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望施舍一口糠,就让边民安安分分,跪在你们皇帝脚边摇尾乞怜,作尽丑态,如今被这群畜生反咬一口,二皇子可舒坦?”
    山鲁拙一个半道出家的译官,自发把辽汗叽里咕噜的契丹话换成雅言,直听得晏少昰脸色铁青。
    耶律烈冷声一笑,从腰间拔了把匕首,往背后的千年老槐上刻了一行契丹文。刻完双手叠背往树上一枕,活像枕了自己的坟。
    山鲁拙鬼鬼祟祟凑近一瞧,看清了那行字。
    ——第十五代大辽皇帝殒命之处。
    好嘛,自己给自己刻了个碑。
    乌都一天一夜没敢沾枕头,算黄河凌冰什么时候化,要是能冲过西头封锁线、借道西夏,又需要几天。
    可他太怕了,渐渐手指僵硬握不住笔,嫩生生的小脸上难得有些茫然。
    晏少昰听到他轻轻问:“敌人找不到我,他们会杀人么?”
    “不必想,此事与你无关。”
    说完才觉口吻冷漠,晏少昰怕他多想,又补了句:“叫你落根此地,是耶律烈失算,护不好你,则是我无能,多余的不必想——真到了无路可退的时候,咱们杀出去。”
    耶律烈哂笑:“就你这二百杂毛兵,指望从几万人的包围圈里杀出去?二皇子当自己的兵一抵一百吗?”
    晏少昰颔骨咬得死紧。
    他防着元人攻进村,更防着耶律烈反水。耶律一族虽与蒙古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一旦耶律烈与元将通个信,假意投诚,元人一定乐意放辽汗一条生路,转而来杀他。
    如今,他自己的人头可比耶律烈值钱多了。
    廿一到底耐不住了,仓促请命:“殿下,我领人去镇门处冲一冲,兴许能把探子送出去。”
    “不可。此地百姓都在庆祝出了个灵童,你此时突围太反常,少不了一场恶斗,兴许要全部折在那儿。且等等,看看那群巫人有什么鬼祟。”
    晏少昰冷淡分析完,紧紧盯着耶律烈,扯唇一笑,成心激他。
    “我料想汗王是英雄人物,来前半点不敢轻敌,原来,竟是个坐以待毙的窝囊废。还没到给自己掘墓立碑的时候,汗王不如坐下来,与我共商大计,想想如何度此劫。”
    耶律烈枕着老槐树,眼皮也不抬,一副摆烂等死的样子。
    只听对面的皇子又说:“我知你在山涧中还藏着一小队兵,约莫百余人,我一直候着他们来劫囚车,好叫我有个杀你的由头——这群人怎窝窝囊囊不敢出来了?”
    乌都震惊扭头。
    ——敢情二殿下前脚答应他留耶律烈一命,后脚就做戏!等着耶律烈部下杀来,好光明正大地来一句“乌都你看这王八犊子以怨报德,必须死”。
    耶律烈瞪了瞪乌都,又瞪了瞪晏少昰,气得捂着胸口旧伤咳了两声,终于怒发冲冠地站起来,吹了一声长长的哨。
    北面山腰,一队披着草衣伪装的辽兵扑簌簌露头。
    耶律烈一刀把背后的老槐剐了皮,喝了声:“全军分散,扮作牧民,带着牛羊往四里八乡躲藏!”
