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嬷嬷上前扶了一把苏和静,虽摆着那张不辨喜怒的阎罗脸,说出口的话却温声至极:“大奶奶看着些路,若是不小心跌了摔了,老太太可是要心疼的。”
    说着,便扶着苏和静出了苍云院的正屋,独留下庞氏与小庞氏二人兀自生气。
    小庞氏还好些,只以为老太太是当真寻苏和静有事儿,便接过丫鬟手里的扇子,轻轻地替庞氏摇了起来。
    谁知庞氏却伸手打落了她手里的锦扇,横眉冷对道:“她竟搬动了老太太这尊大佛,倒是我小瞧了她。”
    第5章 裴景诚
    庞氏在苍云院内敢怒不敢言,被山嬷嬷挟着往荣禧堂去的苏和静也是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生的很儿。
    今日在去苍云院前,她派了个小丫鬟去老太太跟前报了信,便是料定了老太太与庞氏不对盘,绝不许小庞氏插手端阳侯府的庶务。
    早先庞氏当家时必是暗中用公中的银钱补贴过娘家,否则为何自己一过门,老太太便架空了庞氏,把管家一事交在了自己这隔了辈的孙媳身上?
    若要说老太太喜爱自己这个长孙媳,事实却又并非如此,哪家做老祖宗的会喜欢一个生不出嫡子嫡女的孙媳?
    这倒是应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1”罢了。
    穿过二重铜花门后,山嬷嬷便松开了搀扶着苏和静的手,脸色似冰刻般唬人,眼梢里都是冷意:“老太太说了,这一回她施手解了大奶奶之困,下一回可不能够了,大奶奶也该警醒着些,少拿她老人家作筏子。”
    若说庞氏是个爱刁难媳妇的恶婆婆,那老太太则是个面甜心苦的煞观音,苏和静每每去荣禧堂请安时,便会吃一顿“无子无福”的排揎。
    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她也不愿拉老太太下这趟浑水。
    苏和静脸色讪讪,朝着身后的冬吟瞧了一眼后,冬吟便从腰间解下了荷包,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那山嬷嬷。
    “劳嬷嬷为我辩解一声,多谢老太太为我做主,孙媳再不敢张狂办事,惹得老太太伤心。”
    山嬷嬷将那荷包掖在袖子上,这才换上了三分笑意,虚抚了抚苏和静后,便道:“大奶奶客气了,老奴这便回去禀告老太太。”
    说罢,便径直朝着荣禧堂的方向走去,半点不客气,也没有要将苏和静引去见一见老太太的意思。
    冬吟颇有些不忿,只轻声道:“拿腔作势的老虔婆。”
    苏和静应付完了这一个个豺狼虎豹般的人物,已是疲累至极,忽而听得冬吟这放肆的一句话传出来,便立刻摆下脸子:“浑说什么?”
    冬吟垂下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便想为自己辩解一声,却听得苏和静说道:“回澄风苑,让人给秋桐收拾些细软去。”
    三个丫鬟们面面相觑了一番,颇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凉之感。
    回了澄风苑后,苏和静的内衫已是被汗浸得湿透了大半,冬吟连忙绞了软帕替她擦拭身子,抱厦和春染俱都举着铜盆、篦子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侧。
    苏和静换好家常穿的薄衫后,便觑着几个丫鬟如丧考妣的模样,自嘲道:“当真以为我是个这么狠心的主子?”
    说着,她便从自己的妆奁盒子里拿出了一张银票和一对成色极好的珠钗,道:“这是早先给秋桐备好的嫁妆,我知道她和后头春嬷嬷家的二儿子很有些情谊,便趁着这一回替他们俩把事儿办了吧。”
    春染与秋桐关系最为亲密,闻言她便落下泪来,泣道:“大奶奶,秋桐是性子急躁些,可咱们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何能眼睁睁地瞧着她被发落到庄子上?”
