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疡医多厉害,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宫里御医的亲传徒弟,医术极好。”
    她又给杜仲添了一笔神通。
    “后一点嘛,想得有点大了,我想建立规范的就医档案,让各家药房医馆接诊时照着模板写,好叫以后有档可查——只是这条费时费力,留着以后再说。”
    “先说印发册子这条,几位哥哥姐姐帮我参谋参谋,看看可行吗?去印坊雕版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公孙和光一拍大腿:“那好说!找什么印坊,直接找县学!几十两银子就能办了的事儿。”
    唐荼荼:“怎么说?”
    “县学里边好多穷学生,都接抄书生意,抄一本书几十文,你这一张才多少字儿啊。”
    唐荼荼恍然:“说得有理。”
    瑞公子听了,明显意兴阑珊,有点哭笑不得的味道:“怎么想起来整治疡医了?天天对着陈疽烂疮的,下九流的营生。你想分发册子还得抛头露面,你一个女孩,怎想起来干这个?”
    唐荼荼还没说什么,她还在脑子里翻找深明大义的词儿,打算诱他上套,还没捋顺舌头呢,公孙和光先恼火了。
    “你可拉倒吧你,谁说女孩儿就得温顺柔婉,好嘛,就得搁家里边儿看书弹琴才叫好是吧?我最烦别人跟我说‘你干什么事儿,没个女孩儿样’!谁敢这么跟我叭叭,就我老子我也骂!”
    “——和光!”
    夫人席上,公孙夫人威严地唤了一声。
    公孙和光一缩脖子,笑容明绽:“哎,娘!我喝高了!”
    第197章
    有和光不给面子的挤兑,瑞公子脸色沉了沉。十来年的交情,他也不好顶回去,只能认下自己目光短浅,坐着灌了几杯闷酒。
    和光挪着椅子转了个向,和唐荼荼促膝对坐。这姑娘确实伶俐,听她说了这么几句就能抓着关节。
    “你这手册不能写太长,还不能讲得太深——虽说军营里边的兵多少能认点字,可渔民、盐户不认字的为多,最好编得顺溜点,琅琅上口,不认字的也能记住。”
    唐荼荼笑起来:“就是要编成顺口溜的,已经想了四五句了,剩下的等我回去再推敲推敲。”
    瑞公子瑞方,心眼立马缩成了绿豆小,哼笑了声问她:“噢?写了四五句什么?你说来,我几人品品。”
    顺口溜不好写,唐荼荼还没整理好,他们既问起来了,她也不忸怩,便清清嗓子,节奏鲜明地唱念道:
    “酸甜咸辣别贪嘴,汗淋漓补糖盐水。
    磕伤别拿炉灰抹,烧伤要拿凉水冲。
    清淤除疽找大夫,身上痣别自己抠。
    久坐久站是大误,栓塞随着血液走。
    怀孩妇人多走动,好吃懒动易难产。
    断肢飙血先抬高,绳子捆扎近心端。
    诸病不决别等待,赶紧出门找大夫。
    家中常备救心丸,流感季节别感冒。”
    和光定定看她三秒:“……噗!”
    笑抽了。
    整桌人又笑得东倒西歪,这都不用瑞方公子揶揄,满桌一起嘲笑她。
    “就这狗屁不通的东西,你拿去县学都找不着书生乐意给你抄,十个大子儿可不行,得加钱。”
    唐荼荼脸一红,大大方方认了:“我读书少,写的打油诗就这鬼样子,正好哥哥姐姐们给我改改。”
    她唱起来时,几位夫人全落了筷,折回身竖起耳朵听,听完各个也是掩着嘴笑,只当她是童言无忌,打趣唐夫人:“你家二姑娘个性好,大大方方的,只是这兴趣偏了些。”
    唐夫人强笑了笑。
    公孙和光拍拍桌子:“哎哎别笑了。”
    她昧着良心给唐荼荼捧场:“我觉得挺好,虽然粗陋,但顺溜儿好记,只是里头好几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唐荼荼:“看吧?这些是人人都该知道的常识,你们这样见多识广的都没听过,百姓就更不知道了。虽说这些常识未必能用得着,但一旦用着了,小则减轻伤害,大则能救命。”
    “像你们各家有老人的,要常备麝香保心丸、安宫牛黄丸——都没备着吧?这两样清脑静心的是老人的常用药,老人心口疼得受不了、头晕脑胀站不住的时候,先来两粒,立马能强心镇定,就能留出工夫等大夫上门。”
    瑞方公子觉她无知,呵笑了声:“我们各家都有府医,从不缺丸药,用时跟大夫要就行了,手边儿备药做什么?”
    唐荼荼再迟钝,也觉出他阴阳怪气了。
    同样是呵笑,二殿下这么“呵”的时候,一点不招人嫌。
    这瑞公子就特招人嫌。
    唐荼荼扭开脸不看他,拣着另一条常识说:“‘断肢飙血’这条呢,我没写好,但这条有奇效,该是军营里边用得着的。”
    “比如战场上受伤了,军医在后方,一时跟不上,那怎么办啊?要是哪个兵被敌人砍断了手臂,大出血是会要人命的,你们知道该如何救吗?要止血,可不是撒点药粉拿块包住就行。”
    和光倾身问:“那该如何?”
