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半靠在陈敬宗的怀里,有他在,她不需要担心这么快的速度会不会撞到人,会不会将她颠落马下。
    华阳只是怔怔地看着脚下极速后退却又延长无尽的石板路,有时视线清明,有时候会忽然模糊。
    陈府离皇城很近,骏马疾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陈敬宗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马。
    皇城城门打开,站在巍峨的城门下,能够望见一条笔直宽阔的长长宫道,过端门、午门、太和门,绕过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再过一道乾清门,便是乾清宫。
    这条路,大臣们熟悉,华阳也熟悉。
    她还是个小小公主的时候,就喜欢让太监、宫女带她在皇宫四处玩耍,这条路是她最喜欢的,因为路上会遇到很多人。她见过在外面威风凛凛的文武大臣们恭恭敬敬地走过这条路去拜见父皇,那些大臣们见到她,也都会露出温和爱护的笑容,直到她越来越大,他们的爱护之心才变成敬重。
    母后会管教她,不许她来前宫乱跑,那不合规矩与礼法。
    母后当然是个好母后,既关心她与弟弟,又教导严格,希望他们长成臣民都夸赞的储君与公主。
    不可否认,母后教养他们姐弟比父皇尽心多了,尽心也意味着更辛苦更累。
    但辛苦的人未必能收获子女的感激,在华阳还不够懂事的时候,她与弟弟一直都喜欢父皇更多,因为父皇非常温柔,尤其是对她,几乎华阳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她。母后反对她来前宫,父皇亲自牵着她过来玩耍,有时父皇还会把她藏在龙椅或屏风后面,让她偷听他与臣子们说话。
    母后是最好的母后,父皇或许不是最好的皇上,却是天底下最宠她的人。
    父皇在一日,这皇宫都是她的家,真正的家,华阳想什么时候回宫就什么时候回宫,不用担心有谁会不欢迎。
    父皇不在了,母后、弟弟也都是她的亲人,华阳却知道,素来严厉的母后虽然疼爱她,却会把规矩放在这份疼爱前面。弟弟就更不用说了,他很快就会彻底长大,会把很多事都放在她这个姐姐前面。即便他没有大婚,他也不会像父皇那样特意腾出时间来陪她说话、下棋、用饭。
    来时很急,真正进宫了,华阳反而走得很慢。
    父皇这一走,几乎把这皇宫里留给她的许多人情味都带走了,以后她再来,也会将这皇宫承载的权势威严看得更重。
    母后说,她出嫁了就意味着变成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妄为。
    只有华阳清楚,父皇走了,才是真正为她划出了这道坎。
    .
    乾清宫。
    宫人已经为景顺帝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污,更换了一件墨色的龙袍。
    皇上走得突然,根本没有来得及筹备自己的丧事,丧服要临时缝制。
    妃嫔、文武百官、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陈敬宗陪着华阳走过这些人,最后,他跪在了一个驸马该跪的位置。
    华阳单独上前。
    戚皇后与太子并肩跪在龙床边,戚皇后素面朝天,不断地落着泪。
    十三岁的太子已经嚎啕过一阵了,这会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握着父皇的手,仿佛父皇还会醒来。
    “姐姐。”
    看到姐姐,太子又开始抽泣出声。
    华阳跪下去,移开弟弟的手,换成自己去握。
    父皇的手已经变凉了,却依然像活着时一般软。父皇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眉宇间依然温和。
    太子哽咽着在姐姐耳边道:“太医说,说父皇忧心国事操劳过度……”
    华阳视线模糊地看着沉睡般的父皇。
    她知道真相,父皇是沉溺女色、滥用丹药,早把身体掏空了,除非治本,其他什么办法都救不了父皇。
    她无法治本,只能弄那些治标的法子,盼着能让父皇多活几年。
    可老天爷不愿满足她的贪心,只让父皇多活了九日。
    九日很短很短,可至少父皇这次倒在了朝堂上,倒在了文武大臣面前,走得体体面面,不至于被史官记上那么不光彩的一笔,受后人耻笑。
    华阳紧紧地握住了父皇的手。
    这大概是她重活一回,唯一帮父皇分的忧。
    .