    苏和静眸光一黯,紧紧攥着那珠钗的柔荑被挤压出了几道红痕来,只听她叹道:“我打发秋桐去了自己的陪嫁庄子上,那儿皆是母亲给我安排的人,秋桐受不了什么委屈,今日在苍云院你们也瞧见了,太太便要拿着她开刀整治我,若不是我先下狠心将秋桐撵到庄子上去,还不知太太要怎么责罚她呢。”
    春染和抱厦这时也回过味来,秋桐去了大奶奶的庄子上,虽不如在澄风苑做一等丫鬟体面,可到底衣食无忧也无人管束。
    冬吟也道:“大奶奶是为了秋桐好呢,她这样泼辣简单的性子,若还在咱们府里伺候,也不知要被人算计了多少回去。”
    苏和静只将银票和银钗都递给了春染,轻声嘱咐道:“你们姐妹一场,便去送送秋桐吧,不拘是凑了钱办个践行宴,还是送她些小件,都从我账上出。”
    春染也渐渐回过味来,她便收起了眼泪,替秋桐与苏和静磕了个头后,拿着银票和钗环出了正屋。
    苏和静愈发觉得疲惫,她生母早亡,父亲后娶了个填房,那填房虽不至于苛待她这个原配之女,却也称不上是悉心教养。
    四个陪嫁丫鬟里也只有冬吟称得上是聪慧过人,抱厦和春染老实的过分,秋桐则是个肚子里不揣货的直爽性子,进门三年也没少给自己惹下麻烦来。
    与其日后因外人的算计伤了这些年的主仆情分,倒不如将她放出府去。
    苏和静如此想着,便觉得脑袋颇有些昏昏沉沉的意味,她本就身上不爽利,劳累了一番后,愈发提不上劲来。
    冬吟便替她点起了安神香,又扶着她躺在了西墙边的贵妃榻上,轻手轻脚地赶走了外间洒扫的小丫鬟后,便听得廊下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苏和静方才浅睡了一阵,便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吵的醒了过来,再一睁眼,便瞧见一身苍翠锦袍的裴景诚正冷着脸站在水晶帘外。
    裴景诚生的高逾八尺,一双剑眉星目定眼看人时很有几分摄人的气魄,他虽长年累月领兵在外驻守边郡,可一身皮肉依旧白如盘玉。
    此刻他正隔着水晶帘子往苏和静身上瞧,虽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却也能瞥见苏和静那婀娜纤瘦的身段。
    平心而论,他对这个正妻极为满意,唯一不美便是成亲这三年未曾诞下个嫡子,但苏和静不仅出身高贵,侍奉婆母与老太太也尽事尽孝,再没有懈怠的时候。
    他自个儿那个娇妾方氏,从前做通房丫鬟时便是个爱哭爱闹的性子,因是自己的头一个女人,比起旁人来总多了几分恩爱。
    因此他便在苏和静进门后将这方氏调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
    只是方氏素来胆小,只听着房里的嬷嬷撺掇,将那避子汤瞒着倒进了花盆底里,一来二去之间便有了言哥儿。
    自己虽爱重正妻,却也不忍看方氏饱尝落胎之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将肚子的孩子怀实了。
    他自然知晓庶长子乃是祸家之源,因此倍觉对不住苏和静,从自己的私库里搜罗了不少庄子、田契给她傍身。
    好在苏和静贤良过人,不仅没有哭闹着要方氏堕胎,反而主动与母亲提了将方氏开脸,纳为姨娘一事。
    这几年自己不在府里的时候,苏和静也妥善照料了方氏和言哥儿。
    听自己身边的长随说,每一回言哥儿被抱来澄风苑请安,都会拿回一大摞苏和静赏的珍稀补品。
    因此昨日方氏与自己哭诉的旋覆花汤一事,裴景诚心里也有自己的思量,自己这个正妻生母早逝,与继母的关系也只是大面上过得去而已。
    那继母给她准备的陪嫁丫鬟必是刻意刁难了几分,因此才养成了那秋桐如此刁蛮的性子。
    如此想来,苏氏倒真是可怜。
    第6章 郑小公爷
    苏和静眼瞧着裴景诚隔在帘子后不做声,心里摸不清他是个什么章程,便也隐忍着不发,只当没瞧见他的身影。
    还是冬吟立在她身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终还是硬着头皮朝着裴景诚福了一福:“奴婢见过世子爷。”
    裴景诚虽不忿那仗势欺人的秋桐,却对性子伶俐的冬吟有几分好感,他多瞥了冬吟一眼,依稀能瞥见她雪白的脖颈,不免贪看了两眼。
    冬吟只觉得自己通身上下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世子爷是人中龙凤不错,可她自个儿有做正头娘子的气性,更不会眼皮子浅到为了这通房丫鬟一位而与自小侍候的主子离心。
    冬吟便垂着头退了出去,支使着耳房内样貌平平的抱厦去正屋里伺候。
    苏和静自然也瞧见了裴景诚的这点小动作,她自是觉得恶心不已,只不好发作出来,本着丈夫为天的女训,她还得近身上前为裴景诚解下衣袍。
    “爷这会儿怎么回来了?”
