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隐患啊?一个商纲垄断经营百年,就算二十年生一个孩子,百年都够人家五世同堂了。当年的豪商百年之后变成了巨富,钱多得能铺平马路,不会造你家的反?”
    晏少昰看着这傻姑娘,呵笑了一声。
    “懂事的,遇事会带头捐钱,朝廷赐一块仁商匾,再保他家族二十年荣华。不懂事的,敢私自囤兵招揽幕僚的,杀他也多的是由头。”
    “噢,这样啊……”唐荼荼抠着手掌心,犹犹豫豫问:“那多富算豪商啊?”
    她眼珠子一动,心里边想的什么,晏少昰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大笑起来。
    “放宽心吧,你外祖和你娘都比你聪明得多,做了二十年杂货生意扎稳脚根,这两年才慢慢贩起绸,商纲你家还买不起。”
    唐荼荼发愁地想,那是二哥不知道她娘攒了多少钱,她是帮娘亲算过账目的,虽然没算过总资产,但流通帐和存项的比例是死的,从年底的流水就能窥得一二。
    天津买一大块盐地三百万两,她娘……她娘大约能买俩。
    揣着一肚子愁走过两条巷子,到巷口时,眼前街道骤然开阔,唐荼荼便把那点愁抛到一边去。
    二哥说娘聪明,这话说得很对,华琼很有居安思危的意识,搞大型长途货运公司那么累的事,还得天天被官衙盯着、催着,哪里有杂货生意做来轻省?
    这几日天天清晨飘雨,晌午放晴,太阳一出来,水城的街市便尤其热闹。
    小贩爱在沿湖一线摆摊,这个湖因为与北面的入海口是连通的,叫南小海,像个敞口的水囊,口小肚深,海水灌进来,把鱼留下了,沿湖有好几个租赁鱼竿与捞网的摊位,生意很红火。
    唐荼荼手心痒痒,眼睛亮晶晶地转过去,“二哥你想不想”几个字刚蹦出来,叁鹰已经掏银子跑上前了,很快挑了几把结实的捞网。
    “姑娘用捞网,长把的好用!店家跟我说了,满湖这么哗啦哗啦捞鱼的时候,鱼全往深处躲,拿鱼竿是钓不上来的,捞网才好使。”
    唐荼荼欢欢喜喜接过来,跟他道了谢。
    叁鹰这两天殷勤得过分,因为心里边打鼓。他昨日看见姑娘为了救人差使殿下下了水,一着急,口无遮拦说了两句胡话。姑娘当时没发火,但回过劲之后,难免要记他一笔。
    得赶紧讨姑娘欢心,好叫她把这事儿忘干净。
    湖上泛舟的多是一大家子人,有的是夫妻带着几个孩子,有的是叔伯妯娌带着老人游湖。雇船工是要花钱的,不愿意掏这份钱的便只租船,一大家子你划一桨、我划一桨的,愣是把小舟划成了碰碰船。
    两个影卫挥着桨,优哉游哉地从碰碰船中过,总能寻着空隙恰恰好地划过去。
    “捞鱼可好玩了,洒一把蚬肉下去,要紧紧盯着水面的涟漪,一看见有鱼浮起来,要眼疾手快赶紧捞。越是小鱼越机警,碰到网纱会立刻反身游走,这时候再捞不起来就迟了。”
    叁鹰眉飞色舞的,拿着个捞网现场教学,唐荼荼有样学样,头一网抄下去就见了两条鱼,银光粼粼地在网里扑腾,唐荼荼高兴坏了。
    这一指长的鱼连塞牙缝都嫌不够,叁鹰却特给面子:“姑娘神了,这俩条够晚上熬盅汤了!”
    大概是这头彩骗走了唐荼荼的运气,之后抄了十来下,再怎么下网都见不着鱼了。
    叁鹰卯足了劲给她助威:“姑娘那儿!那儿!”
    “姑娘别网水草啊,把网缠住了。”
    “哎唷好大一条!这得有两斤吧,哎哎,跳出去了!”
