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牢牢记住,指头一点:“那种船呢?”
    叶三峰睄了一眼。
    “带个船篷的多是客船,航不了远路,从此地到沧州、德州、济宁、枣庄,这样的篷船数以万计,多是走亲访友的短途客。有时遇上千里送亲的队伍,能见着新娘子吐一路,哭一路,还没到地方就要成怨偶。”
    一条河上生民万象都在他口中,唐荼荼听得如痴如醉,连珠珠也不闹了,眼睛亮晶晶地听她叶叔讲故事。
    她们这边说着话,那边酒足饭饱要辞别。
    酒席上华家两位舅舅分明喝得烂醉,连连摆手说再喝就要倒了,这当口一起身道别,各个眸光清明,哪有半点醉意?
    一桌大掌柜喝得面红耳赤,送行的话却仍妙语连珠,没一人醉出丑态。
    嘿,敢情都是装醉的人精。
    唐荼荼站在边角,笑盈盈观察着。不料华琼手按在她颈上,带她上前几步来,亲自给每位大掌柜斟了一杯酒,自己先满饮了一杯。
    “这些年忙着生意,对我这丫头多有亏待,今儿带她出来认认人,我女儿小字荼荼,今年十五了。”
    唐荼荼端着一杯果子酒,也连忙咕咚咽了,等着娘说话。
    华琼环视半圈,笑道:“诸位兄嫂都是直爽人,我也不说那拐弯话——劳烦大家闲暇时候,多带我家荼荼见见世面,家里若有急事,还请伸手帮衬帮衬,我华家感激不尽。”
    “华掌柜客气了!”
    “怎说这见外话?”
    几位大掌柜连连拱手作揖,全满脸带笑,端酒回敬。
    “您这话是抬举我们了,县太爷公正不阿,您家姑娘又是少年英才,上头还有贵人护着。这小小县城不过是您一家的歇脚之地,将来自有通天大道求着姑娘往上踩,我们几人攀附还来不及,哪里说得上‘帮衬’?”
    “姑娘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一声,我几人随叫随到的。”
    唐荼荼笑出八颗白牙,脆声说“谢谢各位伯伯姨母”,她看着似傻乐,其实心里边直打鼓。
    一句“上头有贵人护着”,就叫唐荼荼心里一咯噔,生怕她娘猜出什么来。
    一场赤眼疫,十几万两银子无声无响地扔进去,生理盐水被视作“神仙药水”卷过整座津门,多少医馆、药商想牵上这门生意,却至今不见背后的东家露脸。
    爹爹甫一上任,就雷厉风行地抓了贪官,缴了赃款,踹开了官告官的风雷之门,诉状一路呈到天子御案上,整个天津做官的怕是都心里打鼓,寻思这一家是什么来路。
    唐荼荼在印坊里锁了两月,不知窗外事,一时算不清楚这里头有多少人是二哥的人手,全程为她保驾护航。
    她暗戳戳往娘的脸上瞄。
    华琼像是没从这话里听出不寻常来,眼皮也没眨一下,目送几位大掌柜上了马车。
    一群人沿着河往大码头走去。
    运河东西两岸的小船挨挨挤挤,快并成了两道桥。唐荼荼看见了刘大刘二的身影,兄弟两人穿着精干的长衫,盯着力夫往船上装货。
    华家十几条船都是一样的样式,上下两层,下层装货吃水深深,上层住人,能生火煮饭,也就兼顾了人和货的需求。
    “当家的!货都点齐了,咱们动身不?”
