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娘家总归比婆家靠谱,亲爹妈生下来的骨肉,总不会把闺女往绝路上逼。二来,死生大事最不能瞒,一个疫病所担不起这个责,总得告与人家爹娘。
    屋里几位嫂嫂劝了半晌,小娘子总算抹干净眼睛了,咬咬牙:“我去见……就算爹娘不要我这个女儿了,我也得见他二老一面再死。”
    这话里的“死”,可跟昨天寻死觅活的味道大不相同了,脆生生的,底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韧劲。
    唐荼荼目送她走远,赶紧拉着母亲回了自己屋,拿了干净的香胰子和手帕,盯着唐夫人赶紧洗手,手心手背指甲盖,里里外外的缝都洗一遍。
    “我爹呢?”唐荼荼问。
    “去漕司府了,锁着俩眉头走的,什么也没跟我讲,今早上都没回来。”
    那就是去商量赵大人的处置了。唐荼荼笑起来:“这大过节的,您不用安置府里啊?”
    唐夫人一脸的一言难尽:“整个后衙的仆役都被逮了,你赵姨听着信儿,开了私库想拿银子上下打点,被叶先生给堵回去了,派了几个嬷嬷寸步不离看着她,你赵姨连二门都出不得。”
    “娘可不敢再留在那儿看她的脸色了,看我跟仇人似的,这回梁子是结大了。”
    唐荼荼点点头,没作声。
    那是个温柔和气的老妇,被赵大人连累,这回怕是也逃不过一个斩首。
    多年夫妻结了同个根,赵大人贪第一笔钱的时候,她没拦,就注定要跟着丈夫一步一步往绝路上走了。
    她不同情包庇犯,可因为相处过三个月,被这老夫人的细心打动过,多少有些怜悯。
    其实,想留她一命,不过是跟叁鹰说句话的事……赵夫人跟着赵大人连番调任,辗转做了四任县官,十几年没正经回过家了……
    唐荼荼心里柔软了一瞬,拿定了主意。祸不及妻女,当爹的贪污,儿子还就是了。
    十几个和尚厨子慢条斯理,手慢,心慢,既没有指挥人配菜洗碗的习惯,做的还不是大锅菜,蒸煮炖焖,每道菜都费工夫。做好了,先给大夫上菜,再给医士上菜,几个大院的病号饭做好时,天都快要黑了。
    唐荼荼灌了半肚点心半肚茶,总算等着了院里一声响亮的嗓门:“开饭喽!各屋把桌椅擦干净,清了瓜果点心,送饭的来啦!”
    唐荼荼立马敞开大门,盼着这皇帝吃过还夸过的素斋。
    仆役们全穿上了簇新的衣裳,一道一道菜往上端,确实卖相极佳,摆盘颇有禅意。
    芙兰嘴巧,催着每人都说了一句吉利话,满桌妇人脸上都带了笑才开饭。
    唐荼荼尝了一口素鸡,细细辨别食材,尝出是面筋裹着酱汁;尝了一口素鸭,油豆皮配着冬笋丝。
    一筷蘑菇,一筷土豆,味道都普通。她不信邪,筷子转向菜名优雅的菜,尝了一口唐僧米,是炒小米上淋糖芡汁儿。
    又夹一筷文殊妙音,看着一大盘金灿灿的很漂亮,原来是清炸过的金莲花,整朵花裹着粉面炸得酥脆,一口咬下去咔擦咔擦,这就是文殊菩萨的妙音了。
    唐荼荼把一中午的期待丢回肚子里。
    古人琢磨出做饭花样千千万,都只是为了一口鲜。
    红糟是鲜,干贝是鲜,高汤熬一天一夜是为鲜。老食饕天南海北地跑着,为了某地某季某月的鱼虾蟹跋涉千里,是为一口鲜;苦练刀工,揣摩文火武火那一点火候的妙处,都是为求一个鲜。
    其实,刀工火候食材全细到极致,也比不上后世随便把菜剁吧剁吧、往锅里扔一包速手调料包的味道。
    唐荼荼默默背。
    ——味精,谷氨酸钠,以玉米、甘薯等天然淀粉为原料发酵、精制而成。
    这玩意儿怎么做来着?