    第263章
    乌都忧愁地蹲在地图边。
    “好消息是,咱们现在有四百人了。”
    “坏消息是,四百人分散到十里八村,左一撮,右一撮,就成一群不经打的小猴子了。”
    他对影卫的耳力、脚程没数,不知道此处一声呼哨,回音能传遍山谷,跑几里地对他们武人来说只要一盏茶工夫。
    晏少昰唇畔泄出点笑,又很快隐下去了。
    山中腹地宽敞,荒村一个接一个,四处都有无户无籍的牧民。草原上的牧民逐水草而居,边境线上又不是一个桩子一个兵、齐排排手拉手连成线的,牧民常常越过界碑,在荒村里落脚。
    他们带上牛羊分散开,扮牧民,并不引人注意。
    “殿下,您的衣裳不能穿了,得换一身。”
    立春后,此地牧民穿的都是麻布衣外边絮羊毛。这地方不产棉花,离江南山遥水远,丝绸卖上了天价,单是他一件绸面披风就要露相。
    褐灰袖子,羊毛马甲,还不能浆洗得太干净,晏少昰被身上的羊膻味儿熏得脑子一晕,木着脸闭了闭气。
    影卫们原等着一场血战,刀磨得吹发立断,暗器尖上点了迷药。谁知一个敌人的影儿没见,骤然被拉到荒村田居生活里去了,一时间闷出了鸟,在篱笆墙下圪蹴了一排编草蚂蚱玩。
    满地草编的小玩意,晏少昰扫了一眼,难得有些多愁善感。
    怪道人人都爱往京城走,往江浙走,喜静的高官住的宅子是闹中取静,大隐的雅士也是在郊野建茅屋,挨着城,八方消息畅通,三五好友时时相聚,是为“隐居”。
    没听过几个当真往深山老林里跑,以熊瞎子为邻的。
    人烟稀少的荒村,就像困在了厚重的雾中,别说沙钟、漏刻,连日晷也无。荒村路不通达,人每天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山上山下望不着人,活着活着,礼义廉耻就全无用了。
    不知道时辰总是惦记着,连着三天,晏少昰都是四更天醒的。
    “殿下,镇上的元兵已逾五千人,每一条大道都设了卡点、发了小公子的画像,他们要找一个蓝眼的小童。咱们是藏在此地拖延日子,还是提早进镇上遴选?”
    晏少昰一忖:巫士记住了乌都的相貌,前头的童子被筛下去的越多,后头遴选的查得越严,越不好糊弄。
    “我们明日晌午进镇,赶人最多最闹的时候。”
    边镇圈地广,这片地土稀稀拉拉分布着不到三万人,适龄的孩童却少,能有七八百就不错了。
    唯一的幸事是:“那日,小公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殿下把您的座靠让给他了,叫小公子平白高出了一头,巫士只看清他是蓝瞳,不知小公子多大年纪——加之当日马车用的都是好鞍饰,是以元人主要筛的是七八岁的富家童子。”
    晏少昰长吁口气。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飞快思量:“他们要找富家子,咱们就扮穷相。你去雇一群机灵的乞儿,给乌都换身破衣,把他混在乞丐堆里,再想法儿给他修一张面具,变变相貌,要快。”
    所谓术业有专攻,山鲁拙身为探子组的佼佼者,补衣缝袜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本事,他那一双巧手,拿牛毛针修面具都不在话下。
    薄如蝉翼的面具连裁带缝,缝线藏在鼻翼间,成人面具大,只要在乌都眼皮的位置上下多留出毫厘,就能遮住他蓝色的虹膜,只留中心的黑瞳孔,好叫他视物。
    火上煨着红薯,北地的红薯全是大个头,放进炭炉里糊半边,好半天。晏少昰不待见这味道,只记着唐荼荼喜欢,尝了一口,甜得不过分,尚且能入口,意思意思吃了一个。
    山鲁拙调着色儿描描画画。
    皮肤每一寸是每一寸的颜色,幼童的肤色会因为山根、鼻翼、人中等地方有光影变化。剪碎的马鬃作眉,睫毛是以最细的小毫画上去的,根根纤毫毕现。
    很快照着乌都的脸型,给他换了一副相貌。
    “小公子戴上试试。”
    乌都道了声谢,仰起脸,任他在自己脸上揉揉按按,抚平了面具的每一寸边角。
    远看是个平平无奇的孩子,离近了细看,也只会觉得这孩子面黄肌瘦、呆呆傻傻、眼神无光、表情畏怯,尤其那双绿豆小眼,把乌都眼睛的灵性全藏住了。
    山鲁拙自谦:“啊呀,我这手艺退步了些,姑且还够用。”左瞧右瞧,摸着下巴思忖:“好像还差点意思,小公子过来!”
