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衣的婢女走得慢了一步,犹豫片刻,又行媚卖俏地走回了桌前,眼睛溜溜地转,瞅瞅这儿,看看那儿,不是正经宅门教出来的规矩。
    同桌的都乐得看笑话,瑞公子瑞方肚肚肠肠绕了个弯,笑吟吟问:“我瞧这妹妹面熟,兴许在哪儿见过,到嘴边了又想不起来。嘶,站这好半天了,妹妹还没吃晌饭吧?席四爷不懂怜香惜玉,妹妹不如坐我这儿。”
    脂粉堆里腌入味的商家子,自有风流倜傥的声调,几句话说得那婢女心花怒放,好像胆子突然大了点,含羞带怯,歪着脑袋瞧她家公子。
    席天钰声音僵板:“你坐罢。”
    堂倌忙挥手让人加座,给她加了张跟客人们一样的阔背椅。
    “多谢瑞少爷抬爱,我就想坐我家公子身边。”
    那婢女俏生生一笑,唇勾人,眼儿媚,扭着腰身坐下了,纤腰细腿,落座自成妖娆姿势。
    腰不是腰,是无骨的柳,腿不是腿,是勾魂的锁子缠。
    每年的花神节票选花魁,有一条评选标准,叫“美人坐朱台”,评的就是名妓的坐姿勾不勾人。不论多平平凡凡一张椅子,她们坐上去,一下子就会让人想到粉纱红被象牙床,雨偏云半,好个春宵。
    据说是大同那边训婆姨的法子,妓女都要练坐瓮,坐水瓮。瓮沿才多宽?连两指都没有,要想在上边坐住了,坐稳了,腰臀腿都得练出诀窍来。
    那味儿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跟好人家的姑娘坐下不是一个样,打眼一瞧就知道。
    公孙景逸左瞪了右瞪,没瞪住一个。桌上几个少爷成心想叫席四出丑,对这妓子热络十分:“妹妹这花儿一样的年纪,你家公子怎么连吃喝都亏待你?快吃点垫垫肚子。”
    同桌的哪有善茬?嘴上“妹妹、妹妹”叫得甜,旁座的给她倒了一杯秋露白,絮叨着有的没的,很快图穷匕见。
    “妹妹这样貌美,该是名满天津的人物,可惜以前无缘得见,妹妹过府前花名为何?”
    花名?席上的女孩们都露了迷惑。
    唐荼荼暗暗骂了声:一群念过书的,嘴这么欠。她是进过妓院的,跟娘一起去的,自然知道花名说的是什么。
    唐荼荼坐不住了,脚底搓蹭了一下,咬牙想站起来,把这群浑犊子的嘴拿浆糊糊了。
    那侍女像是半醉了,倚在她家公子胸口笑得花枝乱颤,巴掌大的小脸莹莹发光:“我原叫巧铃铛,公子不喜欢,赐名‘幼微’,我不喜欢这个,我还是喜欢巧铃铛……唔!”
    话没说完,她狠狠一哆嗦,疼得唇瓣发抖,脸上血色飞快褪去,惊惶地看了她家少爷一眼。
    几桌公子哥哄然笑开。
    “巧铃铛!江南瘦马巧铃铛!怪不得看着眼熟,你在相思苑卖头宵那天,我们都在楼上坐着,哈哈哈!”
    “当日你面纱罩着脸,隔纱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可惜那天手头紧,六百两银子扔下去没见个水花儿,我几个干喝了两罐茶,冒一肚子火,连脸都没见着。隔两日再去,听说你叫人四万两银子买走了,又阴差阳错没见上啊。”
    “今日得见妹妹真容,这六百两的亏算是找回来了!”
    “四万两白银抱美人回窝,席四叔好福气!”
    “刚才离了席的那一位花名又是什么啊?”