    华琼挥手应了声,让随行的仆役搭着手上船,自个儿没急着上。她喝了点酒,就着三分酒意,对着荼荼絮絮叨叨说不停。
    “回了家好好照顾自己,你爹和母亲都要忙衙门的事,怕是没空经营吃喝穿用的琐事。你也是家里的大姑娘了,自己要拿得起主意,缺人短人了就跟嬷嬷说。”
    “前衙凶煞之地,别成天跑那头去玩,后衙要是住得不自在了,就在外边买个宅子住。”
    “您放心,我知道的。”唐荼荼一句接一句地应着,乖得不得了。
    华琼停下话。兴许是酒劲上来了,她眼底蓄了层水光,极专注地盯着女儿瞧。
    ——及笄了,到底是不一样了,好像一下子长开了。胖有胖的好,生了张圆润娇俏的芙蓉面,笑起来似春光覆颊,极招人喜欢。
    华琼多看了她几眼,明显是踟蹰的,吞吞吐吐来了句。
    “……要是看上了什么少年郎,玩闹归玩闹,但不许没了分寸,你懂吧……等娘回来的时候,再给你把把关。”
    唐荼荼没听明白,迷惑的“啊?”一声。
    珠珠扒着姐姐的手搂在自己胸前,乐不可支。这小孩儿都比唐荼荼懂得多,仰着脸直笑。
    “华姨放心,我姐可有分寸呢!她跟好多哥哥打成一片,却谁也瞧不上!成天锁着屋门,写信给那个……唔唔。”
    唐荼荼堵上她的嘴。
    岸边十几条船都等着她们母女告别,迟迟未起篙。沿岸的漕兵叱着:“怎还不走?堵了河道可如何是好?快开船呐!”
    随行的华家大兄塞了锭银子招呼,也催着“三妹赶紧上船”。
    直到漕头发现此处截了流,横眉竖目地过来了,华琼才抓着仆妇的手踩着舷板上了船,忽的想起一件正事,忙回身说。
    “荼荼,你那……你朋友造的那工场,干活别太快,等等娘——你不是说烧出来的混凝土砖质地太脆么,等娘去了南方,看看那边的砖。”
    “南方许多大砖厂都作御窑,几千几万斤的大砖也能烧,宫殿庙宇经久不坏,那些御窑对砖石的质地研究得很细,我一路要路过许多砖厂,我替你瞧瞧。”
    唐荼荼犹豫:“不耽误您正事儿吧?”
    “有什么可耽误的,这趟的货都是你二位舅舅的,我是空着手去南边看看要不要买田置地,一路清闲。”
    舵手撑着蒿一推,船就慢慢离了岸。
    唐荼荼往河岸跟出两步,眼睛蓦然发酸:“哎,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尽把累赘事儿往您身上托。”
    这句不知戳在了哪根软肋上,华琼被击得心头一痛,不再作声,唇瓣血色都浅了。
    唐荼荼忍着泪意喊:“您一路顺风啊!”
    “后头的快跟上!栓好桨!大船在中,小船贴岸行!”漕兵大嗓门嚷着,粗犷的声音直喇喇刺着耳朵。
    船离了岸,木桨挥出一圈圈的水波,带着船渐渐驶远了。
    “荼荼!”
    华琼似如梦初醒,扶住船舷,扬声朝着岸边喊:“娘从没觉得你是累赘!你从来不是累赘!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天塌下来也砸不尽娘的钱!你放手做你的大事去!”
    唐荼荼不知她怎么没头没尾地说起这个,心尖似被重重一撞,眼泪便没憋住,朝着远去的大船高高挥手。
    “您一路顺风!”
    三岔口在府城拱北门外,等马车驶回县城,天早就黑了。
    珠珠倚着靠枕睡得鼻子朝天,唐荼荼给小丫头擦了擦口水,抱着她下了马车。
    小丫头睡眼惺忪:“姐,到家了?”
    “是啊。”
    小丫头问了声,又翻个身继续睡了。唐夫人唤了两声也没把珠珠喊起来,索性任她去睡,传小厨房上饭。
    一个月没见面,唐老爷活似老了好几岁,眉头的疙瘩吃了半顿饭才消下去。他刚上任就逢大案,揣着一肚子的难,忧国忧民忧天下,这愁那愁事事愁,不论夫人女儿与他说什么,都慢半拍才能接上话。
    吃完放下碗,就又要回前衙去了。
    “老爷,你还没喝粥呢!”
