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没能问到最后,因为那元婴修士被怒气冲冲的长眉老道撵开了,长眉老道忧心忡忡,以为陈禾想不开,全不知陈禾满脑子念的其实是释沣。
    这份忧虑,被陈禾深深埋在心底,就像年少时一样,他告诫自己小心留意,永远不在释沣面前提起那些让师兄想到过往不幸的事。
    此刻太庙小重殿前,云阶九鼎。
    释沣说着说着,神情虽无变化,眼神却有点不对了。
    陈禾心里顿时咯噔一跳。
    陈禾经常想起黑渊谷里的日子,除了那些不着调的老不修,是紫萝棠梨,潭水湍溪,幽静无忧的生活,只是释沣眉宇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
    那时释沣不说话,不像在修闭口禅,倒似将自己的三魂七魄,也一并锁住了。
    只有在瞥见陈禾时,眼神才会变得鲜活一些。
    那种沉静的不喜不悲,不是忘情断俗,而是心灰意冷。这种神色,每日清晨在释沣手持念珠,从潭水里缓缓走上岸时,特别明显。
    所以陈禾才养成跑到潭边树林里等师兄的习惯,拽着释沣,开口就是饿了要吃早膳。小孩嚷着饿了,是转移话题的最好办法,陈禾无师自通。
    可这里是太庙,旁边还有浣剑尊者在,陈禾再厚脸皮,也没法故技重施。
    ——辟谷的修士,还饿什么?
    陈禾只好将自己的手,塞进师兄手掌里,笨拙的提醒释沣:“师兄,我在这里,我们走罢。”
    释沣的恍惚,过去得极快,他顺手反握陈禾的手指。
    本来是熟悉的暖意,却让他心中一动,压抑的妄念,就像得到滋补的有毒藤蔓,唰地再次肆意生长起来。
    释沣下意识就想松手,但陈禾不肯放。
    浣剑尊者都飘出去十几丈远了,却发现身边没人跟来,回头一看,有点哭笑不得。
    这师兄弟俩,哪看哪不对,这里面的名堂——唔。浣剑尊者说不准,他转转眼珠,不动声色的招呼:“释沣道友,对这九鼎可还有疑虑?”
    “并无。”
    释沣转过头,带着陈禾往前走,他竭力忽视手上的感觉,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个叫季弘的可疑之人身上:“九鼎如此机密,文字藏匿在无数铭文里,极难分辨。想要将它找出,必然要翻阅诸多拓本,石碑应是盗墓而出,分界石也是新挖,否则要在凡间搜索这般古物,十年也不见得获一件。”
    季弘只用了两年,就搜集拓本,对照出林青商隐藏两重的地图。
    林青商设此阴谋,存心要让没有获得魔宗传承的人回来,细细研究这番地图,等到再有发现,冲过去挖掘北玄密宝最后只发现一个盒子——贪婪的人心,在失望后,必定转移目标,满盒的玉牌并不是在讽刺人的贪欲,而是要让人们相信,“这里真的埋葬过北玄密宝”。
    那么怎会不见呢?
    怀疑吧,彼此猜忌!这就是林青商要的结果。
    退一万步说,哪怕地图没被发现,传承倒先意外被人所获,拖到有人看到地图,这中间的间隔越长,嫌疑人肯定就越多!闹吧,天下大乱,最好谁也不相信谁,同门相残,骨肉分离,道侣反目——
    林青商的疯狂报复,竟被季弘,轻轻松松破了大半。
    哪怕大雪山到处放消息,凉千山疑心释沣挖走了真正的北玄密宝,未来修真界照样会乱!至少作为秘密的发现人,季弘竟在这件事里毫无损伤,日后为宝藏而来的人,也不会来找他的麻烦。
    “他不像发现九鼎秘密,倒像早知九鼎上花纹有玄机,用两年时间找拓本来验证。更离奇的是,他好像也知道北玄密宝到底是什么,才似丢烫手山芋那样,摆出毫无染指之意的谦卑姿态,将地图奉于尊者面前。”
    释沣一边说,一边犯疑。
    难道季弘是林青商的后人?或是发现过林青商死前留下的遗物,知道了这个大秘密?