    若她没记错的话,裴景诚如今领了校练京兵卫的差事,每日不忙到日落西沉断不会回府。
    苏和静伺候人时的动作十分轻柔,且她生的天姿国色,行动间自有些端庄大方的气度,微微抬起的衣袖间还传来几分清雅的淡香。
    裴景诚也旷了许久,略闻了闻这点香味后便有些心猿意马,只见他反手握住了苏和静那一截香腕,抬首便要埋进她的颈间耳鬓厮磨一番。
    谁知苏和静却不自觉地蹙起了柳眉,轻咳一声避过了裴景诚的动作,推辞道:“妾身这几日身上有些不爽利。”
    美人无意。
    裴景诚便也只得作罢,虽则苏和静婉拒了他的求欢,他也没往深处想去。
    一来是自己这个正妻素来持重端庄,新婚燕尔时尚且不愿与自己共赴闺房之乐,一月里也只叫自己得了两三回,便是天仙一般的美人,自己这头也冷了下来。
    二来是今日他来澄风苑也是应着方氏的请求将那秋桐好好惩治一番,实不该心猿意马才是。
    裴景诚便握着苏和静的柔荑,携着她走到屋内的那座描金紫檀贵妃榻旁,轻声细语地说道:“府里的事儿我已知晓了,我知你贤良大方,必不会这般磋磨言哥儿。”
    苏和静冷不丁听得这话,面上虽还挂着几分得体的笑意,心里已是冷笑不止。
    才发生的事儿,方氏却已越过自己这正妻叫人去校场将裴景诚唤回了府上,可见她如今当真是心野了不少。
    自己这丈夫明面上没有宠妾灭妻,可心里却差不离了,为着妾室受了点“委屈”,便能撂下公事赶回了府上。
    若不是为了报父亲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她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断不陪这起子腌臜人在这宅子里扮戏做痴。
    任凭她心内泛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此刻裴景诚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苏和静便也只得软声软语道:“原是妾身身边的丫鬟不懂事,倒累的方姨娘和言哥儿受了委屈。”
    说着,她便半扬着头啜泣了泪,好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模样。
    裴景诚心下一软,正欲开口之时,却听得后进屋的抱厦急急匆匆地跪在地上说道:“世子爷恕罪,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和静故作惊讶地瞧了抱厦一眼,只噙着泪说道:“在世子爷跟前浑说什么?没得为这些小事污了世子爷的耳朵。”
    裴景诚却以为今日这事里还有什么隐情,总要给机会让这奴婢辩一辩,他便道:“你且说便是了。”
    抱厦便抽抽噎噎地说道:“咱们大奶奶当真是个半分坏心都无的赤诚性子,冬日里言哥儿怕寒,大奶奶便把墨狐皮的大氅不要钱似地送去了暖香阁里,夏日里言哥儿怕热,暖香阁里的冰块份例比起咱们澄风苑还要多上一倍,更别提大奶奶亲自去大国寺为言哥儿求来的保命符,大奶奶为他抄的经书也够骡成山了。”
    裴景诚听后也是一阵慨叹,自己这个正妻的贤名京里早已传遍了,明里暗里多少人羡慕自己娶了这样贤良且貌美的贵女?
    抱厦说的这些事裴景诚也记在心里,知晓苏和静这些年待言哥儿视若己出,一时便叹道:“是秋桐冒进了些,很不与你们大奶奶相干。”
    他这出口的一句话已定下了秋桐的错处,便是抱厦有心要为秋桐辩称是“荣嬷嬷自个儿跌了这一跤”,却也没了由头说出口。
    苏和静也止住了泪水,心里愈发嗤笑不止,抱厦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如何?人这一颗心若是偏的,说再多也是于事无补。
    这裴景诚出口的两句话便将秋桐的罪名定的死死的,定是那荣嬷嬷去方氏跟前学了舌,这对主仆存的心思便是要削了自己的臂膀。
    好在自个儿有先见之明,先将秋桐重重“惩治”了一番,若是让她落在裴景诚手里,可讨不着什么好处。
    苏和静理了理心绪,便对着裴景诚说道:“是秋桐不好,她做事有些毛毛躁躁的,妾身已让人将她送去了庄子上,再不让她在府里碍妹妹的眼儿。”
    堂堂一个正妻,为着打翻了庶子喝的旋覆花汤,便要把贴身的丫鬟远远地送到庄子里避祸,还饶出去些千年人参,在庞氏那儿又跪又哭了一通。
    当真是可笑至极。
    裴景诚揽住了她的肩头,说道:“方氏不过是个姨娘罢了,哪儿有什么碍不碍眼之说,只是你这样处置秋桐很好,她是你继母给你安插的人,可见是没安什么好心。”
    苏和静只觉得肩头处传来些异样之感,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起来,寻了个由头便道:“爷若还有些闲工夫,便去暖香阁瞧瞧言哥儿,妾身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裴景诚听了心中愈发熨帖,只叹苏和静当真贤良,他本欲今夜留宿在澄风苑里,听着苏和静的意思是身上不爽利,便撩开袍子往暖香阁去了。
    裴景诚离去后,冬吟这才敢冒出头来正屋瞧瞧里头的情形,抱厦打着暗语与她说了方才的事儿,两人便隔着帘子一齐往苏和静身上瞧去。
    按冬吟说,世子爷着实不算是个良配,可比起那些蓄养外室、粉头的纨绔却也好上许多。
    且她冷眼瞧着,那方氏也未曾生的如何貌美过人,只是性子小意温柔罢了。
    大奶奶和世子爷初初新婚时尚且还有几分恩爱的模样,只是后来闹出通房方氏一事后,大奶奶这才冷了心,对世子爷再不复从前那般热络。
    冬吟略算了算日子,上一回世子爷宿在澄风苑里已是两个月前的事儿,大奶奶本就子嗣上头艰难,如今更是难上加难了。
    思来想去后,冬吟仍是撩开帘子,对着坐在贵妃榻上出神的苏和静轻轻唤了一句:“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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