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世,什么尚书府嫡女对他来说就是个屁,令他冷血奔涌的,是她那江南俞家嗣脉的身份。
    江南巨贾俞秉则当年驰骋南北商海,曾独揽大齐半壁的漕运盐铁。只因俞家两代炼丹修道子嗣单薄,俞秉则嫡女又嫁了大理寺卿薛钊,世宗皇帝才未降罪收服其家产。
    如今薛老大人致仕归隐,两家皆已没落,只是南边曾传言,俞家在邬呈山中埋藏了一座金银窟。
    而眼前这女子,也算是俞秉则唯一的血亲嗣脉了。
    “村医胡乱配药阿姐也敢吃吗?”他眸中关切,伸手将人一把捞起,“就像上回那样,衫子也不解。这档事,你不说我不说,外头人哪个知道……”
    一句话没说完时,段征耳畔微动,冷箭一般的眸子泠泠如霜得就朝外间看去。
    “你、你们!”一声娇斥穿透厨间虚掩着的门缝,赵筱晴本是来替母亲传话送吃食的,此刻惊怒中疾呼道,“你们不是姐弟嘛?!”
    赵冉冉吓得魂都惊散了几分,刚要强行推开人起身,却被段征掣肘着压了。
    对于讨厌不屑之人,他素来都不愿多话,此时将人遮掩在身后,一双眸子只是冷冷地直视着院子里的姑娘。
    “什么诗礼簪缨的世家小姐,媒聘都无的与人苟合……”赵筱晴一颗芳心稀碎,头脑发热下带着哭腔越发喊起来,“破落户没人要的丑八怪!桃源村多少年,都没这不要脸的事!”
    乡下村妇吵闹间皆是泼辣,赵冉冉何曾受过这个,‘丑八怪’、‘苟合’几个字眼针一样兜头盖脸朝她扎去,原是潮红的眉眼一下子煞白起来,连刚措辞好的辩白都是一字出不了口了。
    看着那赵筱晴指点叫骂够了,段征忽拦腰打横一把抱着她站了起来,三两步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抱着人走到院里。
    老树下春和景明,一派日阳和煦,然而他只是这么近距离地站着,赵筱晴当即闭了嘴,也不知是怎么了,从他淡漠冷寂的眸光里,赵筱晴觉出了杀意。
    那种神色,似乎不是在瞧人,而是在瞧一件死物罢了。
    忽然,一声极轻的笑声打破寂静,少年意态闲闲地掂了掂怀中女子,说了句:“赵家妹妹也喜欢我这皮相,不如一并跟我屋里去?”
    被这一笑晃了眼,赵筱晴回过神,暂且丢了方才无名惧意,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又重复骂了句:“不要脸!我呸。”转了身一溜烟地跑了。
    锁了内外院门,将人一路抱回主屋里时,怀里人周身颤意一刻也未歇过。
    等赵冉冉被他放在小竹塌上后,眼见着他去关房门的功夫,她心里头五味杂陈的又被药性催磨着,撑着口气要去妆台边的小屉里取清心丸。
    催心拱火的,又是惊惶自弃,一个不慎,便连人带塌地‘轰’得翻去了地上。
    等他再来搀抱时,赵冉冉力竭着跌在他肩头,咬牙伸手拎过桌案茶壶,当头就朝自个儿身上浇了。
    到底还不是多暖的天气,冷茶一下子激得她得了三分清明。
    鬓发湿漉漉的,散乱着贴在面额间,她抬手一把扯下湿透的鲛绡,泣声压着苦涩颤声遥指妆台:“劳烦…试一试那清心丸,我多吃些。”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提亲
    所谓清心丸,不过是村医用些连翘、百合、蒲公英一些个干草药研磨成的降火方子。
