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产婆看了眼躺在床上的产妇,则担忧说:“不能睡,得再使把劲儿。”然后用力在萧氏腿上掐了一把。
    萧清音疼得慢慢转醒来,模糊视线中,她瞧见了坐在床边的孟氏,虚弱喊了她一声大嫂。随后目光轻转,似在寻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鸢尾知道她在找谁,忙说:“三王妃也来了,这会儿正外殿候着呢,王妃可要奴婢去请她进来?”
    萧清音自然是想徐静依这个少时玩伴陪在身边的,正欲开口说喊她进来,那边孟氏却先一步道:“她虽也是妇人,但却还未育过子嗣。若进来陪在这里,怕她之后自己再生时,心里会有阴影。”
    闻言,萧清音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鸢尾最懂自己主子的心了,主子这一关,怕是只有三王妃陪在身边才能度过。因为如今少时旧人中,也就只有三王妃一个陪在身边了,三王妃代表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曾经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萧清音轻轻阖上了双眼,没再说话。
    那边,鸢尾只略思量一番,就立刻转身奔去了外殿,然后跪在徐静依跟前。
    徐静依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鸢尾说:“求求王妃进去陪陪我们王妃吧,您是她儿时的玩伴,有您在,还是不一样的。”又哭说,“大夫说我们王妃气虚,又说胎儿太大了生不下来。我们王妃喊得都没力气了,方才还在找您呢。”
    徐静依本来过来就是想去产房陪着的,但因孟氏的阻拦,她便只留在了外殿候着。这会儿听鸢尾这样说,她再无片刻犹豫,直接就冲了进去。
    “清音姐姐。”徐静依趴在床边,紧紧握住萧清音手,给她力量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静娘。清音姐姐,你忘了我吗?我小时候最喜欢粘着你了,总追在你身后。以前是你照顾我,如今我长大了,有我在,你定要挺过这一关去。”
    萧清音这会儿身子极虚,已没什么力气。徐静依的话听在她耳中,也像是从极远的远方飘来的一样。
    但就算声音再远,萧清音也艰难的睁开了双眼。只见床头前,渐渐映入一个模糊的身影。
    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那模糊的人影也渐渐变得明朗。她认出来了,是静妹妹。
    徐静依见她醒了,立刻又用点力气攥住她手,给她鼓励说:“稳婆说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只是脑袋有些大,需要再用点力气。清音姐姐,你再使使劲儿,就再用点力气就好。你想想看,只要挺过了这一关,以后你就是母亲了。你不想好好当一个母亲吗?这还是你第一次当母亲。你想想,玉雪团一样的孩子趴在你怀里,你看着它一点点长大。若是男孩儿,以后教他骑马拉弓,若是女孩儿,你教她抚琴写字,偶尔闲暇时候,也可以带着她去郊外纵马放肆。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只要你再忍一忍,坚持坚持,你以后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萧清音眼前忽然浮现了这样的画面,那样宽阔平坦的原野,她打马走在前头,她的孩子骑着小马跟在后面追。一边奶声奶气喊她娘亲一边追她,而她则是不是回头望去,说快些,再快些。
    神智忽然清醒过来,她听到了脚那边的稳婆也在喊:“快些,再快些,快出来了。”
    萧清音立刻使出浑身的劲儿来,大喊了一声,随即,空中就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哭喊声。
    那边大夫和稳婆都高兴道:“生出来了!生出来了!还是个大胖小子呢。”
    “我看看。”魏良娣见是孙子,立刻喜笑颜开跑过去。
    看到了把儿后,立刻高兴起来,冲儿子喊道:“忠儿,你有儿子了。快来看,是个皇曾孙。”
    但梁忠此刻却没在意是儿子还是闺女,也不管魏良娣在喊他,他直接坐去了妻子床边。徐静依见状,从床前让了出来。
    萧清音晕过去了,梁忠大喊大夫来看。
    大夫过来翻了翻眼睛号了号脉搏后,认真道:“王妃是力竭,睡过去了,人没事的。”这种情况,只要没有难产太长时间,产后没有大出血,一般来说就无大碍。
    但为了安全起见,梁忠仍是留了所有大夫在院儿里,不到明日天亮,一个都不许走。
