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明灭,外头醉酒狂欢的气氛热烈异常,偶尔还混杂了两声女子的哭喊尖呼声。
    看来金银千斛的说辞,那人是全然不信的。
    在那些愈发露骨的娇笑呼喊里,往来的人影妖魔一般投射在帐子上,赵冉冉捏紧了手里的酥饼,怕得几乎又要落泪。
    抹一把面颊,她抬手狠咬一口酥饼。
    打定了主意,死也不离开此处。
    她暗自琢磨着,这位参将,目不识丁又不好女色。或许是身有隐疾的,不能行常人敦伦?她曾在话本上见过,有男子先天有缺亦或是遭逢重伤,便失了亲近女子的本事。
    方才她虽惧怕,却明显注意到,外头闹得越厉害,那人眸子里的不耐厌恶也就越多些。
    这人的眼里只有杀戮,却澄净的很,同那些兵丁的龌龊目光全不一样。
    就算她猜错了,也还有这张脸足够挡一挡吧。
    这么想着,赵冉冉略略苦笑了下,不知不觉得吃下了小半张酥饼去。
    收起剩下的大半张饼子,她忍着脚底后腰疼痛,想要替他收拾下帐内物什。可环顾营帐四处,除了两件染血的外衫,其余的倒整肃干净,连他方才拭面的布巾子,也被随手洗过,好好地搭在了木架上。
    看了半晌,想到或许一会儿他少不得或要回信的,正巧桌案上就有砚台墨块,便舀了点水,悬腕磨起了墨。
    “一帮鳖孙……”少顷,段征似是没寻着人,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鲜少有骂脏话的时候,一入帐见了灯下磨墨人,竟是哼笑了声,“怎么还没走?”
    帐帘甩落的声音颇大,昭示着男人心境不佳。
    见灯下女子面露骇然,却又始终坚持着不愿离开,段征觉着有趣,万年难遇得,竟是起了些戏弄的心思来。
    她凭什么觉着此处安全呢?
    他快步过去,一把捏上那只半悬的腕子,墨块坠下去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就那么点胆量,”四目相对,两个人近的几乎要贴到一处,“怎么,舍不得我,要一起睡么?”
    灼热的气息吹在额角,她一下又红了眼睛,挣了挣腕子无果,移开视线只是一个劲得摇头。
    头顶又传来一声轻笑:“你识字吗?”
    赵冉冉忙点头,父亲是礼部正二品的尚书,当世大儒,就连家里的一等丫鬟们,都能一手工整的小楷,何况是她呢。
    小小一张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赵冉冉小声通读一遍下来,没有什么军务机密,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指示,只是一封嘉奖下属破城的普通信件。
    “夜深了,不许吵我也不许偷哭,否则我扔你出去。”
    留下这句话,他就合衣躺倒在塌上。方才读信之时,他一直对着字数,细细打量着她,但凡她有刻意欺瞒,他的手就会毫不留情地捏断她的脖子,所以应当传信内容就是如此了。
    段征躺在塌上,辗转思量了两回。今夜里,他总有种莫名的不安,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离着卧榻最远的营帐角落里,赵冉冉就那么直接席地躺靠着,三月里春寒料峭,尤其入了夜,最是存了些刺骨的冷意。
    平日里她就畏寒的很,此刻身上又有伤,自是不敢躺了去睡的。
    初时冷得厉害,她也不敢乱动,只好抱紧了自个儿苦挨着。等外头彻底安静了,估摸着到了亥正时分,周身的冷意忽然奇异般得消匿无踪了。
    一股子难言的燥热由腹内升起,不稍片刻,就缓缓传遍了四肢百骸。
    连指尖脚腕都开始发烫。
    冷热骤接,迷蒙困累中,赵冉冉不小心又触及衣袖里的半块酥饼,喘息中一下想到了什么,她当即撑着地站起了身。
    几乎就在同时,塌上的男人猛地按刀起身。
    “大人…”一开口,声调软的不像话,她却顾不得,又朝前行了两步,“那封信上,有暗语。”
    段征已经套好了外衫软甲,他一把捞过赵冉冉,在听得她说出那信件正反四角那句:“参将草莽,杀而代之。”
    他心下一沉,当即甩开人,就要朝外奔去。
    衣袖却为人牵了,女子眉角红艳,一双雾眸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好似将全部生的希望都托与了他:“我家确有金银千斛,大人定然会用的上!”
    对上那双眸子,他眉心拢起,想了想她或许还真的有用,便拉着人一把扛到了肩上。
    各处营帐寂静无声,段征身上扛麻袋似的扛着个人,摸着黑半晌功夫就到了马厩边。四处望了望,随手捡了把草料唤了唤自个儿的战马。
    套鞍挂镫,一切停当,就在他将赵冉冉甩上马背的一瞬,伴着一声清亮的哨声,背后一下子燃起了好几个火把,紧接着便是弓箭上弦的拉扯声。
    鬼使神差的,第一支冷箭过来的时候,段征拉起了马上的赵冉冉,将她靠在自己身前,而后扬鞭踢镫,战马嘶鸣着狂奔而去。
    在箭雨追兵里躲闪,最后一头冲进了一大片山林去。
    .
