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
    傅九两卖够了关子:“这绣技,在南边叫金宝地,是以上好的云锦做底,金银绣线织花,我以前只见过绣衣裳的,还没见过绣穗子的。”
    唐老爷蹙着眉,隐隐悟到了一层。他经手过无数礼器,皇家最爱那种文雅含蓄的富贵,织物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傅九两看几个县吏全一脸茫然,被这群穷吏整无奈了。
    “诸位没用过好东西吧?云锦乃四大名锦之首,有寸锦寸金的名声。有钱人拿云锦绣衣裳,更有钱的拿云锦做手帕,皇家娘娘也拿这绸子做鞋面,鞋头再嵌个珠子,价钱够寻常百姓买个院儿。”
    几个县吏倒吸一口凉气,那是真没见过。
    傅九两:“这么贵的云锦,我寻思这剪一排穗子是怎么个意思?这里头是个什么物件?”
    “我手快,掀窗一瞧,好嘛,里头被卷软趴趴的没叠好,全朝着车窗往下倒,我连忙伸手给人扶住——只见那旧被里头裹着一摞金宝地,红的黄的粉的什么色儿都有,另有画轴卷十几个,放得老高,快要顶着车顶的几个红木匣子也跟着一起倒,乒里乓啷撞一块儿!听动静,里头不是珍珠就是玉。”
    一群县吏眼睛瞠得老大,呼吸都窒住了。
    赵大人这……哪里是运旧衣旧被,这是在转移私产!
    “小公子可看清楚了?”唐老爷紧紧盯着他问。
    傅九两失笑:“嗐,我是什么眼睛,隔一丈远能看清蜻蜓翅膀上几个豁儿,我看个东西还能出错?”
    南京来的云锦都是贡品,以前是全贡宫里的,后来贡的量越来越多,皇家赏功臣,功臣赏门生,民间才露了点影子,可照样是寸锦寸金。
    唐老爷做五品郎中的时候,都没见人卖过这东西。区区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就那么些,贪的又是哪路钱?
    何况赵大人管的不是漕路,静海县跟三岔口相隔七八十里地,他如何从过路的绸商手里昧下东西?
    唐老爷仍然觉得这消息不靠谱,还要再仔细问,一晃眼,却见两个师爷全都不说话,握着茶杯的手直哆嗦。
    被新大人一盯,两人扑腾跪下了,连声招了:“赵大人有俩盐场,就在海边。天津的盐场盐仓全由盐官管着,别地儿是不准私采盐的,可咱们静海县东头就是海啊,神不知鬼不觉地拨块地出去,谁也不知道啊。”
    县丞都呆了,结舌说:“大、大人,我不知道这事儿啊!”
    师爷又一个头磕下去,磕得倍儿响:“那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赵大人刚上任不久,一个盐商上门拜访,一盏茶的工夫就把这事儿说定了,您哪里晓得?”
    “此后三年,那盐商常借着过年过节上门拜访,是个雅人,多数时候送的都是字画,很少拿银子……”
    一群县吏瞠目结舌,但凡是个读书人,谁不知道最容易藏贿的就是字画,何人真迹,何人仿作,何人盖章收藏过,寻着途径一倒手就是现银。
    叶先生立刻说:“这老头手脚不干净,保不准后衙里还藏着别的东西,临走了正忙着挪腾。今儿抓他抓得突然,没来得及转走的东西肯定还在。”
    师爷忙说:“有的有的,他指缝松,从县衙走的公账都动过手脚。”
    另一个不敢落后,全指着坦白从宽,戴罪立功,忙说:“何止!赵大人这两月来回跑动,上下打点,跟各家族老通了气儿,要各家给他写彰功词,等卸任时往上头一交,以表功绩,送出去的银子数不清。”
    这俩实在识时务,靠山倒了,立马改拜山头。叶先生哈得笑了声,正瞌睡就有人给递枕头了。
    “想把大肚教作为密案,得给漕司那边留个口,不如咱们就拿赵大人贪墨巨财一案开刀,闹它个沸沸扬扬,闹得全天津无人不知,百姓全指着赵适之鼻子骂,谁也顾不上看别的事——再由老爷您一封状书直呈京兆府,状告赵适之中饱私囊,昧公充己,贪污受贿。”
    “趁着这空当,大肚教一案咱们静悄悄地审,静悄悄地往上呈。”
    叶三峰噙了丝笑,看着唐老爷:“官告官,历来就是大案,老爷也可借此机会扬名于直隶省了。”
    尾音掺着点戏谑,连唐荼荼一个不懂官场生态的外行都听出来了。
    想要大肚教一案成密案,不张榜,不布告万民,成一个隐形的案子,必须得有一个引走全天津百姓视线的舆论大事件顶在前头,那这沸沸扬扬的事儿就得是“静海县新任县令唐大人,状告前县令贪污受贿”一案了。