    前一种可能虽然荒谬,但后一种猜测全无可能。林青商布下这样的陷阱,就是要坑害更多修士,恨不得把真相烂在肚子里,绝对不会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
    “来历不明,却又有这等手段,处心积虑的潜伏,真让我惶惶不安啊!”浣剑尊者眯着眼睛说。
    陈禾:……
    骗人!这张熟悉的脸,这种表情,陈禾都能直接感受到“好大一场热闹的”的言不由衷。
    他们还没走出太庙,忽见前殿来了大队人马,有羽林军,也有许多内侍宫女。
    “看来我们得去后面躲躲!”浣剑尊者示意。
    “是天子?”
    从没见过皇帝的陈禾还有一分好奇,探头多看了几眼。
    释沣对师弟这样把皇帝当成戏台上的名角,瞧热闹新鲜的举动,不以为意。
    “何必绕行避让,他们走戟门,我们翻这高墙出去也就是了。”
    “天子出宫,哪怕是上太庙,至少也要带成百禁卫,上千羽林郎。更多的人在太庙外面杵着呢,对对,就在这些围墙外面,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飞进来都会被发现。”浣剑尊者一本正经的说,“我等修士,当然无所顾忌,肉眼凡胎怎能窥见,怕就怕在,那季弘不是一个人,另有高人隐匿幕后,若是往人群中一藏,我等大大咧咧出去,岂不是暴露行迹,惊动了他们?”
    “……”
    释沣总觉得浣剑尊者在胡扯。
    可一时之间,他又找不出反驳的话。
    倒是陈禾反应迅速,质疑道:“如此说来,对方要是有一个大乘期的修真者,又擅长藏匿伪装,或者身怀敛气障眼的法宝,我们岂不是发现不了对方是谁?那么躲进后殿又有什么用,天子出行浩浩荡荡,为了保障他的安危,太庙内也要排查一遍吧!万一对方化身为这些负责清查的禁卫军呢?”
    孰料浣剑尊者摸着胡须,得意洋洋的说:
    “本座自有妙策!”
    随即,释沣陈禾眼睁睁的看到浣剑尊者奔回去,干脆利落的跳进大鼎内。
    “进来罢!九鼎材质特殊,神识穿透不了。”浣剑尊者发现师兄弟俩没跟上,还善意的趴在鼎边露出一个脑袋,向外面招招手。
    陈禾:……
    释沣:……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小心!”释沣叮嘱师弟。
    陈禾郑重的点点头,两人握住的手都没松开,就这样跟着跳下鼎了。
    九鼎十分庞大,里面完全能放得下三四个人,靠鼎壁坐下来都没问题。
    因为谨慎,释沣选择的也是浣剑尊者进去的那个鼎,发现这位魔道第一尊者已经惬意的躺在里面看天空,还摸出一把山核桃出来,边吃边问:“小友要尝尝么?”
    陈禾果断摇头。
    不多时,果然听到人声,然后是礼乐之响。
    九鼎是国之重器,皇帝来祭拜也是常事。
    只是——没人猜得出鼎里还藏着人,要是这么被皇帝拜一次也是够神奇的。
    “你,你!站去屋檐看看,防止鼎内藏着刺客!”
    “不行,还得加点伪装。”浣剑尊者低声嘀咕。
    他掏出一颗蜃珠,抽走裹在珠子外面的四海真水,霎时淡淡薄雾弥漫。
    “你?”释沣觉得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没事,有混淆的作用。”浣剑尊者笑眯眯的说,“万一有人爬上屋顶查看鼎内有没有刺客呢?万一这个人就是幕后黑手呢?”
    这时释沣再发现不了浣剑尊者是强词夺理,他就白活三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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