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车搭起来很费工夫,锯断了几十根树,打磨成长梁短柱一层层地往上垒,乍看像一座细高的哨塔。
    车底下两排轱辘能推着走,四壁上绘有苍龙、玄武、白虎、朱雀四象神,纹饰精美,二十八星宿散落其间。
    这是乌都的大法器。
    能在木头上着色的油彩都不便宜,耶律烈为这捡来的“圣子”花了大心思,看得也紧,每天放在眼皮子底下。
    山鲁拙交好辽兵,算尽布防,也一直没找着能带走小公子的好时机。
    ——只是小公子……
    山鲁拙望着车顶,目光复杂。
    ——什么时候学会跳大神的?不记得葛都督家里谁有这神通啊?
    他人小,个头矮,偏偏装得老气横秋的,举手投足都带着点煞有其事的滑稽,站在车顶上守着几个琉璃瓶子,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下,一会儿摇晃。
    等待瓶中液体结晶的空当,乌都还要跳跳大神——那是新版的晨间广播体操。
    林间薄霭白如烟,清晨的寒雾不往上飘,而是在林梢树顶横着走,从地上某一个角度看,滚滚的雾像一条渡船,载着他,往仙处飘去了。
    辽人体格甚伟,练的是外家功夫,大多没学过轻功,没攀高的本事,也就都有点恐高。
    乌都在车顶上呆了多久,耶律烈眼睛就瞪了多久,时不时骂一声:“你给老子站稳喽!”
    他的亲兵在四象车下围了一圈,都伸着胳膊敞着怀,怕乌都一个踉跄跌下来摔折脖子。
    他们把车顶上的广播体操视为测算天时必要的仪式,乌都揣着点作弄心思,成心不告诉他们真相。
    不多时,乌都观察完了气象瓶、气压风速风向仪、u型温度计,喜笑颜开站起来,在车顶蹦了两下。
    上头就巴掌大的四方地儿,他在上头蹦,底下人的心都跟着翻了个筋斗。
    乌都扒在车边喊:“父汗!今日不下雪,可以让他们上路!”
    耶律烈脸一黑:就知道他要说这个!
    山翰林满口鬼话,什么“投递国书”一说,耶律烈是一万个不信,耐不住乌都动了心思,天天扒拉着他写国书。
    耶律烈不写,由着这小子自己闹,乌都就讨了个“自己写国书”的许可,每天抓着笔绞尽脑汁。
    他不知道这封信会被送到谁的手里,信头写了一排:
    【盛朝的大将军、小将军、城防军,或者哪个兵哥哥:
    您好!
    我是契丹族某某人的儿子,我叫都都。听闻中原风景美如画,中原的皇帝陛下热情好客,我想带着父亲、哥哥与仆人携诚拜访您的国家。
    请您将此信交由上官,应准我的请求。
    我住在十二连城,回信请送到焦红圪卜村的南面城墙下,有人在那里接应。
    此致敬礼!】
    划掉,改成“祝您万事如意”。
    这封信写的可真是艰难极了,乌都既要装“汉字写不熟”,央求山翰林逐字逐句翻译;又得装三岁小儿,不能干净利落地成文,得像真正的三岁小孩一样一个词一个词往出蹦。
    他穿来前那套公文写作的格式还没丢,穿来后半年了,还没见过一本汉字书,不会措辞,不会古文造句。
    乌都活了二十来年,国赛优秀论文都发了十来篇,就没写过这么费事的玩意!
    写完了,耶律烈还要检查,一切暴露名姓、暴露身份的字句,都要给他抹了,连那句“焦红圪卜村南面城墙”,都是乌都求了又求才留下的。
    最后勾来抹去,剩下的寥寥数语已经不成文了,更像是三岁小孩胡写乱画。
    乌都眼巴巴看着山翰林。
    山翰林刚一抬手要润笔,耶律烈横来一眼,目光如刀剜在他手上。山翰林自觉身负大任,惜命地放下了手。
    “小公子就这么写罢……挺通顺的。”
    有学问的山翰林都这么夸了,乌都搓搓冻僵的手指,小心地把信纸糊进封皮里。
    谁都看出来耶律烈是哄着他玩——白捡来的圣子,又有呼风唤雨的神通,草原上有几百万牧民,什么萨满,什么巫觋,于牧民来说宗教全都是虚妄的幻想,能真正召来雨雪的才是真神。
    而供养一个这样的圣子,每天只需一碗羊奶、三两精米熬一锅粥,乌都甚至不怎么吃肉。
    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日后复国必有大用,耶律烈根本不可能放他跟边城联络上。
    偏偏乌都自己看不出来。
    这小东西的灵窍都开在了别人没有的地方,生活日常几乎是痴愚的。
    他专心与星宿四象神交流时,总是忘了时辰,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夜里观星时要是旁边不跟上人,这小东西能在料峭的寒风里坐半宿,没人提点,他甚至不太在意衣裳正反面、鞋子左右脚。
    ——蠢东西。
    耶律烈目光里蓄了丝笑。
    乌都轻盈地栽进他怀里,喜气洋洋重复一遍:“今日不下雪,可以上路!”
    一群俘虏眼珠晶亮,伸长了脖子。
    什么国书,什么寄往边城的信,都有暴露己方的风险,耶律烈糊弄他“等雪停就去”,“等雪化就去”,年前说“马冻病了”,年后说“马痢疾了”,找不尽的理由。
    乌都毫不气馁,每天央着他,求着他,“父汗父汗”喊了几百遍,终于等着天也晴马也饱的时候了。
    耶律烈睁只眼闭只眼,放乌都把信交给了探子。
    一个边城驻军几万人,其中能有一两千的探子分布在两军之间,这一群探路的马前卒,大字不识一个,能晓得什么厉害?