    她听着院里妇人们的欢笑,渐渐跑了神,也忙里偷闲望了望月亮,正巧天上炸开了第一朵焰火。
    芙兰算了算方位,忙拉着她起身:“姑娘,咱们去那边檐下看。”
    “怎么?”唐荼荼稀里糊涂被她拉到了对面屋檐下。
    终于面朝着北了,和关外人望见了同一片月色。
    正月十五,花没好,月却圆。
    第237章
    残破的城垣下黄沙滚滚,巫旗被风扯得腾腾作响,每一下抖动都是猎猎的破音,但那旗始终没破。
    几个巫士围成一圈,赤足跳着请神舞,双脚在冰冷的沙土上冻得灰白,向天敲响萨满教的神鼓。
    那鼓面儿阔,却没厚度,声音奇低,敲起来时大有江河宏阔的震撼感,震得上天、下地与风声皆和音共鸣。
    几十个蒙古兵都在百步之外跪成长阵,火光中映出一双双灼亮的眼睛。可他们都沾过血,皆是巫士眼中的秽物,这样的请神舞,他们得离得远远的,不然会影响巫士的作法。
    歌罢,几个巫士双目都紧紧锁住了巫旗。
    和召神舞前一样,旌条卷着风,不由分说地指向西南方。
    “这……!”
    几个巫士一时不敢置信,全朝着年纪最长的巫士望去。
    这实在惊奇。
    转世的灵童都是灵力微弱的稚子,自己是无法扰动天地变化的,全靠已逝的大巫一缕残念指引着方向。
    每一任大巫、每一族大巫的神验,都极费工夫,动辄需要找一两年,找三五年才找到应验之子的巫族也不少见。
    这一缕断续的残念,就像是夜晚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一颗发着光的萤火,那光总是断续的,勾扯着人去找。有时萤火会往西飘,有时会往东飘,又总是因为一点风吹草动隐没下来。
    巫士们得无时无刻地跟着旗走,有时狂风怒号使得巫旗卷尾,狠狠甩在执旗的人脸上,这就是长生天发怒了,因为他们找错了方向。
    可只有这次不同。
    从大营出来,短短七日奔行千里,巫旗一直晃也不晃地指向西南方。不论刮风下雪,淌水过河,方向一直没变过。
    最年老的巫士涂着油彩的脸愈发坚定,抬高手臂,朝着前路一指:“向前行!”
    如此坚定的神谕,必定是这一世的灵童神力无边,甚至说不准是长生天亲自转生!要带领所有供奉腾格里的子民走向繁荣。
    必须把远方的灵童接回来!
    哪怕,他们要趟过的是盛朝与西夏接壤的边境。
    如今正逢大战,两国边界收紧,看见番邦面孔过境都要严查。巫士们不敢再以黑纱蒙面了,改换了马车,雇了两个会说汉话的边民,一路避着大道,往十二连城的方向赶。
    “冬季,由于北半球海陆热力性质差异,西伯利亚冷高压中心主导季风……西高一般位于东经92°—108°之间,今年有明显的走弱态势……”
    “此异常,短期看疑似厄尔尼诺现象……大概是因为欧亚大陆雪少,今年的冷压团不够强盛;而西太平洋暖高压较强,在南海上空形成独立高压,暖风北抬,使得西北寒流折道。”
    “长远看,明年可能雨带北移,夏季出现较强雨水……”
    旁边,一直学驴吁吁叫的那辽兵停了声,奇道:“小王子嘀咕什么呢?”
    乌都瘫着脸,被这个辽兵抱着嘘嘘。他气得脑袋发疼,又挣不开辽兵的臂膀,只得胡乱背着天文地理分分心神。
    想他一个小学跳两级、中学跳两级、毕业保硕、答辩会上直接授博的青年科学家……
    居然!被人!抱在怀里把尿!理由是怕他摔茅坑里。
    每当这个时候,近卫总是要忧心忡忡地跑着去跟耶律烈汇报,疑心小王子营养不够:男孩子撒尿磨磨蹭蹭,不是什么好事啊大汗!
