檎丹沉思片刻,又问起了今日桃花宴上细枝末节。
    花榭里,话说安阳将新制成的千层红灌入拇指大小的玉瓶中,封瓶后,今日的“功课”便终于完结了。
    这才发觉大半个天空已快成了青蟹壳,最后一抹橙阳马上便要钻下地面了,这才觉得浑身疲累不已。
    她缓缓伸了个懒腰,见远处几个姑娘们簇拥交谈,神情凝重,一时不由笑了笑。
    看来外界怕是又得往她摇摇欲坠的婚姻上,雪上再盖上一层霜了。
    伸了个懒腰,安阳懒懒起了身。
    见她终于捯饬完,檎丹立马领着蕉月、绿云过去伺候。
    “这么晚了,怎地还未传膳?”
    安阳竟有几分饿意了,一抚上肚子,果真干瘪瘪。
    檎丹提醒道:“郡主,大人……还未归。”
    安阳听了愣了一下,哦,对哦,她差点儿忘了这号人的存在了。
    冷不丁的冒出来,真、平白叫人不习惯。
    做客便该有做客的自觉。
    这可是郡主府,并非他帅府。
    “不等了。”安阳想了想,如是说着,见檎丹不赞同的看着她,安阳勾唇看向檎丹道:“听说他们行军打仗之人,在塞外可七日七夜不吃饭。”
    言下之意:饿他不死的。
    檎丹:“……”
    说完,安阳从绿云篮子里拿了朵玫瑰,送入唇边,饿得吃了口花瓣,便“雄赳赳气昂昂”领着两个小侍女回屋干饭了。
    不想,方一回到她的芳菲庭,安阳便彻底凌乱在风中。
    她还以为自己踏错地了,只见处处张灯结彩,窗户上贴上了鲜红刺目的喜字,并鸳鸯戏水的大红剪纸,屋内的贵妃榻、梳妆台、八宝阁上,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挂上了红绸,床榻上更是换上了鲜艳刺目的大喜的红被。
    这哪是她的芳菲庭,这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房。
    安阳呆在原地,愣愣道:“这……那……”
    然而还来不及张嘴盘问,不想,这时,外头跑腿的丫鬟忽而欢呼雀跃地来报道:“嬷嬷,郡马爷回来了,郡马爷回来了——”
    安阳身子微微一晃,差点儿原地去世。
    第7章
    令人立马拆除更换已然来不及,安阳唯一想得到脱身的法子便是拔腿就跑,她要立马、即可、现在、马上就逃离这个令人不忍直视的尴尬之所。
    然而才方一转身,便见门口已明晃晃的矗着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正立在门口,岿然不动。
    已不知到了多久。
    正抬着眼朝着屋内四下审视打量着。
    目光同安阳方才一般无二,掠过窗户上鲜红刺目的大喜字,定定看了一眼,后又缓缓移到了贵妃榻、梳妆台、八宝阁上的红绸上打量片刻,再然后,目光一抬,远远朝着屋子中央安阳的脸上投射而来。
    目光很静。
    安阳却觉得一口千年老血已然涌到了喉咙口了。
    正要一口喷洒出来。
    这时,却见那顾青山缓缓抬着步子往里走了来。
    刚走了一步,脚下一顿,又垂目看了眼。
    连脚下的地毯好似也换过了,换成了珊瑚红地花鸟绒地毯,边角绣有“富贵吉祥、延年益寿”的花样子,岸边花叶繁茂,生机勃勃,中央则是一幅巨大的鸳鸯图团花纹,鸳鸯缠绕,栩栩如生,寓意亲密和美1。
    与那日他来郡主府迎亲时的地毯一模一样。
    包括整个屋子里的一切。
    无甚差别。
    就像是一瞬间回到了三年前成婚当日似的。
    顾青山目光默默落在地毯上那幅“鸳鸯戏水”的图腾上看了片刻,随即视线一收,背着手直径踏了进来,一路走到距离安阳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似沉吟了片刻,方居高临下的看着安阳缓缓开口道:“可用膳呢?”
