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拿捏到杜仲命门上了。
    《疡医证治》那一箱子书,每卷书都是从易讲到难,前头是基础的清创缝合,中间就是血管神经,脏器肺腑全是要往最后边放的,术中危险项常常能罗列出几十条,每一条都是一个大红的“危”。
    对任何一个想要精进医术的大夫来说,那都是一块在心尖上跳舞的烙铁,烧得慌,一细想,全是人命沉甸甸的分量。
    杜仲再想要迈出那一步,脸上也不露端倪,他在一群半大少年中是一根定海神针,轻飘飘一句“你们别胡闹了,回头我仔细想想”,周围就没人敢撺掇他了。
    “今天开始换药吗?”唐荼荼问。
    杜仲沉思:“后来的病人全换成那两样药方吧,对照组照旧,记好病情反复和痊愈时间,看看两种药方的疗效能差多少,有没有后遗症。”
    “师父,何为后遗症?”
    “后遗症,是愈后不能辄除的小疾。如面风,治好了也好不透,吃喝言语时总是嘴角流涎;折了骨头,骨头没接好的,成了跛足,这就是后遗症……”
    院子里又是一片书声了。
    唐荼荼挪着板凳往太阳底下坐,像向日葵成了精,哪儿有光往哪儿挪,迎着晌午暖烘烘的太阳,眯起眼睛听杜仲讲课。
    杜仲怎么能不当老师呢?他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教起学生来比对病人耐心十倍。
    昨儿及笄了,她也没一下子变成大姑娘。古嬷嬷猫着腰在院门口瞧,医士有男有女,别的小姑娘跟小伙儿都不挨着站,东一撮西一撮的。
    唯独姑娘不避讳,竟还头凑着头跟杜仲说悄悄话,夭寿哟!
    古嬷嬷心里发愁。唐夫人昨儿走的时候还叮嘱了她,印坊里人杂,姑娘大了,再两三年就是嫁人的年纪了,相看一年、相处两年正好,也不算盲婚哑嫁。
    这天天在男孩堆里蹦跶,算怎么回事哟?
    院里教书的听课的、晒太阳的、胡思乱想的,一片其乐融融,却忽听前门外惊锣声骤起,锵锵锵锵几声锐响,惊得一群人全停了话。
    “芙兰,怎么了?”
    芙兰脸色不太妙:“外头围了许多人,吵嚷着,说是要咱们放人。姑娘别出去,人太多了。”
    守大门的衙役有十来个,又得令在前,唐老爷和公孙大人都下令若有人闹事直接驱赶。十来个衙役都挡不住的人……
    芙兰低声说:“起码围了百来人,不知因为什么由头闹起来了。”
    唐荼荼打从把印坊用作疫病所的第一天开始,就防着病人家属闹事。闻言,不动声色地吩咐古嬷嬷:“看好这群小大夫,别让他们出去跟着闹——直接锁了后院吧,让各屋病人回屋。”
    公孙家的府兵没留下多少,印坊里不是仆役就是医士,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倒是能说上话,可几位老人家岁数大了,全是遇事躲事的脾性。
    唐荼荼左思右想没人能撑起大梁,戴上帷帽,迈着大步出去了。
    边走边吩咐芙兰:“派人去找我爹,让年掌柜的人手先过来,防着外边的人冲进来。”
    印坊大门前已经汇成了人海,衙役全横举着刀鞘挡人,一群百姓茫茫然站在边上发怔,而领头的竟是几个穿儒衫的书生,声嘶力竭吼着:“这世道没王法没公道了吗!”
    “交出人来!交出人来!”
    “我家住沣水巷子,虽家中老母染了疫,可自打告示贴出来的那天起就没出过门!怎么今早衙役就砸破了大门进去抓人?还在大门上贴了封条,把我老父气得人事不省!”
    沣水巷子紧挨着春诵堂,那是静海县最得意的地方,相当于后世的人才安置房,但凡是考过了乡试的举人,县衙都会划地赠宅。沣水巷临着海河,却又闹中取静,这片好地段住的多是文化人。
    唐荼荼心慌意乱,手指有点发抖,低声问。
    “今早谁在抓人?又有新增的病人了?”
    芙兰和叁鹰对视一眼,再看张捕头,谁也不知道,他们全被隔离在这儿,每天的菜肉都是送进来的,哪有消息来路?