    孟氏等人退出来后,重叹一声说:“今夜总算是有惊无险,府上又要添喜事了。”又说,“父亲母亲那里还等着我去禀告喜讯,我先过去了。”
    这会儿也差不多到了后半夜,再有不久天就要亮了。徐静依想着反正这会儿也睡不着,不如一直等在这里。
    所以,她亲自送了孟氏出门。
    顾容庭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再留,何况马上也快到早朝时间了。喊了梁忠出来,顾容庭道:“今日早朝你就别去了,我会帮你告个假。”
    永昌郡王添子,上报去御前,帝后肯定也很高兴。
    这种情况不去上朝,文武百官也不会说什么。
    就算顾容庭不说,梁忠也是有这个打算。恰好这会儿顾容庭主动提起可以帮他告个假,他立刻抱手谢道:“有劳三郎了。”此时此刻初为人父的梁忠,倒不似从前那么狂妄了。顾容庭静默望着他,心中有那么一瞬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前世他的死,真同眼前这位兄长无关。
    顾容庭颔首客气道:“兄长客气了。”
    稳婆去将小小婴儿洗干净后用锦布裹着抱进来,屋内萧清音睡了一会儿就醒了。醒了后见儿子躺在一旁,她一颗心都软化了。
    然后听说三王妃还没走,人此刻还在外殿候着,萧清音立刻让人请徐静依进去。
    徐静依高兴着进去就给萧清音和梁忠双双道喜,梁忠高兴得脸上笑容怎么都止不住,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萧清音虽也很高兴,但知道收敛,她还好些。
    “静娘,你到床边来坐。”萧清音这会儿戴着抹额,人半卧在床头,身后靠着大软枕,仍有些虚弱无力。
    梁忠识趣,见妻子要见姐妹,他立刻起身让出了空位来。然后站在一旁也没走,只静候着。
    一旁魏良娣稀罕完了孙儿后,又来心疼儿子,一直劝他道:“你一夜没睡,趁这会儿功夫去睡会儿吧。你媳妇如今好好的,你也可以放心了。”
    梁忠却一点都不困,他反倒劝魏良娣:“娘先去休息,孩儿不困。”不但不困,还精神极佳。
    魏良娣见劝儿子不动,便望向一旁萧清音,望她能劝几句。
    萧清音也是觉得他继续留在这儿没必要,便也帮婆婆劝他道:“这会儿我们母子平安,又有静娘陪我,王爷大可以放心了。快去睡会儿吧,或许很快宫里就要来人传召了。我同静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你留在这儿,我们反倒不自在了。”
    也是最后一句,劝服了梁忠。
    想着妻子难得遇到少时玩伴,又一心喜欢,他也不想扫她的兴,一直碍在这里不走。
    所以,略思量一番后,梁忠便点头道:“那我一会儿再过来。”忍不住叮嘱,“你才产后不久,身子仍虚着,还是不要太累着。说一会儿就是了,还是得多睡多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体己话。”
    本是看着妻子说的,说着说着,目光便转向了一旁徐静依。
    徐静依懂他的意思,便点头应下道:“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清音姐姐的。该好好休息时,我绝对不会叫她累着。”
    梁忠见状朝她略抱了抱手,然后才勉强算放心离开。
    他离开后,姐妹二人也没说多会儿话,很快萧清音就又累睡了过去。徐静依一直没走,她睡着了,她就让侍女搬了躺椅过来靠在床边,她陪她一处躺着休息。
    那边,差不多到天大亮后,太子妃才亲自过来。
    孟氏伴在她身边,见里边两个人都睡着了,孟氏悄声说:“她们两个都累了,就不要打搅了,无需喊醒她们,就让她们睡吧。”
    太子妃过来,魏良娣赶紧过来请安。
    魏良娣不同于太子妃,原就是名门大户出身。她的父兄,是在跟随今圣和太子打天下时,之后论功行赏,才按着功绩受封的爵位。
    魏家在前朝是罪臣身份,魏良娣年幼时还算过过几年好日子。后来家中遭了罪,她也跟着受了流放之刑,之后的几年少女人世便在苦寒之地度过了。
    从荣华富贵到罪臣之女,再到之后的荣华富贵,魏良娣不算太长的一生,已历过人生几段大起大落。
    吃过苦受过颠簸才知道,只有握有权势在手中,才不会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虽然在前朝时她曾是罪臣之女,但如今早改朝换代,自己父兄也从前朝的罪臣、罪臣之子,一跃成了新朝的勋贵。所以在出身上,她从不认为自己比太子妃差。
    嗣王受尽赞誉,但她儿子忠儿也不比嗣王差。一个从文,一个擅武,各有所长。
    如今一切未定,又凭什么要她忠儿屈居人下呢?
