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坐下,听了两耳朵便笑了:“这是前朝末年四大名戏之一,《忠义折家将》,京城见不着这段戏,戏班子不敢排这个。”
    “怎么?”唐荼荼好奇。
    “这戏说的是兴哀帝那会儿,辽国进犯中原,打得三军节节败退,连西夏弹丸之地,也敢入我中原分一杯羹。而朝中文官贪财,武官怕死,各个主降,唯有折家满门儿郎赤胆忠心,扶大厦于将倾,杀尽一百零八员辽将,折家几乎满门死绝,得皇上叹了三声,施了个牌坊,追封了个忠义侯。”
    “折家后人打碎牙受了封,没能给前朝多续两年命——然民间戏班子胡编乱写,给这戏又续了一段尾声,写折家后人联络山西豪强,招兵买马,自立为王,一路打进京城,逼得圣人扮作太监夹着尾巴逃出了宫。”
    唐荼荼:“……”
    怪不得京城没戏班子敢排这个。
    天津,南北客商打马过,这座城里能见着的剧种太多了,尤以京剧融合河北梆子为最大特色,唱词少,念白多,唐荼荼竟也听懂了大半。
    戏中,辽兵杀进关内,皇上钦点的几员老将全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跪地投降。唯有折家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担起了全天下百姓的期冀,声势越来越大,折家将军个个穿甲披旗,舞着刀枪跳上台,一亮面,便是轰然冲顶的叫好声。
    唐荼荼仔细瞧了瞧,那些拍桌敲盘哄堂大笑的,大多是运动会时见过的军屯子女,天津武风强盛可见一斑。
    等戏唱到折家后人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进京,老太君提着龙头拐进了太和门,宫中太监宫女背着银钱细软急慌慌地逃,妃嫔佳丽哆哆嗦嗦地哭,禁宫中的皇上团团乱转。
    唐荼荼忍不住往旁边瞄了眼,怕二哥恼火。
    二哥却老神在在喝着茶,听着戏,唇角笑的弧度都一丝没变。
    台上打鼓的卖力,一声疾过一声,敲锣的把锣敲得震天响,二胡急拉,乐声高亢。穿着龙袍的皇帝哀啼三声“大势去矣!大势去矣!”,跟身边的老太监换了衣裳,一下子把舞台效果拉满了。
    正当这高潮,台上的武生全停了动作,鼓声锣声也停了,戏子们肩搭肩、手挽手地要齐齐谢幕了。
    “怎么不唱啦?继续唱啊!”
    “折太君提着龙头拐怒打皇上那一折呢?”
    “这大本戏怎么还带分折卡板儿的?公孙兄连戏班子都养不起了嘛?”
    台下一片嘁声。公孙景逸有点被落了面子,朝戏台上又砸了两颗金锭:“继续唱呀,往常家里怎么练的怎么唱呀。”
    成鹊公子脸色一变,怕公孙被起哄得犯了迷糊,忙起身道:“今日就到这儿吧,大家舟车劳顿都乏了,看戏什么时候不能看?天色晚了,都散了罢。”
    第297章
    晏少昰坐得靠后了,只瞧见青年半张侧脸,望着前头问:“那是何人?”
    唐荼荼:“那是成鹊哥,公孙他二姑家的儿子,他俩是表兄弟——成家是本地的名儒大家,据说他家祖上是孔子有名有姓的弟子,六朝时又出过两代大儒宗,家学深厚,所以千年过去也没断传承——成鹊哥这房是如今的嫡枝,天津的儒林讲坛就设在他家祖宅门口。”
    “他家有间大屋子,专门存放家谱的,哪支哪脉、哪位祖宗有过杰出成就,全编写入册,供后人瞻仰。河北、山东那边常有人过来请家谱,都是为寻根问祖来的。”
    唐荼荼压着声给他介绍。
    可她二哥不关心谁的家谱族谱,话才落,晏少昰幽幽望她一眼:“你又认了哥哥。”
    唐荼荼干笑:“……这位,当初也是我从澡堂子里背出来的……聚过好几顿饭,也一块踢过蹴鞠,总不能老公子公子地喊……他们那个圈子,不是堂亲就是表亲,喊了一个不喊那个又不合适……”
    唐荼荼气儿虚地讲不下去了。
    她客气惯了,在山上对着民工都要喊大叔大伯的,“哥,早呀”和“大伯吃了没”的意思差不到哪儿去,都是招呼一声的客气话,常常是瞧一眼性别,顺嘴就溜出来了。
