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白衣,衣摆随风猎猎扬起,身形里蕴满武将的挺拔杀伐,而又姿容绝艳,清瞿如玉的面容上,一双眼尾殷红的桃眸,眼中除了悲怆更多的也是茫然。
    行至方才叫嚷最响的几个男人面前,只一眼,他就从这几人华贵的穿戴和惊慌的神色里,辨出他们该是富贵人家养出的书生。
    长刀出鞘,就在众人皆以为这几人性命不保之时,刀尖险险停在其中一人的鼻尖前,但听他神色寥落不带感情地令道:
    “几位既如此忧国,不如就从军去吧。”
    那几人瞬间脸色剧变,一人竟是泫然哭叫着求饶起来:“我不要从军,本公子乃是江东崔家的族亲,我不想上战场啊。”
    周遭百姓尽皆小心又不屑得避了开,而前头下令的那人,却置若罔闻,听到崔家之时,连步子都未曾顿过一下。
    、
    不知是将士拖延还是府库调拨费时,一直到了午时,工匠们才将那几十枚震天雷排布妥当。
    虽说为了丧仪要拆城门是亘古未有的荒唐事,可看热闹的百姓一则熬不住时辰,二则也终究惧怕,到午时前已然散去了九成,只剩下些实在好奇和游手好闲的远远瞧着。
    “火线引子都布防妥当了?”
    “回王爷,老工匠说火线湿了一截,怕到时候塌一半不好收拾,此刻要回府库再申领一截。”
    推辞拖延的话已经是过于明显了,段征看着这人频频朝城外观望,一颗心里明镜般透亮,他从部将手里夺过火折子,两步走到马墙边的起燃点旁,躬身点燃火线,只淡淡说了句:“只有一柱香的功夫,退远些。”
    紧随的几个将领知道震天雷的厉害,只怕算法有误,连忙便招揽着众工匠军士尽可能再退到远离城楼的河岸边去。
    然而等他们小跑着躲至河岸旁时,再一回头,却惊觉自家主上还在马墙不远处立着。
    引线明灭火光游走,眼看着就要分作几路朝各处墙砖下燃去。
    而段征就那么立在马墙下,仰首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说那处马墙并不在拆的范围内,可震天雷威力巨大,有撼动天地之势,一旦东华门主体倒塌,未免也有乱石崩裂而出,一个不慎,叫随便一块碎石砸了,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一时间,几个参将心急若焚,想也不想地便同时朝原路折返回去。
    情势危机之际,一队快马疾驰而至。还未待战马彻底停下,阎越山便从马上一个鹞子翻身,几乎是整个人从马上飞跌下来的。
    他阔步疾走,一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怒气愤慨,将手上马鞭随手一掷,赶到段征身旁时,竟是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朝马墙下踢去,继而不敢停留地,飞身沿马墙而上,终是赶在火舌分散之前,将总火线碾灭了。
    “姓段的!你他娘是疯了吗?”确认过城楼上彻底安全后,阎越山怒气喧天地奔下石阶去,拽起地上人的衣领就谩骂起来,“为了个女人软了骨头,看看你现下的样子,比我当初在寨子里救下的那小狼崽子还要落魄!”
    多少年了,自从这狼崽子领着他们杀了匪首立足称霸,在他们这群弟兄眼里,这个人便即是煞神也是主宰者一般的存在,是他们立誓跟随不容僭越的。
    骂完这番话,阎越山压下心虚,迫着自己将人扯着按在墙垣冰冷粗粝的砖石上,他定了定神,说起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疑虑。
    从薛稷能孤身逃走,到崔家联络浙东豪绅的一系列举动,再到安和郡主的突然失踪…
    段征被他压在城墙上,修长的颈项朝后略弯出颓丧的弧度,脑袋朝后仰着,一头青丝如瀑随风垂散在石墙上。耳边听着条理清晰的陈述,眼底里是颠倒荒漠的城外郊景,太阳几乎是直射进他后仰的眼眸里。
    他始终没有反抗,像一个破布袋子,虚弱绝望无路可走。
    “你自个儿好生想一想,这两月来,她就没有什么异样吗?”