    巧铃铛在这哄然的笑声中,酒意醒了个干净,意识到自己抖出了什么,哆嗦得更厉害,紧紧贴着她家公子胸口不敢作声了。
    席天钰脸上已没有一丝笑,垂眸看着怀里的女人,神情阴冷得能拧出水来。
    唐荼荼再坐不住了,猛地起身,椅子腿拖出刺耳的一声。
    众人的视线望过来时,她飞快拿袖子往骨碟里一蘸,那碟里有虾壳鱼刺稠酱汤汁,盛着一滩食余残渣。
    唐荼荼就这么举起一条油呼啦擦的袖子,“我弄脏了衣裳,幼微姑娘知道在哪盥洗更衣吗?劳烦带我去一趟。”
    她声音清脆,满阁人都停了笑停了话。
    席天钰循着声慢慢转过脸。
    被他盯上的那一眼,唐荼荼心口剧烈地跳了一跳。
    这位不知道是气大发了,还是酒意上头,这一扭头,内眦两个眼角竟是红瘆瘆的,细碎的血点漫过了半个眼白,显得他一张脸竟有诡相。
    席天钰一弯眉眼,多年的病气罩着他,发火、恼怒也没给他平添气力,他想把巧铃铛推离胸口,没推动,只得抬手拍拍怀里人,唤她站起来。
    “更衣的地方在楼上,幼微,你随这位姑娘去吧。”
    那双眼睛似怕吓到她,阖了半帘,照样是温柔口吻:“楼高,慢些走路。”
    唐荼荼抓着人迈出阁的时候,断了的那口气才续上。
    生气了不红脸,却红眼睛,不知是什么病……
    女客盥洗、小憩的地方在六层,每层都有人指路,唐荼荼走在巧铃铛前边,上楼梯时回头看了看她,噙着泪,瘪着脸,手帕捂着半张脸在后边哭。
    唐荼荼张了张嘴,又没话说,半天,听到身后郁闷地吁了声气,知道这铃铛姑娘是缓过来了。
    客房里备着当季的衣裳,袖口内侧绣着撷绣居几个小字,全是新衣。唐荼荼挑了身合身的换上,看巧铃铛还在水盆边洗手,丢了魂似的,呆呆站在那儿。
    唐荼荼没话找话:“要解酒汤吗?”
    “不要,我又没醉。”巧铃铛回头瞅她一眼:“多谢姑娘方才给我解围了。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您还是赶紧回席上罢,挑个金龟婿才是大事,我一人在这坐坐就行了。”
    这话说的。
    唐荼荼听得想笑,摇摇头说:“我不挑金龟婿。”
    她看这铃铛年纪不大,便传授起自己那点社交经:“宴席上人多,免不了有几个坏心眼的。有些话,要拿捏着分寸说,有些话不能说,实在嘴欠的,你别理他,就冲他笑一笑,什么也不用说,埋头吃饭就行了。”
    水盆架子漆得银亮亮的,巧铃铛没把这东西当回事,手撑着盆底拍打了两下水,拍得水花四溅,咕哝着:“那不是哑巴么,公子最烦一声不吭的哑巴了。”
    唐荼荼揉揉脑壳。
    巧铃铛像是好不容易拣着了能说话的人,甩甩手上的水珠,挨着唐荼荼坐下了,絮叨个不停。
    “那小杜郎中长得像女孩似的,就这一顿饭,公子夸了他四句,四句!又要赏他银子,又要请他过府,还说那小郎中长得像莲花仙,公子都没那样夸过我!方才我说错话,公子还狠狠拧了我一下……”
    “还有眉隽,那狐媚子好坏,上菜的时候专门踩我鞋沿,就想叫我出丑。”
    “我不争不抢还能怎么呢……公子身边的侍女一茬一茬地换,我才过府四个月,院里的熟面孔就只剩眉隽一个了,惹公子不高兴的都不见了,也不知送到了哪儿。”
    “他们都说公子最疼我,去哪儿也带上我,可他也不说纳了我,明明院里一个姨娘都没有。等过一两年,正房太太进了门,更难。”
    听得头大,唐荼荼忍不住:“你年纪还小,为什么非要……”
    巧铃铛忽的抬起头,笑出一排贝齿:“姑娘以为我多大?”
    唐荼荼:“十七八?”
    “其实我二十了。”巧铃铛狡黠地眨眨眼:“嬷嬷买我买得迟,又学了两年琴棋书画,能弹曲子了才敢露相,江南那边的富商养女人都喜欢十六七的,要把年龄往小了说。可长至二十,骨相硬了,再不出阁就要变老姑娘,嬷嬷舍不得把我卖给糟老头子,便送我来了天津。”
    “我们相思苑呀,开遍天南地北,阁里出息的姑娘想去哪里去哪里。北边的姐姐们都是大脸盘大骨架,少爷们不喜欢那样的。我这样的,来了这边努努劲能当花魁。”
    言语中那得意劲。
    唐荼荼觉得自己真是闲出屁了。
    她憋出句:“各人是各人路,姑娘珍重吧……在府里,抽空要多多读书,多打点几个心善的仆役,攒下钱了别乱花,去钱庄存起来。”
    她又憋出句:“将来要是失宠了,日子不好过了,就寻个机会离开吧。我看那位席公子不像刻薄人,你手里存着钱,出了府也不怕没活路。”
    巧铃铛急了:“呸呸呸,你这人,怎么还咒人呀?”