    乌都走近两步,看山师傅拿起炭钳,放进炉心烧了一会儿,朝着自己发顶伸来了。
    乌都紧紧闭上眼,闻着了头顶的焦味。
    他头上冒烟也乖得一动不动,很快,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就被烧成了毛躁枯卷的野草。山鲁拙拿了块布巾一呼噜,清走一头的灰,就跟边镇小孩缺吃少喝的样子对上了。
    “殿下看看,如何?”
    晏少昰:“甚妙。”
    乌都小心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他皮肤白,天天畜牲奶喂着,小脸白得发光,眼底两抹青盖不住。
    晏少昰扫一眼:“夜里睡得不好?”
    小孩呼吸又轻又缓,说话总有种斟词酌句的郑重:“眼皮一直跳,梦里,我没见到晓晓。”
    晏少昰且才笑了声“你这是近乡情怯”,就听乌都大喘气接了下一句。
    “……我梦到,我死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山鲁拙缝眉毛的针尖一抖,戳了自个儿手指一血窟窿,连忙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童言无忌,神佛莫怪!”
    他一张嘴就是聒噪,被殿下一双锐目盯来,只得悻悻走了。
    乌都捧了个红薯暖手,小口咬开一个尖,慢慢沿着丝咬下去。他和贺晓一样,对一切食物都是极珍惜爱重的样子。
    “刚穿来这地时,我特别怕自己死在这儿……草原上没有大夫,有巫师祛咒,也有巫医熬草水,那不是草药,我说不好那是什么,大概是草木灰煮水,再宰一头羊放血,羊死了,就把病魔带走了。”
    乌都把自己的小细胳膊凑到他旁边,比了比,不过晏少昰两根手指粗。
    这具身体太虚弱了,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总是病啊病,一个月病两回,耶律烈养自己娃娃都养死了好几个,何况一个没爹没娘的我。我就天天吃肉蛋奶,努力补身体,可吃了那么多肉,还是细胳膊细腿的。”
    起初,晏少昰挟笑听着,后来渐渐笑不出了。
    乌都说:“我知道草原的形势是什么样,我也知道咱们边关在打仗,战况不太好……”
    “耶律烈总是骂元人坏,打仗不讲道义,从兵到将都是坏种,骂了也没用,蒙古兵太厉害了。”
    “可每一次蒙古兵追杀他,耶律烈都能恰到好处地逃走,因为他有探子,他有几千个探子,草原上每个小部族里都有他的眼线,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殿下你没有探子,就形同没有眼睛……我想,我还是去竞聘大萨满,做您的耳目,给您传消息吧。”
    晏少昰蓦地抬眼,心尖狠狠一缩,似戳进一根针,泛开细细密密的疼。
    从兵家谋略说,他早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破局之法,影卫知道,耶律烈也知道,只是他们所有人全闭紧了嘴,一字没提。
    几万元兵从北面踏江而来,围了镇子,整个托克托县都成了插翅难飞的绝地。
    胜州形势不明,可元军敢纵深直入,胜州必定已有失地。此时要调大军来援,势必要动大同的布防,而一旦大军来援,炮头直指这么一座小镇,元兵一想便知二官镇上有身份极贵重的人,那又是另一重危境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能掐会算的大灵童被萨满族带走,瞬息可解危局。
    可让一个小孩破局,是无耻,是丢人,甭管他是不是有一个成年的灵魂。阴险奸猾如耶律烈,都憋着这话没提。
    乌都自己提了。
    他们各个满心杂念,满腹算计,不如这孩子一双眼通透。
    晏少昰沉默着拍拍他的肩,只觉掌下的肩膀羸弱,经不住他一握。
    “还没到那时候,再等等。”
    “我想了好久的……”小孩坐在椅子上没他胸口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隔日再进镇,这镇子已经大变样了,悄无声息地换了掌权人。主道上有蒙古驻兵,街头街尾都搭了请灵台,摆着猪牛羊供奉,年过半百的巫士双手朝天,唱着请灵曲。
    “吽祢达垢!吽祢达垢,辛达瓦……”
    曲调悠扬,乍一听像是牧歌,实则最古老的教义里野蛮亘生。
    满城缟素,目之所及全是白衣黑帽,白旗,这在他们眼中最不吉的颜色,却是草原百姓眼中天地的颜色,白日黑土,白山黑水,是万千事物最吉祥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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