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的辽兵共计三千余人,都是骁勇善战的王帐兵,其余各部六万余人,都分散在托克托北部草原——未免辽人传出信去,引大兵回援,殿下,咱们得赶紧撤了。”
    影卫站在窗前回报,进来站了好一畔了,始终没挪个位置。
    晏少昰觉出有异,起身,视线越过窗棂往外看了一眼。
    马厩里临时围了墙,几十根木桩深深嵌进地里,又落了锁,成了个简易的牢房。
    乌都坐在马厩外边一块石头上,他穿得灰扑扑的,个头矮小,坐姿又端正,坐在那儿几乎像个四腿小凳。
    外头不暖和,他缩在宽大的狐裘里,定定瞧着耶律烈。
    半天,用契丹语憋出一句:“耶律烈,你别跟那个皇子对着干了……”
    耶律烈冷哼:“昨日还叫着父汗,今儿就改口了。”
    乌都不理他,认真咬字往下说:“我感觉,那是个好皇子……咱们跟他好好讲道理。”
    耶律烈嗤笑一声:“你感觉?你懂个屁。”
    他身上有伤,唇角崩裂,脖上的勒痕青黑,全身的衣裳都黏在身上,板结成块,一副失血过多命不久矣的样子。
    乌都定定看了他一会,怎么也没法把目光从那些伤口上扯下来。
    他识得道理,这两天,盛朝几个小兵总是旁敲侧击地给他讲一点葛将军的事——葛家祖辈是什么样的忠义耿直,葛将军因何从军,葛将军有多孝顺爹娘,与夫人有多恩爱……
    在他出生之后,葛将军摆了几天的酒,请了几天的流水席,全城百姓聚起的零碎布头装了好几筐,全都给他做了百家衣,纳百家福……
    可他穿来得不巧,他没见过那个“葛将军”。
    他穿来时是个雨夜,大雨瓢泼,他冻僵在一个积水潭里,不过是成人两步就能跨过去的浅坑,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个弱小的躯壳太无力了,藕节似的胳膊腿全使不上力,他痉挛发抖,爬都爬不起来,差点续不上下一口气。
    这个害了葛将军的辽汗,半身酒气,半身羊膻味,抓起他来看了看。
    瞧他还有一口气,给他灌了一口酒,焐在怀里暖回来了。
    乌都烧得迷迷糊糊时,听到男人一句:“这小东西一来,天就下雨,保不准是有什么神灵庇佑,死了可惜——找个姆妈,给口奶养着罢。”
    他就靠这么一口奶,尝到了这个世界头一口温热甜蜜的滋味。
    这些辽兵杀人如麻,耶律烈更是,他杀人甚至不眨眼,连自己的兵也砍,军法、军纪全由他说了算。
    可他也没有多坏。草原上处处都在杀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揣着刀,有时抢粮,有时被抢,无人领的尸骸扔到草坡上,被秃鹫与野狗啄食。
    而这个边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寡妇街上每天都有强|暴的事,要不到饭的小乞丐缩在墙角取暖,一场感冒,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是人命至贱、死与生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草原。
    他接到了贺晓的摩尔斯密码,死死抓着那句“i am hx,in jingcheng”,护在胸口,好叫自己心口的血不要凉。
    可京城,是一缕还没摸着的烟。
    除此之外,整个世界、整个中原,都是隔着雾的,眼前这个坏人的怀抱是唯一具象的东西。
    乌都又在马厩边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不多时,又擦着墙缝鬼鬼祟祟回去,往马厩里塞了两包干粮进去。
    他个头小,行踪也敏捷,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整个篱笆墙内外,人人都能看见。
    晏少昰闭了闭眼,没吭声,喉骨上下滚了滚。
    第259章
    腰腹的伤不好上药,油膏会被蹭到里衣上,纱布裹了两层,束腹束紧了,走动起来才不觉疼。
    晌午照旧给马厩里扔了碗饭进去,那辽汗倒是拉得下脸面,吃得一颗米也不剩。
    吃完大马金刀地坐在草垛上,沉着一双眼,盯紧院里来来往往的影卫。大抵是觉得没可能跑出去,便冷热饥饱都不顾了,倒头就睡,蓄养精神。
    晏少昰把各路探子的信报过了一遍耳,北方的军情就成图刻在他脑子里了。
    他调兵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人,营里的监军也跟来了,对上辽兵狠厉的目光,总觉得此地不能久留,久留必出差池,又催促殿下赶紧离开。
    晏少昰点头:“去准备罢,明早回城——我快马先行,小公子坐着马车慢慢走罢,备一队重兵护好他。”
    幼童不知善恶,喜恶亲疏也是跟着身边人走的,这孩子年纪还小,带回去好好教,还能扭得回来。
    他太|祖母还等在上马关,几位堂叔伯也全是正直的将军,不怕没人照顾他。
    葛家军出身的几个探子最苦,白天一张张大笑脸对着乌都,哄他玩,哄他开口说话,私底下却抹了好几回眼泪,在殿下面前也没掩饰住苦相。
    “将军家传到这辈儿,排的字辈该是‘成’字了。将军自知是个粗人,请家里老祖宗给小公子起的名。”
    “小公子大名葛成才,小字‘若愚’——可我们叫破了嘴,小公子也不怎么理会,仿佛听不懂这几个词。辽兵喊他乌都,他倒是总能给点反应。”
    晏少昰:“由着他罢,大了再改回去。”
    他又往窗前眺了一眼。