    到一处开阔溪流旁,他两个刚滑坠到泥地上,马儿一个响鼻竟是朝另一侧轰然倒地。
    凛冽的夜风和亡命的惊惧吹散了赵冉冉周身的燥热,她爬起身急切地去看战马。
    原以为它只是累了,可触手一抹,却在马腹摸到了三支铁箭,马血淌了一地。
    战马杏核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有些湿意,更多的是倦色疲态。
    赵冉冉心口一痛,想也不想得扯断了袖袍,用力捂上马腹。
    三支铁箭入腹颇深,就是有足够的伤药,看着也是救不大了的……
    还不待她思索完,一旁的段征忽然凑了过来,蹲伏在马首边,只见他先是抬手和顺地拍抚马儿,月色洒在他脏乱的脸上,透出股刻骨的温柔。
    而后他俯身亲昵地用鼻尖触碰马耳,左手轻轻盖住战马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短刀出鞘。
    马儿几乎连哼叫都没有,硕大的躯干抽动了下,就彻底得没了声息。
    “这次算我欠你一命。”他移开手,俯到马项边,一边大口大口地饮起血来,一边头也不回地含糊了句。
    “也过来喝些?”
    赵冉冉呆愣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他饮足了血,她才反应过来─这两句话皆是对她说的。
    男人饮完了血,拭唇起身:“天色不对,快寻个地方歇脚。”
    她顺口就说:“就这么让它在这儿吗?不管了?”
    闻言,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胸前里都咳喘起来,指着山下反问:“他们随时都会上来要了我的命,你倒是无事,要么留下埋了它。”
    说罢他撇过头,再不看地上的死马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就朝山林深处而去。
    星辰西移,林子里黝黑潮湿,赵冉冉满心忧惶,迈着步子跟上时,她从后面,看清了他左腿处的箭伤。
    林深树密,就这么看着他半晌,前头人好像觉不出痛一般,犹自步速不变,硬撑着用劲,若是箭簇没那么长,她甚至都未必能发现他的异常。
    她忙紧走两步,上前一把扯住他,将他左臂搭上自己肩膀,想要替他分些力气去。
    甫一近身,就被他一把推了开。
    “顾好你自己。”听不出情绪的音调,转瞬湮灭在莽莽山林间。
    言罢,他扬手砍下节老树根,不长不短的,恰好撑在腋下,又一次加快了步速。
    一刻后,赵冉冉已然落后了他一大截,隔了断荆棘丛生的陡坡,她喘息着去寻那高处的身影。
    “没吃饭么,怎么比八十的老婆子还慢。”
    男人压低的嗓音响起的时候,那股子莫名的燥热尤如窜天的猛火,再次席卷到她周身四处。
    差点冲口而出的异声被她好不容易压了下去。
    “叫你饮些血,方才怎么就不听。”漆黑中,又是一句微凉的低语。
    望着前头渐行渐远的瘸拐背影,赵冉冉心乱如麻,原本发现那酥饼有问题时,只以为也就一时,自己忍一忍也就过了。
    可是现下这药性复起,才明白怕是中了什么邪门的媚毒。
    本就是有伤,行路又艰,此刻叫药性一烘,仅剩的气力又抽走了一大半,她整个人发着抖只勉强靠在一棵矮树旁。
    算了吧,或许那些人的目标只有一个,早把她给忘了呢?
    既然已经逃到了这处,也未必就要与他一路的。
    思及此,赵冉冉索性伏低了身子,任由自己靠着那矮树坐了下去。
    凉夜露重,可她身上攒动的热意更甚起来。
    四周寂静无声,刚想迫着自个儿阖眼歇一会儿,耳朵里忽听得林间枯枝成片折断之声。
    就好像是有什么重物步速颇快得在移动着?
    ‘咔嚓咔嚓’……
    又近了些,甚至能听见明显的哼哧声!
    最后一丛灌木分开,赵冉冉睁大眼睛,对上一双浅褐色的猫瞳。这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花斑猎豹。尾巴上扬着,时而蜷曲时而摆动,咧开嘴冲着她低吼。
    一时间血液逆流,从四肢末端抽离。她想要拔腿就跑,整个人却木在泥地上,分毫也动弹不得。
    就在花豹蹲伏的一刹,匕首飞落,正中了那豹的后腰。长啸短促,花豹吃疼当即转身朝密林而去。
    不远处的树干上,段征在她惊愕的神色里滑落下来,柱着老树根过来一把将她捞起,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早就听着那畜生的动静了,本是想用你当个饵,倒给它跑了。”
    被他有力的胳膊托着,赵冉冉心头闪过异样,她能够觉察出,他行路的步态不对,隐隐也有些力竭的样子了。
    第4章 药性
    瓢泼大雨下了一阵,在山地变得泥泞难行前,两个人终是寻了处遮风避雨的山洞。
    冷雨浇透了半厚春衫,酥饼里的药性却仿佛被这雨浇得更旺了。
    跨进山洞时,赵冉冉回首望了眼天际,正是最沉最暗的浓黑,厚厚的云层堆积着,包裹着这方天地,好似要永无天日的错觉。
    她面色赤白交替,本是拉着她前行的男人,此刻已经反过来靠着她借力了。
    好在这是所高处向阳的洞穴,外头交错藤蔓遮去了风雨,洞壁内也还算干燥安全。
    “会生火吗?”段征坐下后,从腰间摸出了个火折子,递给了她。
    他的嗓音并不低沉,细辨时,算得上是那种温润和软的调子。
    言语里的气弱,是两人短暂却惊心的相识以来,第一次流露出疲累来。
    听他未曾觉察出自己面色的异样,赵冉冉忙稳下心神,笃定道:“我去拢些干柴枝叶来。”
    黑暗中,她蹲在地上,用手摸索着在洞底寻摸了一圈。很快的,她就将一大沓带了叶子的树枝堆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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