    丧礼有戚皇后、内阁、礼部、钦天监等官员主持,需要华阳做的并不多,她换了一身丧服,与弟弟一起跪在乾清宫守灵就是。
    文武百官们也要跪灵,只是全都退到了端门外。
    当夜幕降临,还在乾清宫的,便只有后妃、太子以及两位公主了。
    一直跪到子时,华阳才暂回栖凤殿休息,等寅时再去乾清宫跪着。
    这两个时辰,华阳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父皇走了就是走了,这份疼她上辈子已经尝过,这辈子也一直有所准备,当这一日真的来临,她依旧会疼,却不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悲痛中。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父皇活着,她不能对付豫王,甚至连暗示母后公爹让他们未雨绸缪都不行,因为怕有个万一,让父皇怀疑他们想陷害豫王。
    如今父皇走了,弟弟即将继位,距离上辈子豫王月底造反还有二十八天的时间,只要母后、公爹出手及时,就还有机会提前阻止豫王造反。
    翌日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华阳在乾清宫见到了母后,弟弟毫无准备之下伤心太过,昨晚跪到半夜昏过去了,还没有醒。
    “母后,我有要事想与您商议,最好您也将陈阁老请来。”
    戚皇后同样一身白色丧服,头上只戴一根木簪,美丽的脸庞未施粉黛。
    她心里装了很多事,没太在意女儿的话,只将女儿叫到一旁,低声问:“何事?”
    华阳太习惯这样的母后了,习惯到连一点委屈的情绪都不会再有,只冷静地回视母后,道:“昨晚父皇托梦给我,要我务必与您、陈阁老一起商议。”
    不知是女儿的神情过于凝重,还是女儿的话动摇了戚皇后的轻视,她想了想,叫女儿先去乾清宫的御书房等。
    华阳在御书房坐了一会儿,陈廷鉴先到了。
    作为内阁首辅,前一晚陈廷鉴也几乎彻夜未眠,同样五十多岁的年纪,他难以避免地出现了憔悴之色,可他目光沉痛却坚定内敛,仿佛大厦将倾他也能凭一人之力托稳。
    陈廷鉴是奉戚皇后的暗示来的,他以为戚皇后有大事找他,没想到会在御书房见到公主儿媳。
    对待戚皇后与公主儿媳,陈廷鉴的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几乎才与华阳打了照面,陈廷鉴的目光就变得温和慈悲起来,仿佛对面站着的还是七八岁的那个小公主,小公主很难过,需要他的安抚。
    华阳潸然泪下。
    陈廷鉴同样心酸,景顺帝虽然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明君,却也是个宽厚爱民的好皇上,知道他们这些臣子不会辜负百姓,才敢放手给他们,并在内阁需要的时候,坚定地为他们撑腰。
    “公主节哀,先帝最疼爱您,一定不忍您如此伤心。”
    华阳点点头,拿帕子擦掉眼泪。
    这时,戚皇后也到了。
    第109章
    托梦之说虽然荒谬, 架不住简单好用。
    而且先前华阳只拿托梦忽悠过陈敬宗,这次是第一次借此说服母后、公爹提防豫王造反,更少了一层顾虑。
    关于上辈子豫王造反, 开战初期叛军因为有几位大将,拿了几次胜利, 中期朝廷开始占据优势,而陈敬宗是死在追杀豫王最后那四万大军的重要关头,该战结束不久,豫王便被朝廷抓获,乱局彻底结束。
    那时候的华阳, 虽然也很关注战局, 却没有途径了解战场上的形势, 母后并不愿意她打探这些, 华阳亦不能去找公爹询问,只有弟弟会多跟她说一些, 但基本也就是给她报喜。
    最后华阳知道的, 便只有叛军里面的几位大将, 以及陈敬宗战死的那场战役。
    御书房内,尽管华阳已经在夜里斟酌好要如何叙述了, 那些话她也完全能像说书先生一般流畅地读下来, 可她还是做出紧张忐忑的样子,似乎被父皇的托梦吓到了,时而结巴, 时而重复一些字眼, 杂乱无序。
    戚皇后、陈廷鉴都默默地听着, 谁也没有试图打断她。