    这一句话像是触动了机括,叫他的眼底微微显出了些光亮。阎越山没有察觉,手上动作收紧,自顾自地赘言下去。
    直到一片阴云遮蔽了日阳,霎那间万顷碧空如洗,湛蓝无垠得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中。
    阎越山顿觉手上一阵剧痛,但见一只手不知何时掐上了他虎口处。
    “今日是吃了炮仗不成。”熟悉的森冷语调响起,那只手轻轻一拨,便将他推开了半丈远去,威严凉薄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唤出他的名字来。
    虽说知道这位对自己素来不大一样,可阎越山仍是不由自主得心中一凛,立即再朝后退开一步,跪地行了个军礼高声道:“事急从权,大哥恕罪。”
    阎越山出气如牛,刻意喊的这一嗓子,一刹那间似乎冲破了最后的迷惘晦暗。
    犹如醍醐,段征突然歪过头,睁大了眼睛去睨河边车架上的巨大棺椁。他没去看地上请罪的人,一言不发,整个人翻过城墙,竟飞身从六七丈高的墙垛上翻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他贴着垂直的墙体俯冲着重重跌撞在地,而后忍着疼阔步朝河边行去。
    离着近了,步子却越发沉重缓慢。
    到了近前,一股子浓烈的檀木香气从椁木上沁出来。段征齿关咬紧了,薄唇颤了颤,好像是无法呼吸了一般的沉沉叹了一口气,阖目喝令道:“开棺!”
    部将们再一次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只是这一回不涉要事,只稍惊异了下就有七八个人一齐踏上车架,数声吆喝后,便将重逾千斤的椁顶,木色暗淡醇厚的棺盖依次小心得挪了开去。
    当十字莲花纹的棺盖缓缓移开,段征原本苍白漠然的一张脸上状若癫狂,待反复确认过棺底实实在在是无人的,他跳下运送投石机的高高车架,嗤笑着不住后退。
    开棺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却判若两人,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待阎越山过来时,但见他已然是笑着大咳着有些立不稳了,全然没有去顾忌自己这副痴狂的样子,瞧在底下人眼里该是怎样的心思。
    阎越山忍住骂娘的冲动,用蒲扇般的大掌上前重重撑了他一把,转头朝着几个参将喝道:“都杵着还等发丧呢?还不快他娘的去收了那些个铁壳瓜瓜!”
    一群人亦是如梦初醒般连声应是,却还不等他们动手,但听身后人幽幽说了句:“本王何时说不炸了?”
    阎越山‘啊’了一声,回头瞪眼去瞧他,但见他眸色悠远,粗着眉面色妖冶并不似玩笑。
    、
    三日后,赵冉冉是在一阵喊杀声血腥气里被颠簸着吵醒的。
    她睁开眼,坤着遍身的无力酸痛强撑着坐起身。
    头晕目眩的脑袋昏沉着,伸手一片漆黑,耳边也并未如预料般的传来柳烟或是薛稷的说话声。
    刀剑交锋的金石杀伐声愈重,好容易平复了晕眩,她伸手刚想着去攀车轿小窗上的帘子,耳边蓦然传来一个沉郁苍老的声音:“世侄女留的好信,害的我崔氏百年荣光不复。”
    黑暗中,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叫她一颗心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去。
    无暇去答他,赵冉冉手上动作不停,车马颠簸中,她一把扯开小窗垂帘。
    山岚冷冽,彤云暗淡,在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的壮阔崖景上,她瞧见了一个衣袂猎猎横刀立马的身影,倒抽一口冷气的捏紧了垂帘,无法置信的慌乱灭顶般的惧意,叫她顿时脱力跌坐回去。
    第63章 重逢
    帘外铁蹄逼近之际, 崔克俭一把将人扣在身前,手上力气颇大地掐上她颈项。
    扼颈的窒息感中,淬毒老迈的破碎嗓音沙哑,显出些老者的气弱:“老夫平生好戏, 没成想自个儿也有唱悲角的时候, 姓段的小子倒是个‘情种’, 只是我瞧你也承不住这等深情。”
    马鞍碰撞,车轮戛然, 听着外头人落地声,他急促地用虚音胁道:“幼时见你老夫便喜爱回护,也替你在桂氏那撑过腰,便是我一生为权位做下过许多阴损事,自问从未害过你。小冉!你助世伯过这一劫, 老夫带你去南洋……”
    刀尖刷得挑开垂帘, 斜照山色霎时晃得二人条件反射地眯了眼。
    崔克俭到底是文官, 况又年迈,方才说话时设想的笃定, 待被这山色寒刃一晃, 才要哆哆嗦嗦地将掏出匕首来, 腕间一疼, 他整个人就被掌风重重袭去了轿底, 不过是来回愕然吞吐着说了几个“你”字, 就彻底失去了主动权。
    这样的顺利, 是连段征自个儿都没有料到的,失而复得, 他出神地望着眼前人, 眉峰浅浅皱成一弯似怨似悲的褶, 一双眼睛清泠泠的若秋水潋滟,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然而看在赵冉冉眼里,却只见他容色惨白如雪,一双眼睛血丝凌乱,依旧是微微上扬的眼尾只似少了些活人的生气。
    事不过三,何况这一回她金蝉脱壳,不仅仅是假死,还替江南豪绅一党送上了或许足够置他于死地的密信。
    前事历历,顷刻间,冷汗沁满脊背。
    在折磨来临前,求生的本能让她抬起头,眼神闪烁地试图去窥探他眼底的决定。
    可这一次,她在他脸上寻不出任何缓和的可能,相识至今,她从未在他面上见过这难辨悲喜的神色,心跳就要快到顶点,忽然一声嗤笑自她唇边溢出,万念俱灰般的,她敛下所有心绪阖目垂首。
    轿内气氛静默古怪,被掌风重伤的崔克俭自知了无生路,亦是缩靠在远离二人的地方,默默数着仅剩的光阴。
    “崔大人……”段征忽然开口,语调艰涩地直视地上的崔克俭,话却是说给赵冉冉听的,“他可有伤过你?”
