大夫?什么赤脚郎中!”
    他那太太蓦地扭头,哭红的眼睛透出冷意来,逼视着唐荼荼和杜仲,嗓门尖利。
    “我跟衙役打问过了,县老爷不在衙门里,这是一群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赤脚郎中,不准喝药,还要人泡凉水?!数九寒天的泡凉水,这不是要你们的命么——八宝咱们回家请大夫!不用这些个庸医。”
    唐荼荼急了:“泡凉水是科学,这不是庸医,你出了这道门,整个天津都找不到更好的疡医了!”
    黄太太不知是闹了一|夜,情绪不稳定,还是平日就这脾气,朝着门外尖叫了一声:“快来人啊!庸医要杀人呐!”
    黄家几个妯娌冲过来,劈头盖脸朝着唐荼荼打下去,泼妇打架,除了扯头发就是甩耳光,万幸人挤人的,准头不行,唐大虎和几个医士又急忙拦了一拦。
    饶是这样,也抓乱了唐荼荼的头发。
    两边一起冲突,院里围着的百姓轰地炸了锅,全冲进来抢人。
    偏院里床不够,好几张床都是两张方桌搭起来的,一抬就散,桌上的伤患连着铺盖滚在地上,碰着了伤处,嚎得惨绝人寰。
    这下谁也不敢抬了,面面相觑地望着。
    “还抢!屋里全是大夫还能害你们不成!”唐荼荼气得脸红脖子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扯下簪子扎了个马尾辫。
    “都滚出去!”
    黄家不依不饶,非要把人抬走。唐荼荼忍了忍肝火,还想再劝,被杜仲抬手格下了。
    “让他们抬。”
    “那怎么行!”唐荼荼震惊他如此说:“外边风那么大,出去一吹岂不要命?”
    黄太太得意一笑,她毫发无伤,昂首挺胸像打了场胜仗,指挥一辆板车进了门。他家的家丁一边两个,抓着黄八宝的肩膀和双腿就往板车上放。
    手刚抬起来,家丁惊呼一声。
    “太太!太太啊!大爷这是怎么了?”
    他们这么一抬,竟连皮带肉沾了一手,皮下的血液粘稠得成了浆糊,几乎不流动。
    杜仲不看一眼,沉默地转身,去看三号床的伤患了。
    那黄夫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伤,神色几变,脸白得没了血色,却佯装镇定,呵斥道:“快去请马家庄的神医!快啊!”
    唐荼荼呆呆看着他们抬着板车出了门。
    杜仲稳着手给另一人清创,声音如往常一般,是变声期的男性不该有的柔婉。
    “那人救不活的,两腿烧到了深处,侥幸留下一条命,也得反复开刀清疽。他的腿皮全烫死了,烧伤深至脂膏层。”
    “没有表皮,那两条腿是长不好的,除非剥去大腿和后背好皮,移植皮肤,这又会生疽毒,磨磨蹭蹭等将来疽毒扩散,再截肢——生还的希望百里取一。前后折腾一年半载,他家人怕是得要我的命,其后患重重。”
    他指间握着锋利的刮刀,清创竟如提笔作画一般,不紧不慢,神情自如,只声音低了低。
    “行医当有断舍,唐姑娘出去罢。”
    唐荼荼张张唇,听他三言两句“断舍”了一条命,直觉得喉头堵了一团火炭,上烧脑袋下焚心。
    她硬是憋住了,什么也没说,静静关上门,吩咐两个仆役留外边守着,有什么缺的短的只管准备。
    被抬出去的伤者两腿烂肉,伤成这样了,又发着烧,被人盯着时竟还知道羞耻,黄八宝抓起身上盖着的巾被蒙住脸,像给自己罩了一条裹尸布,直挺挺的。
    院里抢人的、杵在衙门口闹事的百姓,哪里还敢再闹?吓都要吓死了。
    经此一闹,外边闹事的全息了声,来捉奸的几位太太也惶惶不安地在外院坐下了。
    人命在前,夫妻感情全得往后摆。
    唐荼荼头发糟乱,疯子一样出了院门,唐老爷、县丞,还有衙门里留下的几个师爷全束手无策站着。
    她唤那县丞:“召集县里最好的疡医大夫,让他们过来听课——屋里边那是杜仲小神医,太医院一等疡医王常山的亲传弟子。”
    县丞讷讷应了。
    这事闹了一夜,传遍了方圆十里地,衙门里已经有疡医早早到了,闻讯赶来,本想妙手回春大展所能,此时壁虎一样贴在白纱窗上,瞠大眼睛斥道。
    “人都伤成这样了,竟还要刮去皮肉,这与梳洗酷刑又有何异!”
    “闭嘴!”唐荼荼蓦地转头,吼了一声:“谁也不准打扰他!帮不了忙的就滚出去!”
