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认生了?
    晏少昰想,将近半年没见,到底是跟他生分了。
    他揣度着词句,引着她开口说话:“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与我说说?”
    唐荼荼总算放下了那碗米,嘴里一有话说,精神就松快了:“那我可做了许多大事呢。”
    她把天津这头遇着的好事坏事、难事恶事一件件讲,因果转折一点不漏,跟领导汇报工作似的。末了,说起东镇的试点建设构想,又谈了谈自己的心得体悟。
    “以前我在京城四处乱跑,总觉得京城哪儿哪儿都好,坊市布局如棋盘,十里长街市井连,城市建设几乎做到了完美,哪里有我用武之地?”
    “来了这乡间地头,哎呀,前有大片未开发的土地,后有充足的劳动力,顶头上司是我爹,每个构想都愿意试着帮我落地——这是什么地方?这就是我梦中福地呀!”
    晏少昰笑着倾听。
    唐荼荼怕他笑话,捞过放在一旁的布包,从里边掏自己的成果。
    她这书包越背越大,早先是个绣袋,十几股彩绳编成个小方包,背上也算玲珑可爱。这会儿大得像要进城赶集,沉甸甸的,里头光是测绘工具就装了十几样。
    唐荼荼抱出自己的宝贝来,喜滋滋一笑:“这些都是专门写的。二哥你回来得这么突然,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拿这做重逢礼吧。”
    “这,如何使得……”晏少昰按捺不住地直起了身,直勾勾盯着她的礼物。
    很厚,瞧着像本书,白染纸缝了个厚实的封皮,装订却潦草,大大小小的散页夹在里头,侧面还夹了书签标记。晏少昰凭借自己的好眼力,一眼看见“二月初六”“二月初八”,书签条按着时间顺序整整齐齐排成列。
    “全送与我?”
    晏少昰勉强维持着嘴角,别笑得脱相,心里忍不住的乐——标着日期的,必定是日事记,这傻丫头,得是多想他,才会把自己这半年每天做的事全记下来,攒了这一大本,只等着他回来看。
    晏少昰熏陶陶地从椅子上飘起来,飘到窗下洗净了手,才舍得翻开这一本日事记。只见扉页上写:
    ——《天津静海县减贫致富与医疗卫生事业建设白皮书》。
    大目录底下套着小目录:
    【第一章:可持续脱贫治理方针
    ……
    第二章:提高医疗服务水平
    二月初六:探讨城市医疗机构网格状覆盖的必要性(附:县二衙会议记录及与会人员)》
    二月初十:基层医疗卫生机构服务评价(附:县城37个医馆药房调研结果)
    二月十五:全县中小型诊疗单位医护人员的急救技能培训计划
    三月初八:论全县修筑公厕的可行性报告
    三月初九:居民区集中化粪池及免清掏装置的设计思路
    ……】
    晏少昰抚着纸页沉默良久,吐出俩字:“甚好。”
    往常一大缸酒灌不醉的二殿下,此刻被酒气熏得两眼发酸。
    大好的良辰美景当前,他竟得分出心力琢磨公厕化粪池的事儿!