    乌都沉着小脸提上了裤子。
    他仰头望向山顶上颜色晦暗的褐旗,今天风向又是朝西偏南吹。
    营里的汉人探子越来越少,原本十六个,今只剩六个了。前儿一齐走了四个,因为他们四人抬了一箱上好的皮毛走的。
    乌都靠自己那点浅薄的人情世故,想着礼多人不怪,皮子是值钱东西,拿去贿赂路上的边军也好。
    他还知道鸡蛋不往一个篮子里装的道理,东面大同、南面榆林、东南朔州,三城全派了人,两两作伴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单程四百里,来回拢共八百里,又是骑着马走的,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呀。
    乌都站在篱笆墙下望着村口,背影孤独。
    他知道耶律烈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在山后那片谷地秘密练兵。也知道他们在谨慎地试探周边,扩大地盘——大年初三开始,身边的亲卫队每天都少几个熟面孔,周围几个村镇大约都布满了西辽兵。
    探子铺得越广,他想逃出去就越难了……
    乌都心情沉重,却忽的被人推了一个趔趄。他下盘不稳,哒哒前冲两步就要趴地上了。
    耶律兀欲不过是一巴掌拍他后背上,谁知这小崽子这么弱不禁风。二王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没眼睁睁看他摔个大马趴,抄手把人提溜起来。
    “进城,买粮,去不去?”
    这几个汉字发音无比标准。
    耶律烈的亲卫队近来掀起了一股学盛朝官话的风潮。因为边境线收紧了,进镇上要应付盘查,总得憋出两句话。
    边地多番民,其中许多都是向盛朝投了诚的小部族,被北元人杀得没了活路,逃过来求一隅庇护。盛朝为了教化异族,彰显圣德,派了先生教他们认字,这些边民多多少少都会说些官话,一字一字落音重,咬字时总是皱着眉,苦大仇深的。
    “买粮,去不去!”
    乌都点头:“去!抄家伙。”
    他心里头却笑:呵,全世界都逃不过华夏民族的米粥,米粥清淡又养胃,再野的蛮人,肉吃多了也得喝粥缓缓。
    镇上粮挺便宜,粮车却贵,那些木头板车又漏米又不防潮的,村道又崎岖,每回走回来要漏一半米。辽兵买了几口棺材,每回运粮就推着棺材车去,弄得全镇的粮商看见他们都一脸便秘相,巴不得他们赶紧滚蛋,从不克扣一斤半两。
    山鲁拙笑着从袖笼中掏出双手,温声细语道:“既如此,我陪二位小公子走一趟罢。”
    点了几个兵,几人就出发了。
    说是他看护两个小孩,实则,是他与乌都一起看护一个熊孩子。
    耶律兀欲没见过世面,看见药房要进去瞅瞅,看见当铺要进去瞅瞅,问问自己的刀值多少钱,自己衣裳值多少钱。人掌柜说的是北地方言,他也不知能听懂几个字,若有所思点点头。
    这王子是生在王宫里的,那么小的岁数,浮光掠影般尝了尝富贵的味道。转眼王宫烧成了一把灰,他被扯上马背,十一年颠沛流离活至今。
    他的印象里,甚至没见过像模像样的村庄是什么样的,只有大漠里贫苦的营地和风声鹤唳的逃亡。
    乌都有时候有点可怜他。
    可熊孩子威力惊人,总把他这点怜悯咔咔砍成碎片,还要冷笑着,仗着个儿高居高临下嘲讽他一句:“狗崽子,多喝奶,再矮还骑什么马,只能给马钻裆了。”
    呸!
    该你没见识!该你穷!
    再熊的孩子,都逃不过镇上的繁华迷眼,很快就玩得没影了。
    辽兵对视一眼,分了几个人跟过去,剩下两个兵,也在山鲁拙有意的躲避中跟丢了。
    乌都毫无所觉。
    在将近半年的相处中,他知道这位山先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文官,端的那叫一个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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