    但二哥好像比较在意这个……
    唐荼荼反复默念两遍“以后不能随便喊哥,不能随便喊哥”,寻思以后得给嘴上加个扣,不能顺嘴叫人了。
    几层船舱安排他们这些人富富余余,宿舍分大通铺和贵宾间,因为海沧船不是豪华大游轮,是战船,往日两层腹舱住船员和水兵,是集体宿舍——只有甲板上的艉楼是单人间,平时住船长与船官,这会儿一跃变成了贵宾楼。
    十几个单人间,公孙景逸凭喜好,想给谁住给谁住,乐淘淘招呼:“茶花儿你挑一间,可别挑向阳面,出了太阳晒死你。”
    唐荼荼进门一瞧,单间七八平米大,为了节省空间,顶矮得几乎要压下来,像个扁扁方方的盒子,一张床,一张桌,衣箱、衣架、脸盆等物什架见缝插针地挤着。
    哪怕内设极尽奢华,又挂绣画,又摆花瓶,再怎么讲究也是逼仄的。
    唐荼荼最怕在抬头见顶的房间里睡觉,主动去楼下睡通铺了,通铺一间房八到十张床,就要宽敞多了。
    这艘战船服役的年份不长,霉味还没染进舱房,寝具是统一的红木色,不知是不是水兵走前拾掇干净的,房间里饭桌、衣架、脸盆架都排得成行成列,擦得锃亮,很有后世军人寝室的味。
    唐荼荼一眼就看上了。
    和光从人堆里钻出来:“茶花儿,我跟你一块住通铺吧,单间小的像副寿材,怕是要做一宿噩梦。”
    唐荼荼就这样有了室友。
    航程一天半,随行舰队里又有两条淡水船跟着,这一路用水不吃紧,洗头、泡脚都方便,倒不像飘在海上。
    唐荼荼汗出得快,脱下小衣,在屏风后边擦身。
    从小在女孩儿堆里长大的和光不知道避嫌,这丫头,不错眼地盯着她鼓囊囊的胸口,表情有点惊奇。
    “茶花儿,我跟摸摸你小衣吗?这样式跟我的不一样啊。”
    她说着话,已经睁大眼凑过来了,唐荼荼躲没处躲,窘窘道:“你别凑这么近,我给你拿一条。”
    她换洗衣物带了三身,从包袱里翻出条干净的文胸拿给和光看。
    和光:“这是你家嬷嬷缝的?这两个圆碗是干什么用的?硬邦邦的,穿着不硌得慌吗?”
    唐荼荼只好说:“这条我没穿过,要不你穿上试试就知道了。”
    和光:“行啊行啊!这是怎么穿的?”
    将门家的姑娘打小没短过吃喝,发育得挺拔,两人尺寸倒也合适,和光龇牙咧嘴穿上,扭着脖子往背后瞧:“怎么这么勒,我是不是没穿对?”
    唐荼荼给她调了调肩带,有点窘迫,心说这丫头是真不认生啊,举着胳膊任她摸,一点不害臊的。就说珠珠那么点岁数,洗澡都要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了。
    做内衣花了唐荼荼不少心思,她以前穿的是袔子,就是一块布围在身上,侧面开条缝,像个桶似的把人胸到腰全装进去。讲究点的,往腰侧缀两针收收腰线,胸下边一根宽绸带,绕过背紧紧系一圈,在右臂下方打个结。
    那滋味儿……唐荼荼每天打早儿起来第一个丧脸,必定因为这个。
    还是上个月,她看见匠人拉拔钢丝铁丝的技术,才猛地想起来早期的文胸款式就是底下垫钢圈的。
    试着做了做,因为背后钩环不方便,唐荼荼做成了前扣的款式,三粒扣子系住,也足够稳当。
    可惜市面上的布料种类不多,薄了不够挺括,厚了又捂汗,做出来的文胸穿不久就会变形了。
    唐荼荼本想给家里嬷嬷丫鬟都试试,大家汇汇使用体验,还没体验两天,这个说穿着不舒服,那个说钢圈勒得慌。
    嬷嬷们上了年纪都有胸下垂的问题,穿衣裳不好看,把道理与她们讲明白了,多少还愿意试试,没戴了两天,全嫌这东西硌肉,摘了。
    府里的小丫鬟们更是别提,各自的尺寸码磨磨蹭蹭好几天不交上来,说脱了衣裳量胸前那对兔儿是丢人,撑得紧绷绷的,更没脸出门见人。
    唐荼荼讲道理没用,催也没用。乳|房健康这么大件事没人在意,独独显得她像个流氓,只得作罢。
    “这是什么东西呀?好新奇。”和光挥了挥胳膊,又托着掂了掂,好像得了妙处,惊奇地笑起来:“不乱蹦了哎?!”