    嘴上虽这般问着,却并没有多少疑问的语气。
    他目光很直,视线停在安阳脸面上,说话,看人,习惯直接明晃晃的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
    明明年纪并不大,可他面部棱角锋利,线条如山川沟壑般深邃刚毅,再加上性情沉稳平静,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竟对“新房布置”一事绝口未提。
    安阳逃脱未遂,原本有心想要辩解一番,然而对方一语未提,她若冒然开口,恐有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之嫌,何况,安阳这人从来眼高于顶,从来不屑于多费口舌。
    喉咙里的千年老血深深给咽了下去。
    最终扫了对方一眼,端得一派四平八稳,冲着身侧蕉月淡淡道:“传膳罢。”
    说罢,直径转了身。
    晚膳早已经备好,只待主子们发号施令,便鱼贯而入。
    一道道的精美的菜肴很快传了上来,卖相比味道更佳。
    花好月圆八味鸡、比翼双飞脆皮鸽、鸳鸯戏水游水虾、早生贵子莲子羹……
    放眼望去,每道菜肴皆是喜福之菜,皆是平日里各府喜宴上的喜庆之菜的做法。
    在此刻这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一道一道呈了上来。
    安阳明明极饿了,却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一切,喉咙跟一时受了憋似的,忽而一下子无甚胃口了起来。
    胃里有些消化不良。
    饭桌上一直静悄悄的,除了碗碟与筷子的碰撞之声,几乎没有多余的声音。
    安阳自幼在宫里长大,严格恪守宫规,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做派,甚至将“陛下”“太后”那套用餐礼仪也给搬了上来——
    那便是:以往她随心自在,喜欢自主用膳,如此方能用得畅快香甜,而这日,在饭桌上却端坐得笔挺,目光淡淡扫到哪儿,却由身后绿云恭敬布菜,由绿云将菜食夹到碟子里,用餐具分食完,再缓缓送到安阳的碟子里,安阳这才矜贵的举起筷子,再将广袖高抬,遮住嘴面,这才缓缓进食。
    每用完一口,另外一侧蕉月都要递上巾子侍奉拭嘴、擦手。
    整个用餐过程,比皇家祭祀时的礼仪,还要优美严苛。
    而顾青山看起来也并非话多之人,他武将世家出身,从会走路起便学着扎马步习武,三岁跟着父帅入围场狩猎,九岁随军,养成了不拘小节的习性,不过顾家门楣簪缨鼎盛,绝非寻常武夫,身上自受世家礼教熏陶,再加上后来弃武从文,身上并不缺文人墨客身上该有的儒雅气度。
    只见他用食速度快,却并不粗鲁。
    许是夫妻两人本就没有任何感情,再加上根本就不熟,又加上安阳端得一派高贵品格,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顾青山纵使敬重她,一顿饭也吃得尴尬诡异,索然无味。
    安阳窥探出这一点的原因,是因紫黛在安阳一开始眼神的授意下,要去恭恭敬敬的为对方布菜时,被那顾青山抿着嘴角拦住了,至此,整个席面上食不言寝不语,与在马车上时一般无二,再无一丝声响了。
    用完晚膳后,安阳借故积食立马出来消食了。
    这婚后的日子怕不是……人过的。
    光是用顿膳,都无比煎熬。
    当年成亲那会儿许是人尚且稚幼,再加上大病初愈,死里逃生,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识和孤勇。
    那时,是怎么过来的?
    印象中,好像不像现如今这般……煎熬。
    那时顾青山的脸面尚且残存着一抹青涩,少年贵公子,一举高中,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虽比寻常人四平八稳,新婚当日,眉梢眼尾到底藏不住一丝兴致,如今不怒自威,只觉得整个人深不见底,令人看不透。
    安阳本就是深宫里头长大,本就不喜欢太过深沉之人。
    然而这会儿却是恨不得往宫里钻了。
    “夜深了,怎地还不回去歇着。”
    “郡主不该让郡爷久等。”
    正当安阳摸着空瘪瘪的肚子在夜色中漫无目的的来回踱步时,这时,一道低沉苍老却不失威仪的声音打、黑暗中响了起来。
    安阳立马闻声看去。
    黑夜里淌出一抹老者身影。
    年约六十上下,白发苍苍却梳得一丝不苟,一身青缎素服,身姿笔挺,昂首挺胸,正是宫嬷嬷是也。
    宫嬷嬷乃太后侍女,后侍奉长公主多年,长公主逝后,接力开始教导侍奉安阳,安阳可谓由宫嬷嬷一手带大,在安阳心中如母如祖母,地位仅次于太后。
    安阳幼时体弱娇纵,若非宫嬷嬷严苛,怕是能长歪。
    她老人家教养出来的檎丹同她如出一辙,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嬷嬷。”
    不过,安阳还是十分依赖宫嬷嬷的。
    立马几步迎了上去,挽住了宫嬷嬷的胳膊。
    下意识地便想要“质问”芳菲庭里头的离奇布置,不过,话到了嘴边,料想这老嬷嬷嘴里定是一大篇长篇大论在等着她了,忽觉得连讨伐的乐趣都没了。
    一时撇了下嘴。
    宫嬷嬷目光越过安阳脸上那一抹怏怏兴致,权当作没看见,只探出手在安阳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方偏头看着安阳缓缓开口道:“夜已深,郡主该回了。”
    又道:“勿要让郡爷久等。”
    见安阳嘴角扬起,还要再撇,宫嬷嬷又道:“行了,当年不曾回门,今日便当作回门宴了。”
    说着,看了紫黛一眼。
    紫黛立马上前劝阻道:“郡主,该回了,夜已深,裙上都该染露了。”
    重新回到芳菲庭时,顾青山不在屋内,绿云说那位去了书房。
    安阳便在几位侍女的侍奉下沐浴洗漱,刚刚退下衣衫时,对方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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