    就连她捞着两只水蚊子,这巧嘴巴都能想出夸词:“姑娘真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架势越像个行家了。”
    唐荼荼经不住夸,她有点人来疯,叫叁鹰这么撺掇着,网是越挥越带劲。叁鹰眼力好,加上她动作迅疾,捞网入水时响动很大,更是空网多,见鱼少,渐渐的鱼都不往她这头游了。
    晏少昰没有这样巧的嘴,也没有这样风趣幽默的语调,中间插了几句话,唐荼荼连听都没顾上听,兴高采烈地抓着网在水里划拉。
    “咳——”
    主子腔调古怪地咳了一声,叁鹰转回脸去,就见殿下以“你差不多点行了”的眼神凉飕飕瞧着他。
    叁鹰忙把马扎端过去:“姑娘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木柄的抄网不轻巧,唐荼荼出了一身汗,湖风和和柔柔的,岛上的水鸟轻快地唱着小调。
    晏少昰放下网,搬了个马扎挪到她身侧。
    刚才几个影卫叫唤着“姑娘捞这儿”“姑娘厉害”,唐荼荼都没留意到二哥网了多少鱼,眼下探过去一看,木桶里都快装满了,满桶银光闪闪的,还都是手掌长的大鱼。
    她那点小鱼苗,完全不够看了。
    但没有影卫夸他,也没人拍他的马屁,好像大家都觉得殿下做什么都出类拔萃才正常,任何事都该是这样。
    唐荼荼忍不住想夸夸他:“二哥真厉害,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能打胜仗,还会读书,百事百科似的,密切关注全国各地大事,还能游刃有余地出来旅个游,吃吃美食钓钓鱼,您这才是会生活的人啊。”
    夸得乱七八糟的,晏少昰露了点笑:“看书寡趣,读报心焦,有什么乐趣可言。”
    至于离京旅游,是为私心,陪她钓鱼也一样。要是他自己坐在这里,看山不是山,是户部将登州今年的鱼课税增了一成,首倡渔民回陆上种田,还不知会垦哪座山;看水不是水,是山东船厂岁造船五百只,囤压的战船大约堆满了坞头……
    满腹考量和算计。
    能排空脑子、什么都不想的,跟她坐在这儿游游湖,网网鱼,是极妙的事。
    第314章
    回过神,晏少昰又问她:“何为‘百事百科’?”
    “就是夸你博学的意思,政经军,文教体,事事都懂。”唐荼荼解释说:“我以前遇着什么不懂的词,先要去翻辞海,知晓了意思,再去太子那套书里查。书里没写的,我就去问我爹和叶先生。”
    “我爹讲得浅,因为他无暇关注天下事;叶先生倒是见识广,但他讲得偏,叶先生这人表面乐乐呵呵,实则既看不起官,又不大看得起民,对世道很有些愤世嫉俗。”
    “他俩加起来也没二哥一人博学,我以后再有什么不懂的,直接来问你就是了。”
    看样子,“百事百科”是个好大的夸奖。
    晏少昰被逗笑了,偏偏又抿唇,摆出郑重面孔:“不学不笃,不为皇孙。我勉强算是博闻强记,当不起什么‘百事百科’,论博学、长算、远虑,比不上皇兄万分之一,这词夸我不妥当。”
    唐荼荼煞有其事点点头,假装没看见二哥脸上灿烂了一个度的笑。
    ——夸你就是夸你,这人,心里高兴还要憋着。
    他还处在会因为别人一句夸奖而欢喜的年纪,显得尤其可爱。
    可透过这“谦逊”往里想,唐荼荼被一点微微的针刺感戳了心。
    像她自己,从小到大成绩优异,耳边从来没断过夸奖,唐荼荼想不到自己会在什么情境下说出“我不如我哥的万分之一”。除非是从小到大在家庭里,在学业中,从来没人夸过他“你做得很好”。
    ……你该读书,该习武,该明事理,该替父皇分忧,该好好辅佐皇兄。
    ……你这事不对,那事不好,你该好好与你兄长学。
    ……你皇兄修齐治平,你该精学兵法谋略才是。
    如今刀成了刀,刃也有了锋,皇上大概能分出点心,低头看看龙椅下跪了这么些年的二儿子了。
    唐荼荼绽出一个亮堂堂的笑:“二哥!你捞鱼真厉害,又敏捷,又有准头。”
    “我们那会儿有电视,上头的野外求生节目很火,我最爱看丛林生存大挑战,求生者做个陷阱捕猎,两三天才能捕着一只兔子,网鱼更是十网九空,实在找不着吃的只能挖虫子,拔下虫子脑壳生吃,被誉为丛林生存专家——到了二哥这儿,根本不够看呐,你空手都能宰头狍子。”