    “说起来,上回运动会的时候,我就感觉你胸不乱蹦,跑起来跳起来跟走路没什么两样,我心想怪事啊,你胸那么饱——茶花儿我摸摸你的,这俩碗儿扣得好紧啊,是不是还能防下垂?”
    “对……”
    唐荼荼摆不出表情,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
    右边的木墙板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推开了,那竟是一个与隔壁间连通的墙窟窿,有边有框的,做成了个推窗!
    后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来,隔壁间住的姑娘趴在墙上,兴致勃勃问:“你们说什么好东西呢?让我也看看——和光,你俩赤条条站那儿干什么呢?”
    唐荼荼:“……明儿再说,赶紧睡吧。”
    关上窗又嘀咕:“这小窗是干嘛用的,水兵都没有隐私么?”
    和光见怪不怪了:“这是通气窗,大船上都有这么个东西,晚上睡觉得敞着这个洞通风。因为隔壁间靠船壁,通风好,咱们这边在里头,半夜常常要闷醒,要是心肺有毛病的,保不准一觉睡得闭过气去。”
    唐荼荼怕闷,只得把小窗打开。
    和光几乎全|裸地打了一套拳,试了试文胸扣得牢固,才往床上躺,“我今晚戴着睡,试试舒服不。这身就送我了啊,回头我送你条哈巴狗,我家狗产崽儿了。”
    到底是年轻,这姑娘白天看着精力无限,跟着她哥,踩着舷梯跑上跑下地迎接客人。夜里沾枕就着,好像天底下没有叫她惆怅的事。
    这才是活生生的、十六岁的女孩儿啊。
    唐荼荼有点羡慕。
    在船上睡觉不是多美妙的体验,挨船壳那面的房间海浪声大,挨船心的房间通风换气差。饶是屋里的寝具都是刚换的,精致又贵气,丝绸的被面,鸭绒填的枕,柔软又光滑,可再怎么睡也没有平地上舒服。
    唐荼荼睡不惯软枕,索性把枕头取了,平躺在床上,听海水一浪一浪的声音。
    舱室里黑沉沉的,像躺在这巨兽肚子里听它的心跳。
    她枕在床上摇摇晃晃,梦里自己变成一只鲸,慢吞吞地游,不用想今天该做什么,该去哪里。
    遗憾是怎么也吃不饱,张嘴吸进去千万只鱼苗,也像吸了一口填不满肚子的气。
    唐荼荼就这么被饿醒了。
    天还早,东方只见一道曙光,船上的公子小姐们都还没醒。
    甲板上有很多壮年汉子,靠着舷座在吃干粮,穿麻衣,布包头,汗津津的粗颈、肌肉饱实的肩膀都露在外边。
    这是船工吃饭的点,也是他们一天中唯一能上甲板透透气的时辰,官家公子小姐们太多了,冲撞了哪个都担待不起。
    唐荼荼摸进厨房盛了一盘水煎饺,想去艉楼上看日出,刚走到那头,就见公孙景逸一脸败兴地出来了,朝船工吼了声。
    “吩咐底下停船!歇一个时辰再赶路!”
    唐荼荼:“怎么了?”
    公孙景逸一脸牙疼的表情:“有个傻冒儿晕船了,半夜晕起来,吐了个昏天黑地,都吐开黄水了,说必须给他停船,不然回了家要跟他家老子告状去。”
    唐荼荼从没见过他吃瘪,这小少爷,但凡他家老祖宗在总兵位子上不动,整个天津城他都能横着走。
    “谁家的啊?”
    公孙景逸冷笑一声:“漕司家的四子,老来子,疼得跟个金蛋似的。别人上船带行李,他上船带通房丫头,半夜嫖了一宿,肾气失调起不来了,船医喂了两副止哕散也没见效——你家那小大夫正给治着呢。”
    前半句,唐荼荼抽着眼角听。
    后半句,她放下碗就冲上楼了。
    吐黄水,谁知道是不是什么急病?这可是漕司儿子,万一被杜仲治死了,爹爹不等卸任就得跪着去辞职了!
    第298章
    屋里一股馊臭味,漕司府的几个丫鬟跪在床尾,味儿更冲,都憋着气用嘴呼吸,不敢露出表情来。
    “少爷!少爷不敢再吐了啊!您这吐的都带血丝了!船上的大夫都死绝了吗?!不会治就送我家少爷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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