    印坊正月十四那天就住满了,元宵节当天,几天没着家的官兵才得空歇了一天假,有所松懈。这两天没听说有新增的病人,唐荼荼连着两日没看着红点图变化,只当是县里的红眼病人全在这里了。
    “县衙无由拘禁良民,把好好的人抓进来欺辱,目无王法!”
    “赵大人赵青天没啦!被新上任的县老爷弄死啦!”
    “快交出人来!”
    “我已写好了状纸,这就去县衙击鼓鸣冤!县令不管,我等就去漕司府!漕司不管,我等就去京城,去顺天府,当街拦下皇上的马车告御状!”
    几个书生吼得脸红脖子粗,声嘶力竭,其状滑稽。什么“告御状”,什么“当街拦皇上马车”,但凡去过京城的人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可连亲眼见过天颜的唐荼荼,看见那一沓白花花的状纸都觉得眼晕。
    第249章
    几个书生学问不知如何,却各个长了一张厉害的嘴,满口的大义凛然,听得周围百姓渐渐有了倾向,怒视着衙差,议论纷纷。
    这不对……
    唐荼荼手心沁汗。
    元宵节当天,许多病人家属都来探了亲,虽然闹哄哄的,可看着自家亲人在印坊里吃得好睡得香、治病还不花钱,哪有不满意的。
    今日这些百姓的情绪明显不对,沣水巷子哪来的这么多病人?这两日新增的病人都隔离到哪儿去了?
    大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印坊里趁着晌午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一时间腿脚利索得活像长了八条腿,全奔着这头的热闹跑,谁也没法把他们劝回屋里去,里里外外围了好几重人。
    群情激愤,一重重的百姓全往衙役的防线上挤,七手八脚拉扯起来,口中嚷着:“放人!快放人!”
    慌乱中,一个衙役被拽掉了刀鞘,银光闪闪的大刀陡然亮了相。
    “啊——!”
    离得最近的几个书生哗然大惊,脚下一趔趄,一屁股坐地上了,被左右慌乱的百姓踩了好几脚。
    这身无二两肉的软脚虾,竟连自己的头脸都不知道护,蜷着身子让人踩得满地打滚,杀猪似的惨嚎起来,左右书生慌忙躲闪。
    后头的百姓谁也看不着这头怎么了,只看见衙役各个五大三粗,横眉竖目,还亮了明晃晃的大刀。
    混乱中,不知谁嚷了一声:“衙差杀人啦!”
    “杀人啦,快跑啊!”
    眼看着人群就要冲破衙役的防线,唐荼荼一个矮身,推开衙差的手钻出了门,一弯身把那摔倒的书生提起来。
    她额角突突直跳,四下一踅摸,扯着那书生后襟,提溜着他一起站上了石台子,洪亮地喊了一嗓子。
    “哪里杀人啦?不过是这人脚下不稳摔了个跟头。再有胡言乱语危言耸听的,通通关大牢去!”
    捕头带着衙役齐声喝道:“肃静!”
    四下乱跑的百姓被喝住了,茫茫然愣了愣神,踮脚挺着脖子望了望,不见门前有半滴血,这才敢松口气站定了。
    唐荼荼定了定神:“诸位听我说。我是新任县老爷家的大闺女,我家姓唐,唐振之是我爹,他是从京城过来的,不图名不图利,只想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刚才那个骂他狗官的,对,就是你!我敬佩你敢说敢讲,我爹一会儿就过来了,你坐下跟他一块吃顿饭,好好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周围百姓被她说得稀里糊涂,却忍不住,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笑出了声。
    那男人个头不高,被她指着,慌忙往后边缩。刚钻出人群去,被影卫锁了肩膀捂着嘴带走了。
    赵大人赵青天没啦,被新上任的县老爷弄死啦——这话就是他喊的。
    赵大人贪污一案昨日刚张榜布告,今儿就有人顶着这风口妄言,其心叵测,背后不知是什么人指点。
    唐荼荼接着说:“咱们这地方叫疫病所,专门给赤眼病病人治病的地方——赤眼病传得快,大伙儿都知道吧?一人传染一家,一家传染左邻右舍,这病要不了命,但久病不愈会损伤视力。”
    “诸位回头看看,那些穿着白衣裳的都是大夫,站边上晒太阳的都是病人,吃得好睡得香,谁也没受什么欺辱。最早送进来的几十个病人,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啦,再有五天、顶多七天,就能回各家了!”