    晏少昰木然翻看了两页,左边灌了半脑袋的厕改工程,右边灌了半脑袋的苍蝇臭虫防治。他闭了闭眼,麻木地合上书放在一边,对上唐荼荼亮晶晶的眼,喉头吞吐一下,微笑夸奖。
    “这书写得很好,回头我再仔细研读。”
    唐荼荼:“好嘞!二哥你要是哪儿看不懂就跟我讲,我想用最通俗易懂的文辞把这套书编出来,印好以后发到各镇各村去,未来两年就奔着这个走——衙门里的师爷都不大好用,我缺几个熟悉公文写作的人才……”
    她口中的正事一桩接一桩,怎么也说不停当。
    晏少昰低头颔首,从澄澈的酒液里望“月亮”,头顶的莹灯投下波光粼粼的影子。
    一时间,二殿下悲从中来。
    战场上拼杀大半年,班师回朝的路上,身边的铁汉将军们都变得婆婆唧唧,念叨着什么“久别胜新婚”。有发妻的念叨发妻,没娶妻的念叨邻家小妹,笑得活像一头头抱着蜜罐的蠢熊。
    他不蠢也不熊,可人非圣贤,他也是俗人,朝着天津策马狂奔的一路上难免脑补了些俗事……譬如他们俩见了面,相视一笑,牵牵手,逛逛街,说说话,就很好。
    他还备了焰火,从京城驼过来的,是今年的新花样……
    要是她像正月见面那回,给他一个“革命伙伴的拥抱”,则是意外之喜……
    晏少昰一路想着这个,骑着马都笑得灌了一肚子风嗝。
    直到这花前月下,一场公事汇报,一封公厕化粪池报告,把少年快要开花儿的心摁死在沉默里。
    外头影卫那是什么耳朵?听着里间殿下说话的调子都不对了,互相一对视,朝叁鹰努了努嘴,以气音说:“你进去瞧瞧。”
    于是鹰哥干了一杯酒,挑起了大梁,端着两盘热菜进去,鬼鬼祟祟瞧了一眼,一看桌上的书和那白封皮就有数了——姑娘天天背着这本《白皮书》,他大致清楚里头写的什么。
    叁鹰直揉脑门,忙展出个笑。
    “哎哟,这屋里怎么这么闷呐?殿下和姑娘热不热啊?外头这伙粗人喝得酒气熏天的,别熏着了姑娘和主子。”
    又装模作样往窗外一看:“嘿,院里月色正好,不如设个凉座去外边赏月。年掌柜那儿有新出窖的葡萄酒,不辣嗓,不伤神,姑娘尝尝不?”
    晏少昰会意,也往窗外瞧了一眼:“院里没起天纱,我让他们搭。”
    唐荼荼忙说别:“我是什么娇贵人了,捱蚊子两口咬算什么大事。”
    她说了不算,外间十几双耳朵,听见动静立刻起身出去安排搭天纱了。
    殿下十八年的铁树好不容易开朵花,要是被满院的蚊子咬蔫吧了,做奴才的得拿裤腰上吊好告慰先帝爷去。
    这伙吃饱喝足的大兄弟们干劲十足,一刻钟后,满园梨花宫灯照亮了游廊。
    月白的天纱罩住这一方天地,远处柔美的箜篌袅袅和风,而丛深处,虫鸣声高高低低。一簇簇浅金色的光雾飘游着,临水盘旋,园里一个个养了锦鲤的瓷缸全发着光,中间那汪清凌凌的荷塘被照得尤其亮。
    “这是什么呀?”
    唐荼荼眼睛一亮,以为是萤火虫,凑过去瞧,原来是一种会发光的蝴蝶,个头比萤火虫大得多,也比萤火虫爱扎堆,一簇一簇的。
    晏少昰背着一只手跟过去,这一会儿工夫换了身袍,是唐荼荼以前抱过的那种靛蓝色儿,颜色款式分毫无差。
    明光光的缂缎面,灯下,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
    “这是萨满巫教养的萤蝶。”晏少昰道:“此虫趋水,萨满巫士会把萤石磨成粉,和着花蜜洒进花丛里。蝴蝶采粉后,翅膀就会沾上萤石粉末。”
    “牧区常有大旱,有时两个月不下一滴雨,千里不见水源。此时只有地势低平的地方才能找着冒水的泉眼——大的泉眼径如水井,小的泉眼不过两只拳头大小,夜里才露出头来,白天风一大,又会被黄沙掩埋,只有喜水的虫子能找着。”
    “巫士会挑月朗星稀的夜晚把蝴蝶放出去,成虫急欲把幼虫产在水边的淤泥里,就会忙着找泉眼——千万只莹蝶会聚成一片光,草原上的牧人远远看见了,便知那处有水源。”
    唐荼荼听得入了迷。
    这是12世纪的盛朝,除了脚下的“中原”汇集千山万水、是块风水宝地外,东南西北不是泽国就是大漠与戈壁。未经风沙防治、植被管护过的草原,顶着大自然的残酷,催生出大漠独有的浪漫。
    可浪漫当头,唐荼荼还是控制不住地蹦了蹦眼皮。
    “二哥……你把虫子老窝端了带回来养啊?”