    第187章
    早饭是赵夫人盯着的,这心细如发的妇人话不多,还是悄悄地关照着所有人。
    捕头衙役要吃饱,几位大人和先生的朝饭要精细,病人得喝粥……
    她家老爷在外头躲,赵夫人好像有点无颜面对唐家人的意思,看见唐荼荼进来,招呼了一声就避远了。
    几个大锅里熬着的全是粥粥水水病号饭,里边煮了几根细面条,清凌凌地撒了几条鸡丝,连颗油星子都不敢放。
    药童着人来传话,说要她们往粥里多撒两把盐,再撒两勺糖,这叫甚么“补液”。
    厨嬷嬷听不懂,又怕伤者吃咸了齁着,战战兢兢添了两勺,尝着咸赶紧停。
    端着热腾腾的砂锅过去了,那小大夫还不让多吃,一人只许给半碗。伤者都是老爷们,半碗粥够什么?填填胃底就没了。
    赵家伺候的嬷嬷端着托盘走出来,觉得伤者家属看她们的眼神夹着怒、带着火——伤成那样了,粥都不给喝,太不地道了。
    唐荼荼让唐老爷把衙门几道门守好,自己回屋去了。
    她昨晚穿着高帮鞋进去的,淌着满地热水走,脚踝上爆起了一圈小水泡,走路时磨磨蹭蹭,扰人得很。
    索性烧红针尖小心挑破了,涂上药,拿杜仲的纱布给自己裹了两圈。
    芳草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操着老娘的心:“小姐怎么能冲进澡堂里去呢?那里头全是……”
    察觉二姑娘眉眼麻木,芳草立马改口,换了个更紧迫的理由,好叫姑娘长记性。
    于是她说:“这一脚的伤,多疼啊,不知道能不能去净疤,将来嫁了人,叫姑爷瞧见可怎么是好?”
    “姑爷天天看我臭脚丫子干嘛?他得是什么毛病啊。”唐荼荼笑着回了一嘴。
    治烫伤的药沁凉凉的,涂上去先疼再麻,是纯天然草药配方,但草药膏往往也意味着过敏源复杂,制备过程有菌……
    克秤也没有,糖盐水得揣摩着浓度调,口服补液缺点又多,还得琢磨琢磨可替代的输液管……
    提振医学建设,任重而道远啊。
    唐荼荼翻出个本子,三两笔记下这几点问题,想了想,又记下了从昨晚到这会儿发生的事,之后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她没回家,住在县衙里,这一觉睡得离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早,通宵的难受才缓过去。
    衙门里静悄悄的,远处似有乐声,调子有点怪,呜呜呜的,乍听也算是个悠扬的小调。
    唐荼荼在这音乐中醒了盹,枕着手臂听了十分钟,忽然觉得不对劲——谁家音乐还配唢呐,呜啦呜啦吹唢呐,锵锵地敲镲?
    她噌地坐起来:“芳草!外边怎么啦?”
    芳草站在院门旁瞧着,听见小姐唤她,连声应道:“来了。”
    她手心全是冷汗:“奴婢没敢出去看,唐大虎两头递话,说是有一个伤者昨天夜里咽了气,他家不依不饶,披麻戴孝地在外头闹呢。
    “姓黄的那家?!”
    唐荼荼悚然:抬回去一夜就死了?
    芳草忙说:“不是那个姓黄的八宝,是另一个被开水浇了头的,头肿如茄,尸身正摆在衙门门口呢,说是烫得脸都看不出人样了。”
    唐荼荼出离暴躁了:“衙门里根本没这号伤者!一定是他们昨晚趁乱把人送医馆去了!”
    琵琶巷不是私娼淫寮,还算是个比较规范的声色场所,进出的非富即贵,不是朋友成群,就是仆役跟随。
    昨晚刚把人救出来时乱糟糟的,衙役没拦住,伤者被他们满城乱送,安顿在衙门周边的只有三十余人。重伤患本该全在偏院的。
    唐荼荼痛苦地叫了声,想叉个大字再睡一天,今儿不想起床了。
    “赵大人还没回来?”她问。
    “赵大人,哼。”芳草啐了声,担心隔墙有耳,门前瞭了瞭,把房门关上了。
    “赵大人回来了一趟,瞧老爷把府里安顿得井井有条,他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漕司府,跟漕司回报去了。”
    这人,可笑又可恶,他躲事的地方都挑得很好——昨天府里急救,他留琵琶巷搞突击检查;今儿该安抚家属了,他跑去跟上司汇报工作去了。
    可真要说什么吧,人家哪里有错处?
    年近五旬的老人了,带着衙役东奔西走,两夜没着家没睡觉,谁能批评他躲懒?说急了,不得当场厥一个给你看。
    天津城里滑头第一人,怪不得干了十二年还是个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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