    贪污受贿,上下打点——这事儿性质不对、不好、不正确,但在官场中是约定俗成的事儿。唐老爷一力掀破,内有背刺同僚之嫌,外有夸示自己清廉以扬名的诡诈,官场无人会因为他举劾此事而高看他一眼,反而整个天津的官儿都会躲着他走。
    独异于人,不错也是错的。
    叶三峰和傅九两说完就不作声了,对坐喝茶,只等着唐老爷拿主意,却都清楚唐老爷拿这口主意不容易。
    一个藏匿十年的大肚教,是十年间的三任县官一同失职;再加一个受贿,按盛朝大诰也要不了命。
    可官家讲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旦天津百姓骂他是个大贪官,这就足够给赵大人判个抄家问斩、子女充军了。
    平心说,赵大人对唐家不错,几个月来跟唐老爷称兄道弟的。这老头儿本性不坏,会事儿又周到,总在琐事上揣摩人心,给你糊弄得周周全全的。
    唐家初来乍到时,他令家丁等在城门前接引,给安排了宅子住处,手把手教唐老爷熟悉衙门事务;赵夫人领着着唐夫人赴宴,四处结识此地的官家夫人;过年过节都怕他们一家没人照应,肉菜都要拉车送过来。
    他不光谄上媚下,左右逢源,对衙门里的差使仆役也同样是长辈式的抚爱,谁家有什么花钱的急事,都能先去账房支银子。
    甚至赵大人离任的官文,唐老爷都给他写好了,放在案头上,全是平实的夸奖,等他卸任时给他带着走。
    同袍之义,此人全了个遍。要是放在官场以外的地方,这会是一个朋友如云的老头儿。
    ——只一条懒政怠惰,会要了他的命。
    唐老爷眉头扭结,犹豫的时间却比众人想得都短,一口喝完残茶:“好,我这便起草密状,能不能成全凭天意了。”
    叶三峰一奇,忙嘱咐:“老爷记住,一旦迈出这步去,咱们就不走回头路了,状纸上不能有一句软和话,您就是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一封状纸就得给他盖个死罪。”
    唐老爷出门的脚步被这句喝停,长叹一声:“我省得。”
    他是文官,是凭一手文章中了同进士、十年间累迁三品的礼官,最知道文章如刀的道理。
    可算是商量出个办法了,唐荼荼大舒一口气,肩膀胳膊腿都是僵麻的,站在院里抻了半天才缓过来。
    叶先生被几个县吏围在中间走,没顾上跟她说话,视线瞟过来的时候,唐荼荼笑盈盈冲他挥了挥五指,又作了个揖,意思是“先生受累了”。
    她心里松快了些,看见晌饭的时辰到了,绕路回去自己院儿,抬脚进了朝南的几个大屋。
    这个院采光好,本来只住了她和几个染疫的嬷嬷,留着几间空屋,都是六人寝,怕有全家聚集感染的,不好分开,到时候让人家住到这几间屋里来。
    今早,全住上了大肚教逃出来的妇人。
    大晌午,饭点儿,三个屋子十七个人,竟没一点动静,进了院子就是死寂一片。送饭的嬷嬷努努嘴,悄声说:“都一口没吃,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饭都快凉了。”
    唐荼荼进了第一个屋,六张床挨个扫了一眼,六人有的躺有的坐,全白着脸怔怔望着空气,三魂六魄聚不到一块的样子。
    唐荼荼不知道该怎么劝,正冥思苦想。她知道这群姐姐婶婶最怕什么,想给她们透个底吧,又怕事情没叶先生想得那么顺当。
    却见芙兰忽然耸了耸鼻子,神色变了:“哎呀谁受伤了,怎么有血味?”
    几个女人愣着,左右互相看看,谁也没说话,呆呆的不知她说的是什么。
    唐荼荼脑子里那根神经崩得一跳,抓起唯一一个面墙睡着的女人,掀开她被褥。
    满床的血,从她手腕淌出来,衣裳床铺湿了一大片。
    第233章
    屋里的女人们一看见这惊变,竟没一个上前帮忙的,捂着嘴就哭,哭得声嘶力竭,自扇耳光的有,跪地哀嚎的也有。
    死水一般压抑的气氛陡然撕破了条口,翻涌着的全是痛意。
    唐荼荼极少听人哭得这么惨,却顾不及安抚她们,捞起这女人手腕看。
    床上的妇人睁开一条眼缝,瞧了瞧人,哽咽着:“……我家住后底村,山腰上有片无主的田,是我娘家坟……姑娘行行好,寻人把我扔到那头儿埋了罢。”
    “坟个屁。”唐荼荼脑袋突突直跳,低头飞快看了看她伤口,“没伤着主动脉,失血量不多,没昏厥。芙兰,去叫杜仲缝针。”
    “哎!”