    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丸药硕大味辛极苦,赵冉冉囫囵嚼了两下,要咽下时又噎着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乱咳,捏着瓷瓶的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
    她俯身趴在翻倒的竹塌边,一张脸上红痕泪印交错的又被欲念折磨着,冷茶一滴滴顺着面额滑落,水色下,左眉那点朱红熠熠妖冶。
    “村医配的也是药,别不要命的吃了。”诱哄般的放轻了声调,少年长眉微锁目光疼惜地靠近。
    屋子里光影柔和,陋室简素,乡民自斫的短塌只浮着一层清水漆。
    他一并朝翻倒的塌旁席地坐了,桃花眼里似乎是灼灼含情一般,眸色凝重地看了会儿,而后伸手握住了药瓶。
    短塌竹节冷硬,倚在其上一段皓腕,流光莹莹如玉,女子鬓发微斜,因着先前跌得急时,略宽的布裙外罩乱了,绷紧在身上,恰勾勒出一段纤腰如束。
    少年喉间不自觉一动,探手去遮抚她右颊。
    其实上一回,他倒真没肆意动她,事毕后也只是摸着黑换了身衣。
    现下天光透过蓬窗,垂首近瞧,方见她薄肩下身线起伏,明明是中等清瘦的身量,此刻却如盛艳的夏莲,正在风雨里娑婆颤摆。
    祸国妖姬也不过就是这等风姿了。
    倘若能遮去这右半张脸的话。
    “我早就说薛老太婆那一家不好,她家丫头不过是看上你尚书嫡女的身份。”说着话,段征若有所思地摩挲她右颊,“村里怕是不好呆了,阿姐若要离开,我便跟着。”
    指腹粗粝冰凉,那一片胎痕就像是死物,并未染上主人的温度。柔光下,他生起种错觉,好像右颊色泽浅了一些。
    药性一下子聚起,赵冉冉伏着竹塌神志都有些不清起来,迷蒙间她含糊说:“薛嬷嬷是我生母南边带来的……”
    还想再分辨,就被人一下捞了过去,跌靠着歪坐在他腿上。
    “地上凉……阿姐让我抱一抱。”
    蛊惑的话一出口,她脸上轰得遍染了赤色,后腰肩侧的胳膊有力而温柔地牢牢托着,背心处不时被人拍抚着,骤然间,便是一声难掩的呓语莺啼。
    柔媚入骨的,在愈发昏沉的神志间,她想要攀着他的领子撑远些。
    倏然间无力一歪,左手朝下支撑时,冷不防地便触着了什么烫人之处。
    身后靠着的胸膛似是急促起伏了下,意识彻底颠覆前,似乎觉察到一双带了重茧的手贴腰游入。
    .
    这一觉睡得颇沉,再醒来时已然是第二日辰时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昨日抱着她解毒的人,也是不知了去向。
    没觉出身上有何不适,赵冉冉脸红心慌地整肃了番头面衣衫后,还是如约去了村西祠堂与幼童讲学。
    本是想着等午时就去薛嬷嬷家的,却不知村子里早已经起了些风言风语,她抱着书册一路朝村西,一刻不到的路程,约莫遇着了十数个村民。
    直到一个妇人跨着篮子羊草,神情鄙夷地擦身而过。
    她转念明白过来,当即僵立住白了脸。
    辰时的日头照得村里的土路纤毫毕见,她就这么立在矮墙下,脑子里掠过昨日段征说的话。
    眸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慌乱和愧色。
    赵吉家的妹妹分明同她那般投缘,两个人也算是一同闲玩嬉闹了月余,便是昨日气急说了难听的话,如何真就到外头就这么口不择言地散播?!