    唐荼荼起身把圆盘里的点心清走,筷尖蘸着菜汁,往盘上画画。
    她一笔勾出一个五头身的小人轮廓,于心脏处轻轻一点。
    “这是咱们的心脏,简单来说,心血会分两条路走——向五肺六腑和四肢泵血的,这条路叫动脉,血流得很快,一旦受伤,血会喷射出来;血液在四肢流转一遍后,再回流到心脏,这是静脉,回流得慢。”
    这说法从没听过,公孙景逸听进去了,眉尖拧成了疙瘩:“这会如何?”
    唐荼荼:“倘若手臂断了,动脉受伤,血液喷溅三尺,止血的药粉一撒上去就被血冲没了——这时候要把伤肢抬高,用一根细绳使劲捆扎住上臂,就是靠近心脏的一端。”
    “像这样。”唐荼荼抬高胳膊做示范。
    “泵过去的心血就少了,减少失血量,等大夫赶来了,没准能抢回一条命。手指折了、腿断了,也都是同理,但捆扎不能太久,不然伤处缺血太久也会坏死。”
    唐荼荼:“这些,就是医学常识,是每个百姓、起码家家户户的读书人都该知道的事儿。”
    后首那桌夫人们摇头浅笑,心说这孩子魔怔了。
    行医施药,治病救人,那是大夫的事儿。寻常百姓知道到点儿吃饭,到点儿睡觉,每天走两步锻炼好身体,少得病就是了,何必人人都学着做大夫?
    还什么断手断脚,血呼啦擦的,说这做什么?饭席上说这个,不像话。
    出乎意料的是,公孙景逸几人都听进去了。
    天津因为是京畿之地,此地军屯不像别的地方一样实行更戍法,天津是本地征兵,禁军不必往别省轮换。
    将兵家离三五十里地,每三月都能轮着排休,是以卫所地方不大,不允许携家带口。
    女眷进不得军营,可这些少年郎们,长这么大,起码一半的时光都是在军营里扑打过来的。
    他们知道茶花儿说的是什么。别说是两军对垒了,军营里光是刀剑拳脚比划,也少不了折胳膊断腿的,私底下各种赌钱斗殴更是屡禁不止。
    “且随你试试吧。”
    公孙景逸这一晚上,头回撤下了脸上的吊儿郎当,他谨慎措辞说:“你先雇学子抄书,要是能行,我请我太爷出面,在军营中试行此法。”
    唐荼荼心头砰砰砰敲了几声鼓,又敬去一杯酒:“那就多谢公孙大哥了。”
    瑞方公子那绿豆心眼又作祟了:“哼,你是给你太爷添麻烦。”
    他一句一句地呛声,处处别苗头。怕他跟茶花儿结下梁子,成鹊笑着打趣。
    “要是在全县分发这小册,得有人牵头,调遣人手,瑞哥儿就做个管事的,极尽口舌刁钻刻薄之能事,保准能把这事儿给办利索!”
    “是呀,你今晚上咋回事?我就嚷了你一句,还记我仇了?”
    和光双手端着酒杯站起来,点头哈腰:“行,我给瑞哥哥赔个不是,我嘴快脾气急,说话不中听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咧?”
    瑞公子“哈”又恼又无奈地笑了声。
    这一声笑自胸腔而出,把他嘴里那块点心呛住了,他连忙喝了一口酒,掩着口,笑着咳了半天。
    和光坐下来又问荼荼:“抄书得给钱,你爹还没上任,不好从衙门账上支银子,你自个儿有钱没?”
    唐荼荼笑起来:“有的,我攒了不少钱呢。”
    成鹊乐了:“你一小丫头攒什么钱?可别是把自己嫁妆拿出来了!”
    一桌人都笑。
    瑞方却咳得厉害,竟咳出了干呕声,席上说话正热闹,没人留意到他。
    唐荼荼坐在圆桌对头,正冲着他,头一个看出了不对劲。她腾地站起来了,大步走到瑞方面前:“你吃什么了?!”
    瑞方已经开始蹬腿,脖子伸得老长,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锁骨,脸色肿成了个红柿子。
    满桌人被他俩的动静吓一跳:“怎么了?哎哟瑞哥儿怎么了这是!”
    唐荼荼忙俯低身子查看:“他呛着了,他刚才吃什么了?”
    她这么问着,却也不用人答,扒开瑞方的嘴,不停有点心碎屑从他嗓子眼咳出来。
    和光慌了手脚:“是不是噎嗓子眼了?快喝口水!咽下去就好了!”
    旁桌的瑞夫人扑上来,刹那带出了哭腔:“瑞哥儿啊,我的瑞哥儿怎么啦?”
    “小二拿醋,快取醋来!”
    “放下!你们想要他命不成?”唐荼荼骂了一声,她蓦地记起来:“你刚才是不是喝了口酒?”
    瑞方狼狈点头,眼皮颤得频频露出眼白。
    被大块的食物卡喉,堵塞了气道,咽反射会呕个不停,很难把异物咳出来。尤其是被馒头、点心这几样堵住了,要是再喝口水,馒头点心一膨胀,直接把喉咙眼堵死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
    “快请大夫!赶紧把衙门那小神医请过来!”
    “来不及的。”唐荼荼从脑子里搜捡出海姆立克法,逼着自己定神想清了步骤。
    她一把把公孙景逸从椅子上提起来,公孙景逸被她这大力惊得面色悚然,直听唐荼荼吩咐了他一连串。
    “你要站到他身后,紧贴他后背站,两臂环着他——照做啊!再不吐出来他要窒息了!”
    公孙景逸:“噢噢噢!”
    他慌慌张张站起来,也顾不上窘迫,用这么个尴尬古怪的姿势把人抱住了。
    “抱紧!”唐荼荼一把撩起了瑞方的上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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