    那孩子小小年纪,就似悟得了君子慎独的意诚,起床叠被都是自己做,身边有没有人伺候都一个样。
    眼下,他正扒拉着满地的瓷瓶玩,大瓶小瓶圆瓶方瓶,井然有序地摆成行列,谁也不理会。
    影卫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话,乌都就浅浅一皱眉,抱着瓶往一边去。
    他给这些瓶子定了各式各样的规矩,还冠了序,一号瓶要放在房顶上,二号瓶要放在北边山头,三号瓶要放在河冰上。夜里放出去,第二天清早再捡回来,拿个小戥子称里边积水的重量。
    影卫还当他是闹着玩,瞧瓶身沾了灰土,里边的积水也积了十天半月了,不干不净的。懂事的大人们趁他午睡,烧了壶沸水,把一堆瓶子里里外外烫洗了两遍。
    乌都两条眉毛皱了大半天,悲愤地画了个圈,将地上一堆瓶子圈在其中,写了四个字。
    ——闲人勿动。
    ……
    还是个孩子。
    晏少昰眼里浮起暖意。
    这篱笆院住了没半年,却处处留下了乌都的笔迹。这孩子惯爱往墙上胡写乱画,大概是因为没有纸笔,被火烟熏黑的土墙上处处写着字,黑一道,白一道,有炭笔,也有划痕。
    晏少昰随便扫了一眼。
    ——壹二三四五,個十百千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字迹稚嫩,倒也横平竖直,全都是叁陆教他的,学得不慢。只是写得太乱了,这孩子个头矮,踮起脚、抬起胳膊够不着三尺高,墙矮处的字迹竟一层层往上叠,横着写,竖着写,斜着写,绕圈写,满墙几乎看不出本色。
    好学是好事,这岁数启蒙也没迟,等回了上马关,再给他找名师。
    晏少昰这么想着,视线拆拣着墙上一遍一遍叠上去的文字与符号。
    忽的,他目光一凝,连气息也滞住了。
    那是一串大食数码,却又混着别的西洋文,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
    唯独在唐荼荼的建筑图纸里,在江凛的兵棋方程里。
    ——t0=1200(?),tf=2140,dc/dt=a1·c+a2·pc,短波辐射……
    ——qs/qt=-(v+avt)·△(s+f+ast),平均层热成风……
    ……
    昔日,唐荼荼还没暴露身份,对着他满口胡言的时候,曾说她有个师兄,能算天时,会观星象,有经天纬地之能。
    那之后不久,江凛说,他们有一个同伴,擅气象学,能推演风云雨雪,造一台候风地动仪也不在话下。
    探子回报说,草原上出现了一个呼风唤雨的圣子,他所过之处,不论干旱多久的地儿都会下雨。
    晏少昰额侧的细小血脉一簌一簌跃动着,半天不敢眨眼。
    杂乱无章的字迹渐渐分了层,他手撑着膝头蹲下,凝神于双目,在满墙的胡写乱画中找他不认识的内容。
    不止是码子与西洋文,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图夹在其中——八条线绕着一个圆圈,是太阳,是晴日;云挡住太阳半张脸,是多云;雨是雨,雪是雪;东南几长条布满黑色三角的弧线,排着队向西北方向延伸,不知是什么……
    直到辨认出整张画幅,晏少昰才慢慢看清楚,被字迹压在最下方的刻痕,分明是整个中原的大地图。
    东南西北,高山大川,尽在图上,最新的刻痕,意指海上一股强劲的东南风吹向了内陆。
    满墙乱糟糟的字迹尽是草稿。
    “廿一……”
    晏少昰手扶在墙头,摩挲着日复一日的刻痕,五指不可抑制地抖起来,又慢慢攥成拳。
    故人之子,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又掀开一层更匪夷所思的现实。
    他甚至不像唐荼荼那样,躲在一个小库房里画图;不像江凛,认生时会藏拙——所有字画全大喇喇刻在墙上,辽兵一群废物秧子,竟把这当三岁小儿胡写乱画!
    “廿一,把这四面墙都拓下来。”
    晏少昰说着,突然顿住:“不必……你,去带那孩子过来。”
    乌都还在因为耶律烈的倔脾气苦恼,影卫领他进屋的时候,他探头瞧了瞧,见屋里只有这皇子一人,慢吞吞拔高小短腿垮过了门槛。
    晏少昰怔怔出神。
    这孩子走得慢,却稳,目光不像别的顽童左顾右盼,坦坦荡荡直视着人。到了近前,没直接坐下,而是学着影卫同他行礼的样子,微微弯脖,一拱手。
    “给您请安。”
    ……太像了。
    身上那股气质,跟唐荼荼和江凛如出一辙,在辽王身边呆了将近一年,也没有沾染辽人的蛮横与戾气——只能是因为,他有更久的时间,接受过更好的教育。
    晏少昰观察了半晌,闷了一口茶。
    耶律烈个蠢货!枉他自诩聪明,朝夕相处近一年,竟没瞧出这小人躯壳里还套着个人!除了个头小,哪里像个孩子!
    他心里堵得发慌,一边是“故人之子也没保下”的悲戚,另一边,又忍不住痛痛快快地疼起来。
    ——贺晓心心念念的师兄,大概是给她找着了。
    晏少昰揉了把脸撑起一个笑,喉头连滚,自己竟也觉得紧张,紧紧盯着对面的奶娃娃,半天挤出一句。
    “叫你来,是问你点事情,你不必怕。”
    乌都愣了愣。
    耶律烈身边的兵对他都不赖,但他们成天跟逗孩子似的,没人这么严肃认真地跟他交流过,这语气竟久违了。
    晏少昰字斟句酌:“你……最早记事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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