    崔克俭屏住呼吸,待赵冉冉摇头,耳边传来男人掷地有声的一句:“既是未伤过她,崔家也没了,老大人与段某从此也没了关联,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请便吧。”
    车帘掀起的那一刹,崔克俭便想也不想地扶着车壁朝外跳去,直到他踉跄着摔在地上,回头去看时,才终是从那人眼底看明白,这个素来心狠手辣同自己对立的政敌,是真的决定要放过自己。
    垂帘落下之前,崔克俭忽然回头仰首,老泪盈眶,熹微山光映在他沧桑端正的脸上。
    也不知是否心有所惑,段征竟然奇异地没有进去,亦垂眸瞥向他。
    四目相对,但见老者郑重拱手。
    “天家无情,荣华权势如云烟。此番平乱过后,务以筹谋自家后路为首务。”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警言后,他便跨马朝着东方山道而去。
    “主上,再行二十里就到云沛山营帐了,可要遣两个信的过的先将姑娘送回金陵?”
    犹疑之色只是一晃,段征便摇头沉声只说:“从早先北边寨子里跟来的弟兄里挑二百人,这回平乱他们就不必去了,晚些来营帐我令有他事交代。”
    轿帘落下,遮蔽了外头如画的山景,他抬手燃起壁上的一盏莲叶风灯。
    车辙晃动,山路难行,此去大军扎营处尚要一个多时辰。
    挂好莲叶灯后,段征朝着一侧铺着兽皮的萱软条凳坐了。
    大战在即,对着眼前死而复生的人,他好像一时之间还未能从三日前的那种悲寂的绝地里走出来。
    柔和暖橘的火光透过素纱灯罩自上而下地打在他脸上,眉峰之下一双眼如深潭如墨玉,光影叠错着,仿若谪仙堕世。
    然而看在与他对面而坐的赵冉冉眼里,却只剩阴鸷可怖。
    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定然是在盘算着,究竟该如何惩治自己,才够解心头之恨。
    长久的沉默几乎让她的精神崩溃。
    那些记忆力晦暗狂乱的画面一幕幕摧残着她最后的心力。
    若说三日前坠入冰冷湖水的那一刻,她还在心中祈求生机,那么此刻,脱逃的最后一丁点希望终于破灭,赵冉冉只觉着舌尖发苦,无边的恐惧与灭顶的愤慨交织,在她心口反复而剧烈地碰撞后,终是叫她头一回真心生了放弃的念头。
    一只手突然伸到她额间,粗粝指腹触到满额冷汗的瞬间,她目色中略过罕见的狠戾,闭上眼狠狠朝舌根咬去。
    电光火石间,那只手捏上她双颊,待确认了她的意图后,对面人瞳孔骤缩,慌乱间俯身而至,一下堵住了她的唇。
    强行闯入的柔软抵挡在她齿间,替她承受了收拾未及的咬合。
    愕然之下,赵冉冉惊异地睁大了双眼,她在他琥珀色的深邃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脸,决然中带着威胁。
    既是绝无生路,那她又还多怕些什么呢?
    齿关压紧了,待血腥味漫开,见他仍不放开自己,她狠下心肠,下了死劲咬了下去…
    原是想着激怒于他,也好早早做个了断。
    未料她睁着眼,却只见他不退不避近望着自己,连眉梢都未动一下,眼底却清清楚楚的,悲色渐明。
    舌尖至痛连心,她被溢出嘴角的鲜血刺了,无可奈何地卸下力道。
    齿关松开的一瞬,湿热缱绻的吻便有如洪水溃堤,顷刻间再无收敛。
    被侵略的屈辱感遮蔽了唇齿相依的讨好温热,鲜血瞬息间染遍下颌口鼻,男子的气息强势而压迫,被桎梏的肩背动弹分毫也不能。
    好似要被吸入深渊孽海,她呼吸急促的,开始止不住得遍身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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