    魏良娣很有野心,但因受过苦难,她也很知道眼前形势,懂得服软示弱。
    在太子妃面前,她始终做小伏低。
    “妾请娘娘安。”魏良娣恭敬行礼。
    太子妃心里知道梁忠母子有野心,或许,未必没有想过要取嗣王而代之。但既然一切都还没谈到明面上来,太子妃身为当家主母,自也不会苛责。
    一切都按着规矩来,该有他们母子的,半点都不会少。
    所以太子妃唤她起身,然后赐了座,之后才关切问:“二郎媳妇可还好?”
    魏良娣柔柔答说:“多谢娘娘关心,忠儿媳妇虽受了些苦,但却没什么大碍。这会儿太累了,睡下了,待她醒了后,定要她亲自去给您请安问好。”
    太子妃却并不摆架子,只严肃说:“妇人产子是要走一遭鬼门关的,就让她好好休息吧。这几日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待身子养好了后,再来行礼不迟。”
    魏良娣应说:“妾待妇人谢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虽端重温厚,但对梁忠母子的确没什么感情。能亲来一趟,尽到身为母亲的责任,也就是了。
    这会儿又免了新妇的安,太子妃便起身说:“你留在这好好照顾他们母子,本宫先回去。”
    魏良娣忙跟着起身应是。
    孟氏又跟着太子妃一道再回去,离开时,往内殿里望了眼。她看到内殿中,萧清音睡在床上,而三郎媳妇则歪靠在躺椅上。虽离得远,瞧不清睡颜,但可以想象得到,二人此刻一定睡颜安详。
    忽然又想到夜里的事。
    夜里,那萧氏险些没能挺得过去,还是三郎媳妇不顾晦气冲了进去陪着她,她才度过了那最难的一关。
    二人姐妹情深,当时倒衬得她有些尴尬了。
    孟氏知道,当时生死关头,阖该以人命为重,她不该多想这些。但如今一切转危为安后,她也不禁会想,日后,或许二郎三郎媳妇的交情会更进一步。
    她们原就是少时的交情,如今又历过生死,日后感情自然愈发笃深。
    其实孟氏倒不是吃味儿,觉得徐氏该同她更亲,而不是萧氏。她只是觉得,她们若走得近,势必会更拉近二郎三郎的交情。
    三郎若是亲了二郎,或是二郎日后鼎力支持三郎,都会成为嗣王的阻力。
    不要小瞧了妇人们的枕边风,有时候,妇人的一句枕边话,要胜过谋士的千言万语。
    孟氏身为嗣王妃,身为未来储君的贤妇人,自然要为丈夫分忧解难。外面朝局上的大事她管不着,但内宅妇人们间的事,她却是可以搅弄风云的。
    二人都极困,就这样一觉酣睡到正午。醒来后,都觉得养足了精神,神清气爽。
    萧清音算是彻底缓过来了,这会儿人精神起来。一旁儿子被乳母抱去喂奶了,她则坐起拥着被子同徐静依说话。
    “若不是你来,我夜里那一关怕是真过不去了。”现在回头细想,萧清音也心有惧怕。
    虽说如今的日子过得平平无奇波澜不惊,但她也从没想过去死。如今又在鬼门关走了这样一遭,就更能体会生的可贵了。
    不禁也唏嘘,原来从前的那三四年,竟是糊里糊涂的白过了。
    如今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人总该知足,也总归放下该放下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想到前世没她在身边,萧姐姐也顺利诞下了儿子,徐静依便笑说:“是姐姐自己福大命大,注定有惊而无险。我在与不在,姐姐都能熬得过这一关去。”
    萧清音并不知道有什么前世来生之事,她不这样认为。她就觉得,眼前这个小妹妹就是她人生中的太阳,她的出现,就是来拯救她的。
    “静妹妹,我欠你一条命。”萧清音说。
    徐静依道:“姐姐可千万别这样说啊,这话可说大了。”
    萧清音望着她严肃又震惊的模样,却笑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怀的笑过了。清冷美人一旦展颜,竟连同为女子的徐静依都愣住。
    她想,不论萧姐姐心里到底有过什么样的心结,有过什么样走不出来的坎儿,但既过去了,就一切都过去吧。后面日子还那么长,人总该要往前看。
    前世她见到她时,她比今生初见时还要消沉。不过就是一年后的事情,她不知道这一年中会发生什么,但她想,有她在,绝对不会让她重蹈前世的覆辙。
    这或许……也算是她重活一回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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