    “什么?你是头回捞鱼?那更厉害了。我娘说聪明人到哪儿都饿不死,二哥将来要是不想当官了,找片野林子也能生活得很好。我不行,我在野外必定得饿死。”
    影卫甲:“姑娘怎会饿死?殿下虽说没多少田产,但置换置换,也够一村好田。乡间野居必得种田,狍子肉油,吃一回香,老吃那个腻得慌。”
    影卫乙:“嘿嘿,要我说咱去南方,南边光景好,种几十亩水田,塘里养上鱼,栽上莲藕,赏完荷花吃莲藕——姑娘知道藕怎么踩吗?光着脚丫子进去踩,塘底滑,可千万不敢摔倒了,摔倒了要吃一肚子泥。”
    “……”晏少昰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若非王朝覆灭,他大概是沦落不到光脚在泥塘里踩藕那地步的。
    这一下午,唐荼荼就这样笑盈盈地夸他,也不斟词酌句,想到哪儿说哪儿,念头窜过去,话就往出蹦。
    把一船人都笑傻了。
    湖上有卖热食的小船,船夫一心二用,既管灶台又划船,滑溜得哪里有人召唤就划哪儿,船上的大锅大灶拾掇得很干净,饭也香。
    四喜丸子扣碗、烧鸡、坛子肉份量都不大,一人一筷子的事。唐荼荼就着烤鱼啃炊饼,饼壳烤得酥脆,一口咬下去满嘴芝麻香,只是空心的炊饼不顶饿,她又尝了一个栗子面的窝窝头,甜滋滋的,味儿也很好。
    “天快黑了,我们回吧。”
    “好嘞,姑娘坐稳喽!”
    唐荼荼在湖里洗干净手,把捞了一下午的两桶鱼送给了别的游船,在那一大家子的感谢声中上了岸。
    晚风渐起,南小海边上的热闹不减。
    西边湖畔上是满满的客栈,灯笼映得红灿灿的,一仰头便能看到各家楼上的酒宴;湖的东边是蓬莱县衙、提刑司和练兵的校场,这与民同乐的时候,官衙也挂了些红灯笼,把高高的门庭照得巍峨森严。
    夕阳将落,该是衙门下值的时辰了,却有几名精骑从码头方向驾着马狂奔而来,到了厩舍前狠狠一勒马。
    “吁——”
    几名精骑分散开来,大步冲进了县衙和校场。
    很快,县衙里有吏员神色凝重地出来,又匆匆领着人进了提刑司。
    什么事儿,值当挨个衙门汇报一遍?
    唐荼荼正纳闷,廿一沉声道:“出事了。”
    几个影卫气息立变,从游湖的欢快里醒透了神,不用殿下吩咐,便分路去打探消息。
    提刑司,乃京师刑部在全国一百六十府常设的刑狱衙门,衙署都位于各府的首县。历来民生小案子归县衙,大案、命案交提刑司是惯例了。
    蓬莱恰恰是登州府的首县,提刑司常驻之地。
    廿一敏锐地察觉到殿下心情不美。
    离京城越远,殿下的耳目越少,至蓬莱,除了手边这十来个人外几乎无人可用了。得用的探子都围绕着济南府和青州,那是山东省水路陆路、以及书报函件的必经之地,想知道什么消息都能搜罗着。别的州是顾及不到的,遑论沿海一小县。
    于是这条信报,还是公孙景逸给他们带过来的。
    “庙岛上出了点事,疍民偷了些东西,巡岛的说是事儿不大,不必劳烦大人们。我爹便让我上岛去瞅瞅,解决不了再传信与他。”
    唐荼荼微怔:“是咱们县的疍民?”
    “可不?丢人现眼,现到外边地界了。”公孙景逸啐了一声,又道:“蓬莱的小官不好越权拘人,让去俩天津官儿审——这位是咱们县的巡检,跟我打小玩到大的老弟弟,姓杨。他平时事儿忙,你俩碰不了几面,茶花儿你不用记他。”
    他身旁的年轻人相貌俊逸,正值谈婚论嫁的大好年纪,本来正对着唐姑娘长长一揖以示礼,揖还没揖下去,被公孙这话逗得喷笑出声了。
    杨巡检退开了半步,饶有兴致地听公孙与这位唐姑娘谈话。
    “偷了什么?”唐荼荼隐隐不安。
    “上了岛才知道。我们这就要上码头了。”公孙抬脚要走,忽又折回来,奇道:“你俩怎么都在外边跑?臬台大人提了你爹去问话,你俩没收着口信儿?”
    唐荼荼愣住了。
    “问话?”
    她绞尽脑汁默背地方行政官员表,终于想起来臬台是几品官——省司法长官,又名按察使,正三品,常年出外勤考察各州县吏治和刑狱,有问政之权。
    “问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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