    杜仲被芙兰拎着后襟,几乎脚没沾地,进屋时脸色都有点青了。这丫头无事不找他,但凡找他总是生死攸关的急事。
    进门看一眼就知道情形,杜仲定定神,先拿干净纱布摁上去止了血。
    到底年纪不大,凝血好,床上一大片血看着瘆人,实则远远没到危险的失血量,割出的口子只破开了肉皮,简单缝合就行。
    怕把屋里几个妇人吓出个好歹,缝合没在这里做,杜仲让人背去了别的屋。嬷嬷手脚利索,半刻钟之后,屋里从被褥到气味都焕然一新了,还不动声色地把屋里所有瓷的尖的物件都收走了。
    “这屋里都是怀了身子的,大夫一摸脉说八|九不离十,让早作准备。”
    “怀了一月两月的,以长针刺穴,吃两副活血推宫的药,再跑跑跳跳,就能打下来。可那几个显了肚子的,起码怀了三来月,那就一点没法儿了,除非……”
    唐荼荼:“除非什么?”
    医女不太好说,低语道:“青楼里边的法子,以重力锤击腹部,不管怀了几月都能打下来,只是太伤身了,弄不好就是命案。何况这些妇人几个月没吃好,本来就亏了气血,是万万不敢打的。”
    她去的这间屋里,都是注定要跟腹中孩子相伴十月的。
    唐荼荼把手上蹭着的血迹洗干净,对镜挤出一个笑,带着这张笑脸重新进屋。
    她才走到门边,笑没维持过三秒。听到屋里几人喃喃说话。
    “怎还要救回来……好不容易鼓起劲儿,怎么又要救回来……”
    “那嫂嫂她拿什么割的?”
    “今早碎了个碗,是捡了块瓷片吧。”
    “……不如吊死在这梁上,隔天往乱葬坟一埋,也算是死得干净。”
    一旦开了这个头,屋里全是悲痛的气氛了。
    唐荼荼进屋看看桌上的菜,吩咐嬷嬷:“菜都凉了,撤了重新上一份吧,别弄粥粥水水的,快手的时鲜菜炒几样,再来两个荤菜,什么香做什么。”
    几个妇人怔怔听着,又回了头前不哭不闹不言语的样子。
    赤眼病按经方得泻肝火,病号饭都是汤汤水水配小菜,医士和雇仆的饭菜却油荤不忌,都是现成菜,唐荼荼才坐下不久,菜便上齐了。
    鸡蛋冬笋猪肉馅的饺子,一盅鱼丸汤,几样小炒菜,配上赵大人清早提过来的几样点心,一桌红红绿绿的也很好看。
    唐荼荼想帮着嬷嬷摆碗筷,刚伸手又觉不妥,都是病人,谁也别交叉感染了。她提了提声:“各位都吃一点吧,厨房做饭不容易,七八口子做二百多人的饭呢。”
    说完等了等,见没人动,唐荼荼拿公筷夹了份菜自己吃。
    刚立春不久,市场能买着的时鲜不多,一整个冬天,饭桌上是常常见不着鲜菜的。讲究人家立冬前会窖藏好存放的时蔬和酱菜,在不见光的窖里发豆芽韭黄,没钱讲究的人家拨雪摘白菜,配上早早存着的干菜土豆,也能过了冬。
    印坊里的蔬果却全,是火室种出来的,菜棚里烧火保持温度,乃是后世温室大棚的雏形。吃得起这菜的非富即贵,最近几天的伙食越来越好,唐荼荼隐隐知道是年掌柜给他们换了菜。
    地鲜荤食海鲜凑一块,那香没得说。
    几个妇人被这香味引得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坐过来了。
    她们在荒村呆了太久,时间长的有四个月了,最短的也有俩月,没饱食过一顿,吃第一口还拘谨着,尝见味道,都拿起碗筷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唐荼荼暗暗松口气。不管什么时候,还惦记吃就是好的。
    可吃饱喝足,悲观的情绪也有力气复苏了。
    杜仲那头传了个信儿来,说“人救回来了,没什么事,将养几天就会好”。
    来传话的古嬷嬷声音不大,唐荼荼又是走到门边听的,屋里几个妇人却还是听清楚了,游魂一般喃喃。
    “救回来,总还是要死一遍的……再有几日,夫家就该上门来要说法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古嬷嬷和唐荼荼对视一眼,知道姑娘没经人事,不懂这些道理,古嬷嬷连忙几步进了屋,又是发果脯又是倒茶,赔着笑脸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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