    “我爹不是狗官,他那叫一个铁面无私大义灭亲啊,我是他亲闺女,也要被送进疫病所来,跟大家一起隔离呢。”
    周围百姓又跟着笑了几声。
    唐荼荼嗓音亮,一句“我是县老爷闺女”镇住了场,说得又井井有条,百姓渐渐听进去了,全安静下来,等着听她还能说出什么。
    “可是从正月十四开始,我们这间疫病所就住满人了,新病人被送去哪儿了,我已经派人去衙门询问,诸位稍安勿躁……”
    正说着,却听身后病人堆里传出一句不和谐的声音。
    那是一个佝偻着腰的小老太太,咕哝着:“人是官家小姐,住的是独门独院儿,和俺们可不一样——早先进来的还给张床,后头进来的连榻也没有,大通铺一屋排两遛,屎尿屁全臭一屋。”
    这话勾勾缠缠,扯出了又几句民怨。
    旁边老头接了句嘴:“天天没干活没下地的,枕巾竟要隔天换洗?白天洗了,冰拔凉的拿回来,今儿换枕巾,明儿烫脸盆的,嘿,来回折腾人。”
    “眼糊的嘛也看不清,还得见天儿大早上起来洗脸抹灰扫地。”
    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老不修!
    唐荼荼蓦地回头:“每个屋都给年老的病人配了年轻人,尊老爱幼,大家一起帮着干活。仆役们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吃喝三餐全是端到了各位手边的,哪里亏欠了各位?”
    她不是什么温柔长相,只是脸盘圆圆,平时眼角弯弯嘴边带笑,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面人。可一寒起脸的时候,目光直盯得那几个老头老太太心里一咯噔。
    那几人不敢吭声了。
    印坊最累的不是医士,而是厨嬷嬷和仆役,伺候的人手不够用,光每日做饭、收拾秽物就已经疲惫至极,病人洗漱全由自己照管,老人由同屋的年轻人帮忙照顾,已经是唐荼荼能想出来的最周密的办法。
    此处的二百病人都是大年那几天挤热闹赶庙会的,多数是贫家子,在自己家里头扫地喂猪带孙子什么活儿都做,可如今关在一个屋,每日监督他们洗个枕巾也成了错处。
    有这一打岔,刚缓和了些的气氛又尖锐起来了。
    “姑娘还是给句准话,人到底抓哪儿去了?衙差满大街跑着抓人,又不给个交待,抓了人就不见影儿了。”
    “昨晚上还在春诵堂夜读,我今儿一早回了家,我娘不见了。家里门锁被砸了,老父亲奄奄躺在床上,叫我如何不着急?”
    “京城来的县老爷也不能不讲道理,欺我们一群文人手无缚鸡之力!”
    众人闹嚷的动静大,你一句我一句此起彼伏,唐荼荼极尽耳力分辨着每人的话,终于捏出了事件的形。
    ——今年是会试年,春诵堂这群举人每晚聚在一起挑灯夜读,盼着今年能一举中状元。这群书生读书时同窗,中举后同住在沣水巷子,又添了邻里之谊,常在一块夜读书。
    可昨夜回去,发现家中亲人不见了,才知有衙役来家里把病人抓走了。
    “那哪里是差役?分明跟土匪一样,砸了门锁不由分说进去抓人,我与我妻阻拦了一下,却听差役冷笑说‘疫源还敢留在家里头?要是窝藏病人祸害了这条街,按律烧死也不稀奇’——这是官家的原话,诸位听听这是话吗!”
    平静了没一息的人群,骤然掀起更大的波涛。
    唐荼荼背上的汗都冷了,全然分不清这与刚才挑唆闹事的是不是同一拨人,只得提声分辩:“回头我爹一定查证清楚,亲自带着衙役上门给诸位赔不是。”
    可她张口是错,不张口也是错。
    状纸团成团,朝着她脸上丢。
    “县老爷闺女又如何?沾着官家的亲,就可以罔顾人命了么!”
    “放出人,我们回家自己治病!”
    “大伙儿随我拆了这牢房!”
    唐荼荼还站在腿高的石台子上,被好几双手扯了下来,芙兰及时护了她一把。
    “姑娘愣着干什么!张捕头赶紧关门,这里头藏着人挑唆闹事,先不管他们,咱们的人很快就来了,再有闹事者直接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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