    丫鬟忍着笑盛了一碗,唐老爷仰头几口喝完,匆匆忙忙回前衙去了。
    唐夫人哭笑不得:“真是,公事忙得魔怔了,县丞和那几个捕头比他还魔怔,这几日都宿在二堂了,几个大男人蜷在矮榻上枕着案宗睡。”
    大肚教一案证词颇多,收罗到的证词已经有上百份了,越往深查,线索越碎。
    一到晚上夜深人静时,监牢里哭天喊地的动静就闹起来了,被抓的雀姐尼姑、假和尚淫道士全是能屈能伸的角儿,你敢用刑,他们就敢咬舌,不给吃喝就闹着寻死。
    这案子移交三法司了,是将要三司会审的大案。刑房顾忌颇多,怕落下逼供的口实,不大敢给犯人用重刑,只能一点点磨,什么时候把犯人的骨头磨穿了,什么时候才能撬开嘴。
    唐夫人不懂那些。
    前后衙中间隔了堵墙,什么破案什么审讯,全跟女眷不相干。唐夫人住进后衙一个半月了,竟没出过门,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扎了根,每天忙着忙着,一天就过去了。
    “你爹都累瘦了,昨儿给他量身,打算裁两件薄衫。上手一乍,好家伙,你爹腰细了一圈,腰带都得折扣儿了。”
    唐夫人眉眼蕴了笑,一副有夫有女万事足的样子。
    唐荼荼眉尖一褶:“您年前不是说过完年想开间铺子,做点小生意么,又不开啦?”
    这话可不止是年前说的,唐夫人想了有三年了,还没从老宅分家的时候就开始念叨,一直耽搁到今天。她有一重一重的顾虑,这重顾虑想通了,新的顾虑就又来了。
    唐夫人摇摇手:“眼下这府里事儿挤事儿的,哪里顾得上?等入了夏再说吧。”
    ——得,又缩回去了。
    唐荼荼回屋洗漱完,打算早早歇下,才刚褪去鞋袜,便听到窗棂上“叩叩”响了两声。
    ……?二哥来信了!
    她蹭地站起来,眼睛倍儿亮,趿着鞋子往窗边跑。
    窗纸上的人影胖胖的,明显不是叁鹰的轮廓。唐荼荼脚步骤停,刚一怔,就听到了爹爹压着声儿的动静。
    “荼荼,荼荼,你站到窗前来,爹有话问你。”
    唐荼荼莫名其妙站过去,隔着窗对上她爹窘窘的目光。
    父女俩四目相对,唐老爷纠结半晌,憋出一句:“你娘,这半年怎么样了?”
    问的是“这半年”。
    往年,义山隔三差五地去华宅探亲,少年人伶俐,回来时总要装作不经意地跟爹爹说说娘的近况。
    两人姻缘一场,又转眼离散,一个浸淫商道,炼了一身圆通的骨;一个在官道上一脚一脚地趟泥,前尘往事全不相干了。
    唐荼荼不知他问什么,一看天色,知道爹爹鬼鬼祟祟地过来,是怕母亲知道了多想。
    唐荼荼有点想笑,手肘撑在窗台子上:“我娘?我娘挺好的啊。”
    “……怎么个好法?”
    唐荼荼:“还是很有钱,吃喝穿用都精贵,却不是事事讲究,她跟以前一样不用人摆膳,不踩着奴仆的背上车,没沾染那些富贵人家的恶习。两个舅舅,人也和善,中午我们在河边吃的饭,娘还托好几个大掌柜照顾咱们一家。”
    她说完,唐老爷释然了半晌,沧桑道:“那就好。多年不见,她还是这样洒脱……那就好,那就好。”
    唐荼荼忍着笑:“您惦记我娘啊?”
    她窗下放着把藤椅,唐老爷拂干净上头的柳絮,提袍坐下了:“不是惦记,只是……问问近况,知她过得好就是了。”
    唐荼荼递给他一碟糖桂雪花酥,起了促狭心思:“您俩为嘛和离的呀?”
    这话问到了根上,唐老爷被她问难受了,揩了揩眼角:“你娘她……唉,她不是过日子的人。”
    “当初你娘生你们兄妹俩的时候,亏了身子,差点命绝……爹爹悲不自胜,满京城求医问药,找调养气血的方子,托相熟的大人联络宫里的太医。谁料,还没把太医请回家去,你娘就咬定主意要和离。”
    “你们哥姊俩,那么小一点,没我半条膀长,就要没了母亲……那时,咱们还在老宅住着,阖家闹得不可开交,好说歹说才劝住你娘,留在家里把月子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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