    她满脑袋的“外来有害生物入侵”,看着身畔这些闪着荧光状似无害的小蝶蝶,唐荼荼忍不住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好在二殿下遗憾道:“这东西寿命极短,活不过半月,探子们把虫窝装了两辆马车,回京路上便死了一半。”
    边关没什么好看好玩的东西,这蝴蝶姑且算一样,带回来给她瞧个稀罕。
    唐荼荼把心揣回肚子里,半蹲下,隔着一帘纱看蝴蝶,被四合的虫鸣声激起醉意来,又转头去看他,看着看着笑起来。
    是咬着嘴唇忍笑的笑法,左边脸颊快要笑出个酒窝来了,眼睛倍儿亮。
    她一出接一出的,晏少昰被她盯得脸热:“怎么?”
    唐荼荼:“二哥,这么一细看,你看起来好像老了一点。你这里,这里——”她连着比划了好几个地方,笑得眼睛都成了弯钩月:“额心都有细纹了,皮肤也糙了,边关风沙大是不是?你怎么连护肤霜都不搽啊。”
    老了……
    皮肤糙了……
    额头有细纹了……
    晏少昰脸上的笑塌下来,不温不热呵了声。
    ——没良心的东西。
    背离她的那只手,却忍不住抚上自己下巴颏摸了摸。
    大漠里的兵,二十岁长得像四十。不论将军还是小兵,没仗打的时候,省下来的钱宁肯进城去妓馆私寮祸祸,也不会涂脂抹膏捯饬自己的糙脸。
    二殿下在京城时还是个讲究人,久居军营,不免被熏染出了坏习惯,忙起来五天不洗澡、半月不修面是常事。
    他顶着唐荼荼笑盈盈的目光,硬是对自己生出了嫌弃,遂隐晦地朝树上使了个眼色,影卫便“懂”了——殿下这是让他们赶紧找御医调制润肤膏的意思,殿下要养脸了。
    唐荼荼也领悟着七分,咬着那点笑细细端详起他,从额头看到下巴颏,从下巴颏看到领口的玉角扣。
    他又长高了半乍,肩膀愈宽,背很直,胸前劲实的肌肉撑紧衣襟,这一身硬骨挤走了最后一点少年稚气,有了顶天立地的模样了。
    他走在旁边,分明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仍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朝着她腾腾冲冲地涌过来,年轻的身体像一团火。
    大概是嫌热,袖口稍稍卷上去一截,掌背走着清晰的脉络。
    唐荼荼戳戳他小臂,“二哥长肌肉了吧?是不是力气也变大了?”
    她伸出一只手,瞳仁因为好奇变得贼亮,特高兴的样儿:“你以前掰手腕掰不过我,来来来,咱们再试试。”
    ……不是,哪有大老爷们跟心上的姑娘比这个的?
    满园提着麻袋举着蒲扇、呼啦啦扇蝴蝶的影卫都默了默,心说主子不能这么蠢吧?
    晏少昰垂眸瞧她一眼,笑了:“你站好。”
    唐荼荼纳闷:“做什么呀?”
    那声低笑越过了“挚友”的社交尺线,连着呼吸落在她耳边。
    “带你踏风。”
    唐荼荼右边肩头一热,那条结实的手臂绕过她的背,收紧,往怀中带,合成了一个拥抱。
    脚下破空之时,万千虫鸣似仰着头齐齐鸣了一声,又被灌耳的风扯成条缕。
    唐荼荼在一刹那的惊诧之后,开心大叫起来:“——芜湖!起飞喽!”
    “二哥你力气真的大了!”
    “天纱!要撞天纱了!”
    她在他耳边滋儿哇啦地叫,比夏蝉更吵,嗓门大得炸耳朵。晏少昰偏头避了避,避不开,也随她大笑起来。
    他以前也抓着她这么飞过,只是那时飞得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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