    唐荼荼拔腿走了。
    一开门,看见门边站着个年轻人,个子挺高,穿着绸面衣裳。唐荼荼一愣。
    巧铃铛探头瞧了一眼,她刚哭过,不便见人,拿扇子挡着脸:“席春,你来干什么?”
    席春恭谨地欠了欠腰,仪态很好,只是声音含糊得像短了截舌头,唐荼荼要费劲分辨才能听懂他的话。
    “少爷知道铃铛姑娘受了委屈,特特吩咐奴才,带姑娘上街买身衣裳,买套头面。”
    刚才还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巧铃铛,立马被衣裳首饰哄高兴了,风一样迈过了门槛,欢欢喜喜朝着楼下走。
    楼梯折曲盘环,唐荼荼站在台阶上往下望,看见那姑娘脖子后头的鞭痕还没消印。
    她想,钱权买人心,真是一点不假。
    第308章
    黄昏后,太阳渐渐沉下去。
    各家的马车停在门外几乎堵了路,也没能接走几个小祖宗,喝得烂醉的就在阁中歇了,剩下的,多多少少怀着点春心,楼栏边凑着一排花团锦簇的脑袋,院里少爷们步打球正打得热火朝天。
    女孩们赞一声,嘘一声,都牵着底下球手的胳膊腿,鞠棍挥得卖力,木球便满院乱飞。
    挥一棍,檐角的护花铃当啷作响;再挥一棍,撞折一截朱漆的斗拱。
    唐荼荼仰头看了一眼,心疼得抽抽,把那截上了岁数的木头捡起来揣兜里了。
    观海阁走空了,没什么人,四层的环廊上有盏灯笼一明一暗,长短长长,讯号独特,唐荼荼一看见,便顺着楼梯往上爬。
    “把人安抚好了?”晏少昰回头瞧她。
    海风吹得他外衫衣带开了,袖衽飞卷,透出白天见不着的恣意来。他装了一天的白脸书生,实在是腻了那个相。
    唐荼荼说“一言难尽”,想学他的样子凭栏观海吧,又怕这木栏杆不稳当,灰悻悻地抱着个软垫坐地上了。
    她的精气神儿都挂在那杆腰上,什么时候腰挺得直,一看就知精神百倍,斗气生猛;什么时候像这样塌着腰驼着背,就是心情跌到谷地了。
    晏少昰笑起来,随她坐地上。
    这“一言难尽”,换别人坐在这儿,唐荼荼兴许就懒得讲了,可二哥往旁边这么一坐,她满心满肺的话都要开个窟窿,骂完瑞少爷无故挑事儿、又骂盛少爷嘴欠,捎脚骂了一句漕司家真是闷声不吭气的贪,最后骂那巧铃铛。
    骂到头了,她支着膝盖叹口气:“大好的年纪……哎,可怜。”
    晏少昰有点奇:“那妓子说自个儿可怜?”
    唐荼荼愣了愣:“她没说,我看出来的。以色侍人,连条后路也没有,怎么不可怜?”
    “她身上挂的是奴契?”
    唐荼荼又愣了愣:“好像不是,奴契挂在官府下,应该是不能出省的,她从江南坐船过来的。”
    “那就是白身做妓,哪里可怜了?”晏少昰哼哧笑了声,拍拍她发顶,很是温柔地骂了声:“傻姑娘,替个生人操这心。”
    “父辈犯了案,家里男子判作奴、女儿被判入娼门的,我尚且叹她们一句可怜。可白身跟奴婢不一样,白身都是有户有籍的平头百姓,自居下流,怎怪别人轻贱?”
    唐荼荼拧眉:“也不能这么说……但凡有点活路,谁愿意去做妓啊。”
    “因为天下商路即妓路。”他道:“粉娼死死咬着运河、州道、各上府,西湖的船妓,扬州的瘦马,大同的婆姨,越是颜色好、名声大的,越是通熟百般淫巧,手腕了得,被富商收作外室的不少见。”
    唐荼荼斜眼看他,堂堂殿下,对三教九流的事这么懂。
    她心里闹腾,腔调都变了股味儿,把脚挪过去踩他鞋沿。
    “哼哼,男人,妓院都是你们整出来的,花魁名妓都是你们评的,瘦马是为你们养的,什么通房小妾外室,还不是你们作践人——天下男人一般色,二殿下这心里呀,还不知道是黄的还是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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