    一颗心惴惴着还是想要反驳自己,然而土路尽头又过来几个牵牛执锹的汉子,看到她时,原本质朴憨厚的脸上,几乎同时也是神色各异起来。
    同先前妇人的鄙夷不同,这些男人的眼睛里,更多了些不坏好意的讥讽打量。
    赵冉冉不敢停步,忙垂了头急急朝西行去。
    可是她越走,人倒是越发多了起来。
    村民中一些人照旧同她招呼,一些人则指指点点不过也就是说两句并不上前,然而她久处深闺又是常年被人欺负惯了的,此刻只是红着眼,一言不发地低头疾走。
    正想着到前头就走小巷先回自家院落,却有个三十上下的艳丽妇人笑着过来拉她。
    桃源村的人都并不富足,这妇人头面上却插了支鎏金的簪子,穿戴上也比普通村妇好上许多。
    这样的人家不多,赵冉冉虽是心下不安,也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此人正是张秀才家的二姐。
    张二姐生相普通口齿却伶俐,一路笑着开解着就将她朝僻巷里引。
    “那位进士老爷啊,的的确确是奔了南边楚国去了,听人说啊,咱大齐新皇可要下旨清算叛党了呦。赵大小姐……哎!瞧我这嘴,可不敢再喊这杀头的称呼。大妹子呀!按姐姐的意思,这地方你也不好再待了,最稳妥的还是该去南边投奔您外祖家……还有你院子里那小子来路不明的,乍一瞧就不像个好人。”
    张二姐巧舌如簧将幺弟探听的消息敷衍变幻,一通宽慰后,终归是点明了来意:
    “不瞒你说呀,我那幺弟泰然呀,生得俊又聪慧,自幼好读书,十二岁上就中了秀才咧!他原就倾慕有才气的女子,头一回见您呀,其实就央我来说合呢。”
    话说到这份上,赵冉冉听懂了,张二姐这是提亲来的。
    替她自家眼珠子似的幺宝贝弟—张泰然。
    可张秀才不是同村长家定了娃娃亲嘛?
    况且前儿他来学堂里,还呼喝着说自己抢了行,言辞态度几近凶恶了。
    她吃惊不已,心里头牵挂着表兄,愈发混乱起来。
    然而终身大事儿戏不得,迎着张二姐期待热络的目光,她还是嗫喏着问了句:“二姐怕是误会了,前几日我见令弟…应当是还在备薛嬷嬷家的五礼。”
    张二姐高声哎了句,才亲热地去拍抚她手,还不待开口再说时,矮墙后的树影底下就跨出个男子来。
    正是那张秀才亲自来了。
    “小姐容禀,那日我实是失礼,只为怕配不上小姐,才急着要多攒些束脩以作聘金的。”
    说着话,张秀才前跨一步,容长脸上俱是倾慕忧色,瞧着模样竟是饱受相思之苦久矣。
    赵冉冉险险朝后退开,饶是她涉世未深良善天真惯了,也能从这秀才的眉目语气里觉出真假来。
    这一处离着主路不远,只是隔了池塘树影,时常少有人来。
    眼见的她并不应和感动,甚至退避着不像是要首肯的模样,张二姐也开腔说叨起来,姐弟两个将她围着,你一言我一嘴的,恨不能把这门婚事说出朵花来。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受辱
    莫说赵冉冉满心里只有表兄一人,便是没有表兄,也断不会看上这样一个聒噪贪利的落第秀才。
    平心而论,她晓得自个儿相貌拙陋,原本就没有门第对等的男子相配的。可她心里的傲气从来就没比任何世家女少过,甚至的确想过,若寻不着真心实意的郎君,此生寥落独过也可圆满。
    见她始终谦辞推拒,土路尽头又似有人过来了,张家姐弟才算暂且放下,走的时候脸上都十分难看,尤其是那张秀才,背过身后一连嘟囔暗骂了好几句。
    “阿姐怎的拐这儿来了,我就挑个水的功夫,回来你就不见了。”
    迎面走来的少年一身短打,额角沁着层薄汗,桃花眼里泛着忧色,疾步过来拉她。
    掌心相扣的那一瞬,或许是被村民不善讥讽的眼神骇着了,赵冉冉心头一稳,竟是没有挣开。
    远处主路上人语声渐大,段征垂头望她一眼,拉着她的手就转巷间小道往回走。
    “锅里不是留了米粥,我特意温着,你都没喝就跑出来了。一会儿你先少喝些,待我炒上两碟一道吃晌午的饭罢了。”
    他刻意捡人少的路走,一面走时一面还絮絮叨叨着。
    似是刚挑完水的缘故,少年的掌心里很热,握的久时,甚至有些发烫。
    他脚步大巷子又窄,走的快些便时不时要回过头说话。
    影子打在仲春苔绿的土墙上,碎金般的日阳落在他年轻俊逸的侧脸上,偏着头眼尾上扬着,光晕下斜睨的眼角里,似流泻着潋滟春景。
    听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絮叨,赵冉冉虽只是敷衍着随口应两句,心事忡忡间倒也奇异般得褪去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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