    耶律烈不信面前这一排蠢货能泄露得了他的行踪,还能原路摸回来,他也不信乌都胡写乱画的东西真的能引来什么人。
    十几个探子争着抢着,举高了手。
    “小王子,我给您送信去,我跑得快!”
    “还是我去吧,我熟悉路!”
    乌都左挑右选,挑了里边最活跃最积极的两个,道:“两位大哥帮我去送信吧,你两人一块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山鲁拙沉痛地掩了面。
    兵,不是所有兵都揣着保家卫国的信念来边关的。盛朝富足,也少有大战,所以不强征兵役,多数时候是募兵,军营里头伙食好,禄米足,保不准立个什么小功,回乡时领几十亩地,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当探子的得机灵,得会变通,多数是军营里好玩好赌的兵油子,上官最不待见这种兵,才撵到前边探路。真正稳扎稳打功夫扎实的,哪里会放出来当马前卒?
    这俩兵,山鲁拙搭过话,来混日子的,遇事儿躲着走,明摆着不是能担大任的。
    要是照他选,他会选老实木衲的那几个,一边称兄道弟,一边许以重利,或可一试。
    可甭管他怎么想,乌都都选定了。被关了俩月的探子狂喜,这是老天爷摇骰子,送了俩活命的幸运名额——敌营里全须全尾走了个来回,回去能吹一辈子了。
    乌都唤着:“父汗,给他们拿两身披风!路上这么冷,不能冻着了!”
    皮裘大衣拿过来,耶律烈噙着丝笑,亲自给两人系了颈带,双手一紧,勒脖的力道卡得探子头皮一跳。
    只听这辽人大汗附嘴过来,慢吞吞说。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事不干己莫出头,知道么?”
    俩探子一哆嗦,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谁不知道大汗哄娃娃呢!演场戏逗娃娃高兴罢了。
    他两人装模作样地应着小王子“一定把信送到”,揣着狂喜爬上了马,嘚嘚驾着马走了。
    乌都冲着远去的背影招手:“我在这儿等你们啊!你们要信守承诺,尽快回来啊!”
    两侧辽兵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马上俩探子狠狠一哆嗦,一甩马鞭,屁滚尿流地跑了。
    山鲁拙心里骂了声:能回来就见鬼了。
    “十二连城”的名儿不是白起的。此地地势弯环,矮山连绵不绝,最早要追溯到战国时,筑长城以拒胡,受地势折曲影响,当年这段长城也修得交错起伏,所以叫“连城”。
    千百年过去,黄沙黏土筑的老城化在风里了,长城裂成段,成了十二个没什么人的荒村,只有牧民和异族难民在这边落落脚。
    耶律烈又是属兔祖宗的,狡兔三窟,他能翻个倍,这地方遍地荒村破房,他连扎营都不必,拴着一群野羊装牧民,每三天挪个地方。
    再者说,就算探子走运,能摸回自己原来的军队,能把信带给上官,再侥幸碰着个聪慧至极的边将,能从探子口中猜出耶律烈身份,也未必真的能派兵过来。
    盛朝当下是守势,关内一定在加紧练兵,防着北元大军压境,谁会有空闲来逮一个亡了国的后主?
    山鲁拙心口结着忧虑,可望着跑远的马,他眼里还是带了点希冀。
    以前听头儿说,有些老探子隐姓埋名潜到王孙贵族身边,替主子去办大事,常常一潜伏就是半辈子,把自己凹成个假人。
    半辈子见不着故友,摸不着刀,哪怕搜罗够证据也不能走。直到主子哪天决定收网了,探子才能从水下浮出头。因为身负重任,常常连妻儿也没法周全好。
    这事儿想想就让人慌。
    四面都在打仗,山鲁拙隔三差五地听见炮响,有时是北边的托克托,有时是东边的云州城。
    他血液里翻滚着的莽气胡冲乱撞,真恨不得把小公子提上肩膀,提刀杀出这片辽兵营,死在半道也算痛快。
    可每逢这一念之间……
    “山师傅,你煮的什么茶呀?”
    山鲁拙摁下暴虐的念头,一垂眼,长睫如鸦羽,书卷气十足的脸上淡淡一笑。
    “好茶叶,讲究阳崖阴林,在向阳的山坡、又有树荫遮蔽的地方,长出的茶最好,我循着这道理去采茶,味儿一定不错。”
    他漫不经心想:茶嘛,不就是草叶子。
    乌都没听过这些,他上辈子只见过高端的智慧温室和更高端的物种培育舱,两只蓝眼睛忽闪,听得认真极了。
    他学着山鲁拙的雅士作派端起一杯,咂了咂味道,两人一同默了默。
    乌都:“好像……有点辣?”
    乌都:“还特别苦。”
    乌都:“我舌头麻了,会不会有毒呀?”
    山鲁拙硬着头皮,笑得高深莫测:“人生五味,尝过才知味道。”
    说罢憋着气,仰头灌下去一大碗,不出半个时辰就解了便秘的愁苦,刮油清肠,也不算愧对这个“茶”名了。
    第222章
    料峭的北风滚过上马关,这地方风沙大,年味散得也尤其快。年前刚贴上的对联福字吹成了破纸,风一吹呼啦啦响,扰人得很,索性全扯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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