    托梦看似荒唐, 令人无法信服, 但华阳竟然知道那么多地方将领的名字,有些甚至此时还未居要职,连陈廷鉴都未曾听闻甚至不曾放在心上,这就不得不让戚皇后、陈廷鉴重视了。
    华阳只讲到了豫王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要直攻京城。
    这样就已经足够让母后、公爹重视警惕,如果将为期四个月的战事全部讲完,便太过详尽了,她昨晚只有最多两个时辰的睡眠时间,托梦哪能托这么多。
    “母后,阁老,父皇要我转告你们,一定要提前制止豫王。”
    戚皇后看向陈廷鉴,关乎儿子的皇帝之位能否坐得稳,她是宁可信其有。
    陈廷鉴沉吟了几息的时间,朝华阳颔首道:“公主放心,臣与娘娘必定会定下一个万全之策,只是此事请公主务必保密,不可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太子殿下,包括驸马。太子年少,臣怕惊吓到他,驸马那边,则是怕他无意间泄露天机。”
    华阳当然应下。
    陈廷鉴再道:“贵妃娘娘、南康公主等该来为先帝守灵了,还请公主先行一步,以免您与娘娘都不在,她们怀疑什么。”
    戚皇后补充问:“你父皇可有说她们母女是否知情?”
    华阳:“没说,应该是不知道的。”
    上辈子豫王造反的消息传进京城,林贵妃直接吓得当众失禁,如果这是装的,华阳真要佩服她了。
    当然,无论林贵妃是不是装的,她都被禁足在寝殿内,一直到豫王被废,林贵妃才被放出来,从此幽居后宫,活得像个影子。
    戚皇后点点头,示意女儿离去。
    华阳走后,戚皇后马上问陈廷鉴:“阁老准备如何应对?”
    陈廷鉴:“假若先帝托梦的情形为真,想阻拦豫王起事,臣有三计。”
    “第一,以娘娘或太子的名义召豫王回京奔丧,趁此机会将豫王留在京城,臣等再逐步瓦解河南一地众叛贼。”
    戚皇后皱眉,沉声道:“自成祖皇帝驾崩,本朝便不再有藩王进京奔丧之例,别说我与太子不便下此诏书,便是先帝临终前还有余力,他也不会召豫王进京。”
    陈廷鉴:“是,此计确实不妥。臣的第二计,先不管豫王,用先帝驾崩京城需要加强戒备为由,将梦中会辅佐豫王的几位大将先调进京城,再委派可靠将领去接任,让豫王无大军可用。”
    戚皇后的眉头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他们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愿意拥护豫王,必然早与豫王有所勾结,朝廷的调虎离山之计太明显,他们可能不会奉旨,转而拥护豫王提前起事。”
    陈廷鉴:“娘娘顾虑的是,臣这二计虽然可以不动兵戈,却各有不足,所以臣的第三计,是朝廷先下手为强,调兵驻守河南各边境,以此震慑豫王,令其不敢发兵,主动交出那些叛贼。”
    戚皇后都有点着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阁老今日怎么全是这些不靠谱的主意?朝廷真派大军压境,豫王识趣当然好,就怕他鱼死网破,而朝廷又给了他名正言顺的造反名头,说我们母子容不下他!”
    面对戚皇后的埋怨,陈廷鉴并不慌乱,抬头看她一眼,道:“臣愚笨,这三条确实是臣能想到的唯三计策,不知娘娘可另有高见?”
    戚皇后没有,她能想到的也是这些,三条计策,要么有违祖训,要么没有完全成功的把握,要么就是主动给豫王送造反的理由……
    忽然,戚皇后的脑海仿佛有什么划过,再看陈廷鉴那副不慌不乱成竹在胸的姿态,戚皇后瞬间冷静下来,靠近陈廷鉴两步,低声道:“阁老就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戚皇后有多信任陈廷鉴,陈廷鉴就有多信任戚皇后,当年是戚皇后向景顺帝举荐的他为太子教书,后来他顺顺利利做上内阁首辅,除了自身努力,也少不了戚皇后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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